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曰藩与吴承恩交往述略
——为《西游记》作者研究背景解疑

2020-03-03 23:01蔡铁鹰
关键词:吴承恩西游记

蔡铁鹰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淮安 223300)

目前,学界普遍接受吴承恩《西游记》创作“晚年说”,具体指吴承恩在隆庆二年至四年(1568—1570年)任荆府纪善期间完成了《西游记》的创作。吴承恩归乡后,留存在荆王府的书稿辗转流落,最终被书坊金陵世德堂购得,于万历二十年(1592 年)在南京刊刻面世。此前曾经流行的“中年说”作为一种学术见解已经淡出。“中年说”的主要代表者为著名学者苏兴,他认为朱曰藩与吴承恩中年时即嘉靖二十一年(1542 年)前后,有一组诗文谈论的对象应该就是《西游记》[1]28-29。“中年说”淡出的原因除了“晚年说”的支撑证据越来越强之外,还在于朱曰藩、吴承恩二人讨论的“奇书”现在已经更多地被认为是吴承恩已散佚的志怪小说集《禹鼎志》。

“中年说”淡出了,并不意味着朱曰藩与吴承恩的讨论就没有了意义。《禹鼎志》面目逐渐清晰,事实上已经构成了研究吴承恩与《西游记》的一个重要背景。朱曰藩作为一位与吴承恩相伴数十年且交往密切的朋友,对吴承恩的“三观”和情怀道义产生的影响、在吴承恩风波丛生的文人江湖中扮演的角色、与《西游记》隐约关联的程度,都值得研究。毫无疑问,探明朱曰藩这样一位与吴承恩相伴一生的挚友的行状,对吴承恩研究和《西游记》研究都有积极的推进价值。

朱曰藩与吴承恩有数十年的交往。吴承恩去世后,他的表外孙丘度整理了其词选集《花草新编》[2],并请吴承恩的忘年交、曾任淮安知府的五岳山人陈文烛写了一篇《花草新编序》。这篇序言介绍了吴承恩的若干往事,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汝忠工制义,博极群书。宝应有朱凌溪者,弘德间才子也,有奇子曰子价。朱公爱之如子,谓汝忠可尽读天下书,而以家所藏图史分其半与之,得与子价并名,射湖之上,双璧竞爽也。[3]654

这段话大意是说吴承恩(字汝忠)少年成名,得到了宝应县才子朱凌溪的赞赏。朱凌溪把家藏的图书分给吴承恩,并让自己的儿子朱曰藩(字子价)与吴承恩一起攻读。因为得到朱凌溪的夸奖和资助,吴承恩的才名更为彰显,一时间射阳湖边的两位科场神童——朱曰藩和吴承恩美名齐扬,即序言所说的“双璧竞爽”。朱凌溪(1477—1527 年),名应登,字升之,号凌溪,弘治间进士,官至云南布政使。朱应登在文坛上享有盛名,有《凌溪集》,且与杨慎过从甚密,与李梦阳、何景明等共称“十才子”,与顾璘、陈沂、王韦并称“金陵四家”。因此,陈文烛称他为“弘德间才子”。朱曰藩(1501—1561 年),字子价,号射陂,嘉靖二十三年(1544 年)进士,先后任乌程县令、南京兵部车驾司员外、南京礼部主客司郎中,嘉靖四十年(1561 年)逝世于九江知府任上,有《山带阁集》。

朱曰藩、吴承恩数十年的交往与友谊在长辈的引领下由此开始。二人初识时,吴承恩大约十六七岁,刚进学;朱曰藩长吴承恩五岁,大概已经在学。这两位青年才俊虽然不出入于同一学堂,但是在朱家别业和淮安古巷灯火共读、携手同进,其意气飞扬的书生形象仍然可以想象而得。朱曰藩个性敦厚,家学正途,且年长于吴承恩,扮演的是兄长角色。而吴承恩张扬的个性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像个淘气的顽童,其文学上博杂另类的才华因有朱曰藩的映衬而益发耀眼。他们交游中有两件事值得一记。其一,以朱应登、朱曰藩父子为桥梁,吴承恩在青年时期就认识了名震一时的江南才子文征明和王宠,这是他后来与金陵六朝诗派、南京白下风流的江南才士们广泛交往的良好前奏。吴承恩大约于嘉靖七年(1528 年)在他二十三岁时有一次参加顺天乡试的经历[4]42,在赴试之前去苏州拜会了文征明和王宠,《射阳先生存稿》留下了他们唱和的痕迹。吴承恩的词作《风入松·和文衡山石湖夜汛》云:

