杨 梅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介连兼类词是指可以兼作并列连词的介词,它是客观存在的介词中的一个封闭的小类[1]。例如,“和”“与”“同”“跟”这四个介连兼类词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句法表现与语法意义方面有细微的差别。吕叔湘指出,“同”主要具有四种语法意义,分别为表示“共同、协同”、表示“与某事的联系”、表示引进动作的对象、表示引进比较的对象[2]。在吕叔湘研究的基础上,一些学者做了更加细致的分析,得出的结论与吕叔湘的看法大致相同。马贝加、于江等侧重对“同”出现的时间进行考证,并梳理其变化历程,为我们进一步系统地探究“同”的语法化动因并完善其语法化链条奠定了良好基础。
“同”最早为“聚集”义动词,常用于句末,不带宾语。“同”的本义用法较少,且多集中在先秦两汉时期。
例1 大朝觐会同。(《周礼·天官·大宰》)
例2 和鸾雝雝,万福攸同。(《诗经·小雅·蓼萧》)
例3 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诗经·鲁颂·閟宫》)
后来,“同”由动词“聚集”义慢慢引申出“合同”义。
例4 四方攸同,王后维翰。《诗经·大雅·文王》
又由“合同”义引申出“相同”义。
例5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左传·僖公二八年》)
例6 越与吴同命。(《韩非子·内储说下》)
在上述各例中,“同”皆为动词。“同”后来产生了其他引申意义,变为形容词,表示“相同的,一样的”。形容词“同”用在名词前,与名词一道构成偏正结构作主语或宾语。
例7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周易·乾卦》)
后“同”多与动词连用,在本义的基础上引申为具有“共同、一起”等词义的方式副词。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同”作副词的现象。
例8 鸟鼠同穴,其鸟为鵌,其鼠为鼵。(《尔雅·释鸟》)
例9 兄弟同居,各主其丧。(《礼记·奔丧》)
例8、例9 与前述的用例有明显不同,这两例中的“同”都用在动词之前。“同”在后来与动词竞争谓语中心的过程中语义明显变弱,退居次位而演化为副词。在语义上,动词“同”的“聚集”义表示具体的动作,虚化为副词后的“同”成为修饰这一动作的方式,表示“共同、一起”义。
南北朝时期,“同”由连同动词逐渐向介词演变。
例10 若沧海横流,家国同其沦溺。(《宋书·郑鲜之传》)
例11 张邵可谓同我忧虑矣。(《宋书·赵伦之列传》)
例12 我同长沙行,时事加百忧。(贾至《寄荆州崔司马、吏部阎功曹舍人》)
在这些用例中,“同”仍然用在名词之前,但是其动词性已经大大减弱。例10 已经形成了“NP1+同+NP2+V1”的结构,这就为“同”进一步语法化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在这个结构中,“同”的宾语NP2是V1所表示动作的事件参与者,进而致使原结构需要重新分析。由于连同动词“同”经常位于“NP1+同+NP2+V1(+NP3)”句式连动谓语的第一个动语位置上,其后面常常连接对象或时地宾语。其中,第一个动宾结构对第二个动语只起到修饰作用,第二个动语所表示的动作行为才是句子谓语中心所在。因此,在语用的长期流变过程中,居于第一个动语位置上的连同动词“同”的语义不断弱化,逐渐向介词虚化,其所在句子的语法结构也随之由连动谓语向状中谓语演化。需要注意的是,南北朝时期“同”在演化为伴随介词的过程中仍然保留了实际词义的成分,如例11 中的“同”有“跟……一样”的意思。到唐代,“同”才作为完全虚化的介词大量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连同动词“同”语法化为介词以后,“同”所在的语法结构由连动结构演化为状中结构。
介词“同”是由“连同”义动词虚化而来的,“连同”包括“与同”义,所以介词“同”产生之初,大多用于引介“与、同”的对象,其意义与介词“与、和”相同。
例13 旧游重到倍悲凉,吟忆同人倚寺墙。(齐己《乱后江西过孙鲂旧居因寄》)
介词“同”也可以引介“使、令”的对象,其意义与介词“让、叫”相同。例如:
