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葛 洪
或问儒道之先后。抱朴子答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先以为阴阳之术,众於忌讳,使人拘畏;而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者俭而难遵,不可徧循;法者严而少恩,伤破仁义。唯道家之教,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包儒墨之善,总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指约而易明,事少而功多,务在全大宗之朴,守真正之源者也。而班固以史迁先黄老而后六经,谓迁为谬。夫迁之洽闻,旁综幽隐,沙汰①事物之臧否,覈②实古人之邪正。其评论也,实原本于自然,其褒贬也,皆准的乎至理。不虚美,不隐恶,不雷同以偶俗。刘向命世通人,谓为实录;而班固之所论,未可据也。固诚纯儒,不究道意,玩其所习,难以折中。夫所谓道,岂唯养生之事而已乎?《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又于治世隆平,则谓之有道,危国乱主,则谓之无道。又坐而论道,谓之三公,国之有道,贫贱者耻焉。凡言道者,上自二仪③,下逮万物,莫不由之。但黄老执其本,儒墨治其末耳。……”
(原文据中华书局1985年版《抱朴子内篇校释》)
【注释】
①沙汰:淘汰、拣选。
②覈:同“核”。
③二仪:阴、阳,这里指天、地。
【译文】
有人问儒家、道家孰先孰后。抱朴子回答说:“道家,是儒家的根本;儒家,是道家的枝末。说到那阴阳之道,忌讳繁多,使人拘束畏惧;而儒家博学但要点很少,辛劳但功效甚微;墨家提倡节俭但难以遵循,不能完全照办;法家太过严厉但恩德少,伤害仁义道德。只有道家的教化,使人精神专一,采取行动可以合乎无名无形的道,包含着儒家和墨家的优点,囊括了名家、法家的要旨,与时俱进,随机应变,简明易懂,事半功倍,多是尽力保存的本原和淳朴,持守大道真正源头的学说。但班固因为司马迁把黄帝老子的学说放在儒家《六经》的前面,认定司马迁是错误的。司马迁博闻强识,旁及隐微的学问,评论事物的善恶,核实古人的正邪好坏。他的评论,实在是以自然法则为本;他的褒贬,都切中最重要的真理。他不夸大历史人物的优点,不隐藏历史人物的邪恶,不去苟同以迎合世俗。刘向是一代博学之人,他都认为司马迁的著作是实情记录;那么班固的评论,不可作为凭据。班固实在是个纯粹的儒生,他不能深究道家意旨,只是在所熟悉的学问里玩味,难以公正地看问题。我所说的道,哪里只是养生的内容而已呢?《易经》说:上天的生存之道,就是阴和阳;大地的生存之道,就是柔和刚;人们的生存之道,就是仁和义。还说:《易经》包含着四种圣人之道,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大道是不会自己推行开的。对于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人们就称它为“有道的社会”,对于暴君统治的危机四伏的国家,人们就称它为“无道的社会”。端坐在那里讨论大道的人被称为三公,国家有道的时候,那些贫贱的人就应该感到羞耻。凡是讨论大道之人,上自天地,下至万物,处处都要遵循大道。只有黄帝、老子掌握了大道的根本,而儒家、墨家只是学到了大道的枝末而已。”
【简析】
《抱朴子》这一道家、道教著名经典指出:道,对内可以修养自身,对外可以治理国家。葛洪究竟如何看待儒、道之间的优劣关系非常关键。《明本篇》集中体现了葛洪对儒、道两家的比较,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
本选段为《明本篇》的纲要,后面的反复论述都是为了证实“道本儒末”这一核心观点。从论说逻辑与行文章法上来看,《明本篇》的纲要部分首先从儒道的先后谈起,开宗明义直接提出道是儒的根本、儒是道的末节。接着指出儒家过于繁琐、墨家过于节俭,都很难推行,法家又严刑寡恩,道家成就了百家、创造了天地、养育了万物,蕴含了天地之间所有的规律,是最完美的。然后巧妙地引用著名史学家司马迁、班固对儒道优劣的论述,旨在进一步说明“道”的含义宏阔博大、超越世俗的门户之见。继而批评世人对道家的孤陋寡闻:他们住在小小的室内、守着萤火虫一般的烛光,看不到天上日月的灿烂辉煌;他们虽然看重大江大河的深邃,却不知道流出这些水的是高峻的昆仑山;他们虽然珍视粮食的收获,却不明白使它们开花结果的是丰厚的土壤。说明道家高深而懂者少,儒家浅近而从者多。最后盛赞“道”才是最为根本、至高无上的。
葛洪在提出这个核心论点之后做了许多例证,足见葛洪之博学多才而又善于论说。即便仅从说理与文字来看此文都堪称本篇最为朴实的选段,也很有孟子、荀子持守正固、不容置疑的宗师风采,见识高远,而又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又恰到好处,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之中与作者产生共鸣,也像葛洪一样对他所推崇的“道”产生敬仰、认同之感。不得不说,《抱朴子内篇》确实是一部可以和《老子》《庄子》相提并论的道家经典,值得今人重视、深入地学习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