洞箫一曲倚声歌,狂杀老东坡。画船占断湖心月,杯中绿,先酌嫦娥。试问沧州宝镜,何如鳷鹊金波。

笔端万象困搜罗,无奈此翁何。玉堂回首惊残梦,无心记、往日南柯。想见年来江上,桃花乱点渔蓑。[2]159

这首词意境极好,一句“狂杀老东坡”的赞誉肯定让文老夫子的内心十分熨帖。在《盛明百家诗·文翰诏集》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征明的原唱《石湖闲泛·调风入松》:

清风骤雨卷新荷,湖上晚凉多。行春桥外山如画,缘山去,十里松萝。满眼绿阴芳草,无边白鸟沧波。

夕阳还听竹枝歌,天远奈愁何?渔舟隐映垂杨渡,都无系,来往如梭。为问玉堂金马,何如短棹轻蓑。[5]87

石湖在苏州,靠近文征明家。吴、文这两首词歌咏同一事,用同一韵,描摹同一景,这没有疑问。文征明的词作,《文征明年谱》系在嘉靖七年[5]87。吴承恩写给王宠的赠诗题为《赠雅宜王丈》。雅宜,是王宠的号,尽管王宠只比吴承恩大十二岁,但吴承恩仍尊其为丈人行。诗云:

仙子乘凤车,飘然下庭除。吐气若芳兰,流光比神珠。殷勤启玉检,授我三缄书。丹绨绣绿字,宛宛龙盘纡。读之苦茫然,但惊辞旨殊。经营动精魄,无由报区区。永言宝中笥,感激当如何![2]17王宠善书法,吴承恩赞他仙风道骨,赞他的作品腾龙盘纡,令人惊叹。吴承恩还称自己虽然不能领会其辞旨,但是一定会以宝笥收藏,视为珍宝。这首诗有即事应答的性质,应该与《风入松·和文衡山石湖夜汛》一词作于同时。

年轻尚未出道的吴承恩能有机缘认识年岁既长名气又大的文征明和王宠,并且还与他们二位诗词酬唱,这是朱曰藩与他同行的缘故。检索王宠的《雅宜山人集》和朱曰藩的《山带阁集》可以发现,朱曰藩与王宠是世交,二人交往甚密。朱曰藩《山带阁集》附桑乔《九江府知府射陂朱君行状》曾追溯此事,称朱曰藩与王宠二人相识在嘉靖四年(1525 年),实际上二人交往的时间可能更早。有论者提到王宠与朱曰藩有师生关系[6],因此仅比王宠小六七岁的朱曰藩称呼王宠为“王丈”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朱应登于嘉靖五年(1526 年)去世之后,朱曰藩继续与文征明、王宠等吴中才子交往,其《山带阁集》中有若干表达对文、王二人思念之情的作品。嘉靖七年(1528 年)是乡试年,朱曰藩守制已经二十七个月,按礼制可以参加本年的秋闱。于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情景是:朱曰藩在入闱之前的“清风骤雨卷新荷”的六七月份,绕道苏州与前辈(其实更像是老友)来了一场石湖之会,并捎带上了小兄弟吴承恩。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吴承恩在朱曰藩的引领下进入了吴中才子的社交圈,此后与文征明保持了多年往来。文征明七十六岁时专门画了一幅兰花送给吴承恩,又附诗《画兰寄吴射阳》,足见二人友谊之深厚。重要的是,文征明是一位“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狂生,他之所以赏识吴承恩这个后辈,乃是出于二人性情相合。所有这一切对我们理解吴承恩的人生之路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其二,朱曰藩作为兄长对吴承恩的科举功名非常关心,与吴承恩屡有诗文对话和苦口婆心的劝说,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明显。