例14 柳条此日同谁折,桂树明年为尔春。(方干《送弟子伍秀オ赴举》)
例15 白石同谁坐,清吟过我狂。(齐己《寄武陵微上人》)
例16 黄门官,可同杜丽娘照镜。(汤显祖《牡丹亭》)
近古中期以后,介词“同”多引介行为的对象,其意义与介词“向、对”相同。
例17 同谁消遣,一年年夜夜长。(贺铸《寒松叹》)
例18 韩辅臣同正旦拜谢科。(关汉卿《金线池》)
由于连同动词“同”常带处所宾语,故其语法化为介词以后,介词“同”也可以引介行为的处所,义同介词“在”。
例19 若同清水边数,则不着不是。(《古尊宿语录》卷一)
例20 不知云外,还有清光同此会。(黄庭坚《减字木兰花》)
例21 兄可同此暂坐。(孟称舜《娇红记》)
介词“同”引介施动对象,义同介词“被”。
例22 国为项籍屠,君同华元戮。(张九龄《和黄门卢监望秦始皇陵》)
在这些例句中,“同”的意义已经完全虚化成为介词,这样的用法一直持续到现代汉语中。在“NP1+同+NP2+V1”中,“同”用作介词形成的“同+NP2”结构与主语NP1在谓语动词V1的一侧,同时NP1与NP2都成为V1所表示的行为动作的发出者,“同”所在的线性结构不变而语法结构与语义结构有变,因此“同”又逐渐演化成为并列连词。“同”的这种用法最早出现在唐代。
例23 阿姑同健夫偕老。(郭应祥《鹧鸪天》)
例24 名与襄阳远,诗同汉水深。(张蠙《吊孟浩然》)
例25 上起谢,同皇太子步至蟠松下。(周密《武林旧事》卷七)
例26 北斗同众星一日一周天。(朱熹《朱子语类》卷二十三)
例27 鲁公始同叔父文正公授笔法于伯父君谟。(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
例23 至例27 中,“同”均连接两个并列的名词性成分,表明两个人或事物是同等并列关系。近古中期以后,连词“同”开始连接三个或三个以上名词性词语,表示三个或三个以上人或事物之间是同等并列关系。
例28 张仲淹复亨少为进士,同郭黼、周询、卢元中宏词科,为文有体。(刘祁《归潜志》卷十)
例29 女头领扈三娘、顾大嫂同乐大娘子、李应宅眷,另做一席。(施耐庵《水浒传》第五十回)
从宋代以后并列连词“同”广泛出现在口语与书面语中,一直沿用至今。
“同”的词义演变经历了从最初的“聚集”义动词引申、演化出“相同的、一样的”词义的形容词,然后虚化引申出表示“共同、一起”义的副词,最后从本义出发先引申为伴随介词,后来在历时演变中引申为并列连词。
语法化机制最宽泛的含义是指所有影响语法化的因素,包括语言内的因素和语言外的因素[3],具体涵盖了新的语法意义与新的语法功能的产生机制。在“同”的语法化过程中,重新分析、同步虚化、扩展机制以及使用频率等因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曹梦指出,“同”在先秦时期已开始语法化,由动词向副词虚化[4]。但是,春秋战国时期已经有“同”作为副词的用法,如例8、例9 中的“同”已经明显丧失了动词特性。汉语属于SVO 类型语言,根据语言结构类型以及语法特点,由动宾关系演化而来的介词只能是前置词而不可能是后置词[5]。此外,汉语受汉语句法“V1+V2”连动式结构焦点动词在后的影响,且汉语语法中状语位于谓语动词之前。结合上述特点对“同”的用法进行重新分析,将例8、例9 中的“同穴”“同居”等认定为状中结构。当“同”修饰“穴”“居”等表示具体可见动作的动词时,这些动作的方式也相应具体化了,此时“同”属于方式副词。
重新分析这一语法化机制同样存在于“同”由连同动词引申转化为介词的过程中。南北朝时期,“NP1+同+NP2+V1”结构开始出现,到唐代大量出现在口语与书面语中,如例10 至例22 中的“同”均为伴随介词。“同”最初出现在“NP1+同+NP2+V1”结构中时,依然带有部分动词义。一方面,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同”的语义逐渐虚化,产生了词性降格,焦点动词的地位被“V1”占领;另一方面,“同”的宾语“NP2”在语义上作为“V1”所表动作行为的参与者,也导致了原来结构的重新分析,“同”由此语法化为伴随介词。“同”向介词和连词转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句法结构上的同步虚化。古汉语里经常使用对举格式,这种格式往往由两个相同的成分构成。