嘉靖十年(1531 年),吴承恩和发小沈坤以及朱曰藩一起参加乡试,沈坤和朱曰藩中举,而吴承恩落榜。朱曰藩写了两首诗(《淮阴揽古赠吴子》《别汝忠》)赠与吴承恩,这两首诗见于朱曰藩的《山带阁集》[7]。《山带阁集》,《明史》志七十五有录,有明清刻本传世,共三十三卷。前二十五卷收录诗歌,基本上按时间顺序编排作品,每年一卷或三年两卷。卷二没有标注明确的时间,但根据卷四收录的嘉靖十三年(1534 年)创作的诗篇可以认定,卷二收录的是嘉靖十年前后的作品。因此,朱曰藩这两首诗应当作于嘉靖十年(1531年)或稍后,苏兴则认为这两首诗作于同一年[8]30。《淮阴揽古赠吴子》叙述了朱曰藩与吴承恩在淮安相见和围炉长谈的情形。《别汝忠》描写了二人次日告别,朱曰藩的赠诗用意更加明朗。诗云:

城阴把袂意劳劳,水舸云光动白袍。海内文章君自爱,眼前盆盎我先逃。黄芦伐鼓鸳鸯起,北斗回船脾睨高。一自风流嵇阮散,山阳空社长蓬蒿。[7]

此诗大意说兄弟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原来的诗社已经萧条,现在见面自然是情意拳拳。朱曰藩称吴承恩是“海内文章”,而自己是“盆盎”(即粗笨之物),只不过先进一步而已,请吴承恩不必介意,要相信来日方长。这是朱曰藩用自谦的语言表示对挚友的安慰和勉励,他小心翼翼,避免刺激吴承恩已经受伤的心灵。我们无从得知吴承恩读诗之后的反应,但落第一事对吴承恩的打击应该不小,因为吴承恩自小便有神童之誉,但此时他已二十六岁,在科考的路上已经十多年没能再进一步,而当年的同窗很多已“先据要路津”。在朱曰藩赠诗的翌年,吴承恩的父亲吴锐去世了,他破例动笔,为老父亲撰写了《先府宾墓志铭》,开篇写道:

乌乎!孤小子承恩不惠于天,天降严罚,乃夺予父。然又游荡不学问,不自奋庸,使予父奄然没于布衣,天乎?痛何言哉!乌乎![2]107

父亲终于没有等到自己的功成名就,便以布衣身份驾鹤西去,吴承恩感到无比悲伤,他把父亲的逝去视为对自己的天谴。吴承恩然后以大量篇幅描述了家世变迁:祖辈经商小有所成,父亲得以走上习儒之路,而父亲终因家庭变故而失去读书机会,重新弃儒经商;父亲渴望读书却抱憾终生,为儿子创造了读书条件并对儿子获取功名充满期待;自己本以为可以改变家族的命运,在科场上却久无进展,以致不可原谅地让老父含恨而终。整篇铭文以“使予父奄然没于布衣”为旨归,表达了吴承恩的强烈自责,话语背后隐藏的奥秘是吴承恩对科举的焦虑。

三年之后(嘉靖十四年,1535 年),吴承恩又一次落榜,是年九月回乡之后大病一场。次年,吴承恩又大哭一场,写了《祭卮山先生文》。卮山先生即前任知府葛木,此公特别喜爱吴承恩,给了他很多超出常规的关爱。葛木升迁不久就病逝了,灵柩回乡时途经淮安,吴承恩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写了祭文,再次公开斥责自己的不争气[2]112。嘉靖十六年(1537 年),三十二岁的吴承恩再次走进考场。这年夏天,吴承恩赴考之前在宝应稍作停留,朱曰藩于月夜送别,对他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劝慰。吴承恩《射阳先生存稿》有五律《露筋祠同朱子价》一诗:

野庙丹青古,亭亭枕碧湖。旗幡集风雨,香火閟菰蒲。气与山河在,心将水月孤。门前杨柳树,惟有独栖乌。[2]32

朱曰藩《山带阁集》也有一首五律《露筋祠》:

水殿不生尘,荷花作四邻。乞灵巫媪醉,失岁野甿贫。行雨岂堪赋,分风又送人。林前霜月白,千古见清真。[7]

吴、朱这两首诗均没有时间标志,苏兴认为均为同时所作,因为这两首诗都描写了荷花、风雨、明月,可以确定为吴承恩落第回乡途经宝应时,朱曰藩为纾解其懊丧心情而作[1]13。苏兴的判断前半部分是在理的,因为《山带阁集》中朱诗收在卷七,该卷收录的都是嘉靖十六年(1537 年)的作品。但是,苏兴关于朱曰藩的诗作于吴承恩秋榜落第后的断语值得商榷。朱曰藩的诗歌描写了盛夏碧荷摇曳的风景,且有“行雨”“分风”等用语,显见是为送别而作。露筋祠位于高邮县境内的运河边上,离朱曰藩的庄园不远。吴承恩即将去南京接受新的煎熬,心情不算太好,主要是因为若干好友在科举路上都跨出了重要的一步,而自己还要为乡试奔波,内心自伤孤独,因此发出了“门前杨柳树,惟有独栖乌”的慨叹。朱曰藩很善于安抚朋友,在诗中只谈风月和友谊,虽略有寄托但不涉及科举话题,“林前霜月白,千古见清真”一句以平和宁静之笔暗含对友人的赞扬与期许。朱曰藩真可谓是吴承恩的知音,他没有必要给吴承恩增加压力,只要默默站在这位行将启程的小兄弟身后就足矣。

朱曰藩社交范围较吴承恩广泛得多,且在与文士交友中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因此在江南一带享有诗名,被认为是名噪一时的金陵六朝诗派的新一代领军人物。他与何良俊、何良傅、文彭、文嘉、盛时泰、黄姬水等金陵社诗人有广泛的交往,并引领吴承恩走进了南京文人的社交圈子。嘉靖二十三年(1544 年),朱曰藩进士及第,任乌程县令;嘉靖三十三年(1554 年)调任南京兵部、礼部任职。在此期间,吴承恩在场屋受困中始终没有突破,只得放弃由科场走入仕途的期望,改而以岁贡生的身份挂名候选。此后,吴承恩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大约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 年)入南京国子监读书,与朱曰藩重新相聚[4]135。此时,兄弟二人已经分开十余年,彼此地位有了较大差异,但并未影响他们的友谊。朱曰藩热心地向吴承恩介绍了南京及周边地区的文人朋友,让吴承恩凭借才华在南京这个都市里狂放了一回。吴承恩《射阳先生存稿》卷一有一首《金陵秋日柬文寿承兄弟》:

帝城的是好风光,锦绣天街散桂香。金勒驻花留夜醉,朱楼拜月换新妆。三千巧斗琵琶院,百万争先蟋蟀场。寄语桥西文学士,试排诗酒待重阳。[2]44

诗中的“文寿承”即文征明之子文彭。文彭与弟弟文嘉都是“金陵社集诸诗人”的骨干。吴承恩这首诗大约写在到南京认识这帮文人不久的一个秋日,是参加他们聚会后的赋诗回应。诗中充满了对帝都繁华场景的好奇和对文友相聚的期待,吴承恩甚至毫不见外地提醒“文学士”重阳节要饮酒联诗。吴承恩的《金陵客窗对雪戏柬朱祠曹》不仅能反映朱、吴二人性格和观念的差异,而且能显露吴承恩调侃戏谑中蕴含的杰出才华,这或许更有助于打消人们对吴承恩《西游记》作者身份的怀疑。诗云:

我梦倒骑银甲龙,夜半乘云上天阙。星河下瞰冻成石,卷起随风散为屑。刬然长啸斗柄摇,两岸缤纷堕榆叶。仙娥并驾白鸾凤,顾我殷勤赠环玦。觉来开户仰视天,拊掌惊呼太奇绝。乾坤表里总一色,但见梅花扑香月。狂铺鹿革坐翳花,长笛横吹古时铁。飞来老鹤鸣向我,顾影蹁跹弄明灭。是时身在水精域,肝胆森森共澄澈。呼童问此何物邪,童子无知强名雪。祠曹老郎隔桥住,鼻气吹珠挂寒鬣。披书缩颈映窗读,声与饥鸦和呜咽。茶香酒美君傥来,火蔟铜瓶水方热。[2]19

这首诗也没有标注确切的创作时间,但可以确定作于嘉靖三十三年至三十八年(1554—1559 年)间,其时吴承恩在南京国子监读书,因此称自己为“金陵客窗”。诗中“朱祠曹”即朱曰藩,其时任南京兵部车驾司员外郎(或礼部主客司郎中)一职,该职又称“祠曹”。朱、吴二人在这一阶段交往非常频繁,大概二人住地相距不远,吴承恩于某夜大雪之时兴致勃发,差小童邀请朱曰藩一起喝茶赏雪,于是留下了这一首堪称代表作的七言古诗。这首诗是吴承恩高超艺术才华和独特浪漫风格的代表作之一。诗歌描写冬夜神奇瑰丽的雪景,想象奇特且神采张扬,前半首无一字涉及“雪”,但又无处不见飞雪,且以“呼童问此何物邪,童子无知强名雪”点题,手法与欧阳修《秋声赋》相似,与《西游记》中那些描写狂放浪漫的神仙世界的诗歌也颇为神似。稍晚于吴承恩的明代诗人陈文烛曾说吴承恩的诗歌有李太白、辛幼安的遗风[9]654,这并非溢美之词,如果吴承恩没有如此才华,如何能撰写《西游记》!学界对《西游记》作者问题的争论,怀疑吴承恩者甚多,但至今没有人能自信地提出一位最佳人选,殆因具备《西游记》执笔条件者难寻,或者说天下只有吴承恩。吴承恩的这首诗暗藏诙谐幽默:一边是窗内灯下隔桥而居的老友雪夜苦读,“披书缩颈映窗读,声与饥鸦和呜咽”,刺骨寒风中“鼻气吹珠挂寒鬣”,读的是辛苦、是期待,犹如悬梁刺股;另一边是香茶美酒,火蔟铜瓶,长笛横吹,顾影蹁跹,一派名士风度,读的是情趣、是兴致。两相对照,风趣自生,朱曰藩与吴承恩的性格差异已一目了然。

朱、吴二人还有一组酬唱诗,曾被持“中年说”者误读而引为证据。吴承恩《赠子价》云:

我爱朱郎龙凤种,即今诗思逼刘曹。玉鞭紫气瞻风骨,金殿春云照羽毛。绝世飞扬人未识,致身儒雅道何高。投君海上三山赋,报我花间五色袍。[2]41

子价即朱曰藩。苏兴认为该诗与朱曰藩《山带阁集》卷九中的一首题为《赠吴汝忠》的七律作于同时,是一组酬唱[1]28。《赠吴汝忠》云:

眼前时态日纷纷,物外心期独有君。最喜相思无远道,即从欣赏得奇文。春归学圃经芳草,雪压淮涛滚莫云。尊重大才行瑞世,少年人漫比终军。[7]