例30 既与共其存亡,故得同其生死。(《北齐书·帝纪第八》)
例31 人同黄鹤远,乡共白云连。(卢照邻《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
例30、例31 中的“共其存亡”和“同其生死”是一组对举结构;“人同黄鹤”和“乡共白云”是一组对举结构。“共”首先发展为介词和连词,在其发展为介词、连词之后出现在上例的对举结构中。对举成分在语义上的接近会使人产生将它们视为相同句法成分的心理认知,进而使“同”的介词和连词用法进一步凝固下来。
“同”由动词用法虚化为伴随介词之后,随着使用频率日渐增多,受扩展机制的影响,“同”做介词构成的“NP1+同+NP2+V1”联动式结构,在扩展机制的作用下发展成为“同”做连词的主谓式句法结构,语法环境扩展的表现之一就是可与语法化项构成组合关系的成分类型的增加[6]41。介词“同”语法环境的扩展具体表现为“同”连接的两个名词性成分作整个句子的主语,此时“NP1”与“NP2”都成为“V1”所表示的行为动作的发出者。语法环境扩展的结果直接进一步推动了“同”的语法化进程,使其语法化程度越来越高。当“同”连接两个语法意义相同的并列结构功能稳定之后,连词“同”就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如例23“阿姑同健夫偕老”中,“阿姑同健夫”作主语,“偕老”作谓语。“同”由连同动词语法化为介词,又语法化为并列连词之后,其所在的线性结构不变而语法结构与语义结构有变。在语法上,“NP1+动+NP2”谓词性结构演变为“NP1+介+NP2”的状中结构,又进一步演变为“NP1+连+NP2”并列式名词性结构,连词“同”构成的“名+连+名”并列结构一般作句子的主语或宾语。在语义上,“同”由连带主语和宾语表示的人与事物,演化为连接两个名词性词语表示的人与事物。在这一过程中,重新分析机制与使用频率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石毓智指出,“一个词汇还必须在合适的句法环境中具有高的使用频率,才能诱发它的语法化过程”[6]35,“同”逐渐语法化成为并列连词。
从以上对介连兼类词“同”的语法化过程的考察可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上古时期“同”作为动词在春秋战国时期发生语义虚化,演变成为方式副词。第二,南北朝时期连同动词“同”开始出现向介词虚化的趋向并最终在隋唐时期大量出现。介词“同”是在“NP1+同+NP2+V1(+NP3)”句子连动谓语第一个动语位置上,从连同动词虚化而来;“同”由连同动词虚化为介词以后,其所在的“同+NP2+V1(+NP3)”句子线性结构未变,但语法结构有变,即由“动+宾+动(+宾)”的连动结构转化为“介+宾+动(+宾)”的状中结构。“同”居于连动结构谓语第一个动语的位置,是其由连同动词语法化为介词的先决条件,没有位置这一先决条件,连同动词“同”不可能实现语法化。第三,介词“同”的大量使用与重新分析致使伴随介词“同”在宋代开始进一步虚化成为并列连词,直至现代汉语中,“同”还常常作虚词使用。
由于“连同”义动词“同”经常居于连动谓语的前个动语位置上,连同对象宾语对后个动语起修饰作用,后个动语所表示的意义是句子的语义中心所在,因此“同”在反复语用中逐渐虚化为引介行为对象处所等的介词,后经过重新分析进一步语法化为连词。
中古时期,连同动词“同”的大量应用,为连词与介词“同”提供了促生条件。连同动词“同”在高频率的语用中于中古晚期至近古初期逐渐语法化为连词与介词。连词“同”的产生促使动词之前或后两个名词性词语之间连同动词“同”的衰落,连词“同”的发展导致动词之前或后两个名词性词语之间连同动词“同”的匿迹;介词“同”的产生促使连动谓语前个动语位置上连同动词“同”的衰落,介词“同”的发展导致连动谓语前个动语位置上连同动词“同”的匿迹。
在“同”的语法化过程中,重新分析、同步虚化、扩展机制以及使用频率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也印证了“同”的语法化过程的单向性,完善了“同”的语法化链条(“伴随动词→方式副词→伴随介词→并列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