苏兴认为这两首诗的语气和涉及的问题都是针锋相对的,讨论焦点是一篇“奇文”,而这篇奇文应该就是《西游记》,由此这两首诗成为《西游记》已经完成的证据。《赠吴汝忠》编在《山带阁集》卷九,基本可以确定作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 年),《西游记》在此时已经完成的假说被称为《西游记》创作“中年说”[1]28。朱、吴之间确实发生了争执,二人都有点意气用事。根据诗意猜测,应该是吴承恩完成了一篇或者一本“奇文”,郑重其事地邀请朱曰藩前来分享,有点模仿陶渊明读《山海经》“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意思。朱曰藩“最喜相思无远道”,高高兴兴来了,不仅对“奇文”大不以为然,而且以大哥气派要吴承恩学圃苦读、科场用力,批评吴承恩荒废“大才”走了左道旁门。显然,吴承恩很不高兴,不接受朱曰藩的批评。吴承恩以为自己“投君海上三山赋”,拿出了耗费心血的好文章,对方却“报我花间五色袍”,劝自己专心于功名,实在是糊涂得很。因此,吴承恩诗歌的前六句看似称赞朱曰藩气度高、才华盛、志向远,实则语含讥刺。诗歌最后两句透露了吴承恩真实的心绪,颇有不屑与怨愤之意。

引起二人争议的“奇文”到底是什么,是《西游记》吗?单凭“海上三山赋”“花间五色袍”等诗句似乎无法确认,但可以猜测为《西游记》,因此“中年说”一度在学界引起反响。随着“晚年说”证据的加强,如对陈元之《西游记序》“三个或曰”的解读、“玉华国”与荆王府关系的发现[10]28-32,“中年说”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这本具有“海上三山赋”性质的“奇文”,显然不太可能是《西游记》。那又是什么呢?应该是《禹鼎志》。《禹鼎志》是吴承恩的一部志怪集,已经散佚,《射阳先生存稿》卷二存有《禹鼎志序》。该序云:

余幼年即好奇闻。在童子社学时,每偷市野言稗史,惧为父师诃夺,私求隐处读之。比长,好益甚,闻益奇。迨于既壮,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矣。尝爱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辈所著传记,善模写物情,每欲作一书对之,懒未暇也。转懒转忘,胸中之贮者消尽,独此十数事,磊块尚存。日与懒战,幸而胜焉,于是吾书始成。因窃自笑,斯盖怪求余,非余求怪也。彼老洪竭泽而渔,积为工课,亦奚取奇情哉?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昔禹受贡金,写形魑魅,欲使民违弗若。读兹编者,傥戄然易虑,庶几哉有夏氏之遗乎?国史非余敢议,野史氏其何让焉。作《禹鼎志》。[2]74

这篇《禹鼎志序》没有标注作于何年何月,但“迨于既壮”提示了一条大致的线索。前述朱、吴的两首酬唱诗已系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 年),其时吴承恩三十七岁、朱曰藩四十二岁,不正处于“既壮”岁月!

如果把这本“奇文”确认为《禹鼎志》,那么朱曰藩与吴承恩的这场兄弟之争就有了新意义。吴承恩少年时就有神童之称,且擅长制义(八股文),主持县学考试的省督学使者称他“得一第如拾芥”。吴承恩进入青壮年后,始终没有跨过乡试一关,在科举路上远远落后于他的同窗,如沈坤(状元)、李春芳(状元)、朱曰藩(此时是举人,后中进士)、张侃(此时是举人,后中进士)等人。这不是智商问题,也不是技巧问题,更不是环境过于宽松的问题(其实吴承恩承受着巨大的科举压力)。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吴承恩对此也很迷茫。现在我们看得很清楚,对文学的爱好和使命感使得吴承恩偏离了封建社会为文人设定的人生道路。

《禹鼎志序》无疑是了解吴承恩生平、人生道义、文学观念的重要依据,也是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的基本依据之一。有三个方面尤其值得我们予以关注。其一,《禹鼎志序》表现了吴承恩对文学贯注一生的真诚爱好。吴承恩对文学的爱好由“童子”至“比长”,再到“既壮”,转瞬间已过半生,这种爱好已经无法用“兴之所来”来形容。在巨大的科举压力下,吴承恩依然把“作一书对之”作为夙愿来完成,执着的精神绝对是吴承恩人生中不可忽视的因素。我们完全可以说,吴承恩当时看起来是在努力读书,准备参加科考,但内心已经将科考视为无聊的人生游戏,这就是他不能接受朱曰藩在诗中要求自己“春归学圃经芳草”的原因。创作《禹鼎志》需要这种执着的精神,创作《西游记》同样要求作者具有这种热情。或者说,只有具备这种执着精神和炽热情怀的人,才有资格在若干年后成为《西游记》的作者。其二,《禹鼎志序》反映了吴承恩与其现实行为完全不对路数的文学逻辑。《禹鼎志》是文言志怪小说,这点他在序中说得很清楚。所谓“牛奇章、段柯古辈所著传记”,指的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牛僧孺的《玄怪录》之类的传奇和志怪。吴承恩表达自己对这类作品“模写物情”的喜爱之情,是本序言的要点,这是吴承恩挚爱文学的具体说明。文学与科举在思维逻辑和追求目标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吴承恩把精力放在奇情怪事、“模写物情”上,与他明面上为科举而奋斗的行动完全是南辕北辙的,因此他的科场蹭蹬显然有了合理的解释。这点对《西游记》同样适用。尽管文言志怪《禹鼎志》与白话章回《西游记》在形式上有一点差别,但是它们“模写物情”的文学精髓是一致的。《禹鼎志》与《西游记》之间也就仅仅隔了一层窗纸,吴承恩愿意捅开,就一切透亮。其三,《禹鼎志序》反映了吴承恩在神话题材中的寄寓和道义。《禹鼎志》取材于大禹铸鼎的历史神话,吴承恩在序言中称自己写这样的故事“不专明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国史非余敢议,野史氏其何让焉”,其寓意及寄托的道义精神足可明见。大禹铸鼎是为了记录妖魔鬼怪以供鉴别,吴承恩的这本书也是以鬼怪故事的名义记录人间变异,寄寓“鉴戒”——自己虽位卑言轻,“国史非余敢议”,却可以做关心国家大事的“野史氏”。吴承恩同期还有一首著名的长诗《二郎搜山图歌》,可以与《禹鼎志》的寓意相映衬。而《西游记》向来也被认为是一部大寓言,其讽刺社会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事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11]165。说《禹鼎志》《西游记》在道义精神上是相通的,应该不为过。

《禹鼎志序》对我们了解朱曰藩也有参考价值。朱曰藩家世显赫,其父亲官至云南布政使,结交广泛,甚有才名。朱曰藩是世家子弟(吴承恩称他为“龙凤种”),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正规教育,必然会“致身儒道”,在科举正途上走下去。朱、吴这对挚友貌似走在同一条道上,但二人秉持的社会道义大有不同,因此他们读书的终极目标不同,介入社会的方法也不同。一句话,二人有“海上三山赋”和“花间五色袍”的鲜明区别。

值得关注的是,朱曰藩对神话传说、志怪传奇也颇有兴趣,他的《山带阁集》中有一篇《跋姚氏所藏大圣降水母图》,转录如下:

丙申夏,客金陵,于友人几上见元人《大圣降水母》小说,甚奇,为读一过。乃今葵谷赞府视此图,云李龙眠所作变相种种。较之小说,益奇矣。噫,古人左图右史有以哉!按,唐贞观壬申,泗州大水,吕周任作纪,归功于刺史张公,记中叙张之处画,可谓条理足矣。是年泗虽水不为灾,奉天子明诏守一方,民有大患,以身悍之,要当以张为法。若曰:支祁锁而淮涡平,黄犊驱而汶江导。此又一说也。[7]

这段话蕴含着丰富的关于《西游记》的信息,值得深入发掘。朱曰藩读过的小说《大圣降水母》,与他看到的画图故事有所不同。其中,“大圣”即僧伽大圣、泗州大圣,据说是观音的前身,曾在淮水下游的盱眙修行;“水母”,据说是无支祁的化身。僧伽大圣降水母的故事,在淮水流域曾经广泛流传,与无支祁故事、观音故事都有关联,与《西游记》自然也有瓜葛。个中奥秘,待笔者日后撰文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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