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剑锋
(上海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艾丽斯·默多克(1919—1999)是英国战后著名小说家,一生著有26部小说,曾获布克奖,被誉为“自乔治·艾略特之后最杰出的英国女作家”,然而由于默多克的哲学家身份,她的作品经常被研究者归为哲学小说,因而目前关于其他方面研究少之又少。实际上,默多克作品中蕴含的创作理念异常丰富,尤其在后期作品中,默多克表示了她对主流思想的失望,如欧陆哲学、分析哲学、精神分析等,转而关注一种普遍状态下的人类的思想,之所以作家会出现如此思想转变,很大的原因是出于她对二战的思考,是什么促成希特勒这样的恶人出现以及战后的长期思想禁锢。默多克不仅对事件进行政治历史维度的思考,还更多的从西方意识形态的本质出发,也就是从哲学、宗教的角度去思考,如在个人代表性的哲学著作《道德作为形而上学的指导》中,默多克指出:“耶稣被塑造为一种罗格斯的形象,代表思想的统一规则,是思想的保证者,也就是唯一能把人们能从罪恶和恐惧中拯救出来的救世主。”[1]84犹太人虽然是《圣经》中上帝的选民,却也是欧洲多次战争中无辜的替罪羊,一般的犹太人二战中丧生于纳粹的枪口下或集中营中。因此,由于犹太人“受害者”和“上帝选民”的双重身份,默多克对犹太人怀有一种尤为特殊的感情,这一点她的文学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
自二战以来,大屠杀文学作品开始不断涌现,但是,与此同时大屠杀文学研究却没有紧跟上步伐,近几十年来,文学界开始反思这一现象,由于过去过多的将大屠杀文学归类为历史学研究,反而忽略了作品的文学性。自托马斯·瑞格斯编撰的《大屠杀文学参考》于2002年出版以来,大屠杀文学的研究宣告复兴。该专著整理了大屠杀作家和作品,并以百科全书的形式呈现。可是这样的索引式的研究,结合目前社会上将大屠杀作为参观景点,影视选材的现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大屠杀这一本该得到重视的选题变得琐碎化、娱乐化。
因此,在文学界,大屠杀小说能否成为一个单独的类别仍有争议,迈克尔·威思高德罗指出:“我坚信艺术形式不适用于大屠杀,艺术去掉了受难中的阵痛……因而我们不能以大屠杀为题材创作小说……任何试图将大屠杀转为艺术形式的行为都是在贬损大屠杀,最终只能沦为低级的艺术形式。”[2]68然而,大屠杀文学研究的意义不容忽视,大屠杀文学的研究者要意识到:大屠杀的本质和范围都十分深远,可以说是一个意识阶段的结束以及另一个意识阶段的开始。
近年来,文学界关于大屠杀文学研究角度也呈现出多样化趋势,如玛丽安·赫希(Marianne Hirsch)首次提出了“后记忆”(post-memory)视角,主要包括后辈们与前辈的个人创伤、集体创伤和文化创伤之间的关系。后记忆“是一种强有力而又极为特别的记忆形式,因为其和对象或源泉之间的关联不是通过回忆,而是通过想象和创作来达成”[3]43。“后记忆”不同于个人记忆,因其并非由本人经历,而是隔代发生的;“后记忆”也不是纯粹的历史,因为其中又有个体性的意味,所以是一种带有时空距离特性的“回忆”。
大屠杀的“后记忆”并非只是要画出一道时间上的界限。尽管流亡幸存者的后代本人未经历家破人亡、居无定所的创伤,但他们仍然处于边缘化或是流亡的状态,总是处于一种流散(diaspora)的状态。即便他们已返回了自己的故乡,但永远也无法与先辈居住于大屠杀之前的同一座城市。纳边娜·弗雷斯科指出,战后出生的犹太后裔犹如被放逐,他们不是被现在或是未来的某个地点驱逐,而是被个体本身所驱逐。这种个体性上的驱逐体验是后记忆重要的表征。其具体表现形式有缺失记忆(absent memory),也就是说“一切的发源地均被夷为平地,我们没有后路可退……构成犹太人的是一种深刻的缺乏感”[4]138。
默多克的数部晚期作品中均涉及后大屠杀情节,其中在《寄语行星》中,主人公马库斯·瓦尔兰身为犹太后裔,虽然本人未经历过大屠杀,也没有亲人丧生于大屠杀,但是反复想象先人在集中营中遭受屠戮后,陷入了后大屠杀阶段的“后记忆”创伤,最终他在夏至日选择用煤气瓦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有评论家认为,这部小说的道德哲学意味很浓,但马库斯与前期作品中牺牲的善人区别不大。然而本作品独特之处在于:超越时空的后大屠杀情结是马库斯纠葛痛苦的根源,并给犹太族裔造成了跨时空、跨代际的生理和精神层面的双重离散。在默多克独特的语言观和后记忆的叙述视角下,作家向读者传达她对后现代语境下犹太族裔流散状态的深切同情。
布鲁姆指出,当写作关于大屠杀的话题时,作家往往感受到至深的悲愤和沮丧,如此沉重的悲伤让语言显得极为无力,因为一切构成生命的元素都在此崩塌,如智慧,想象力,自信心,“仿佛给最深的绝望再加上自闭”[5]33,这样的沉默不仅宣告了基督教救世主形象的倒塌,与此同时还标志着语言的消逝。因而作者往往有一种近似失语的体验,感到无力用语言来表达。
艾丽斯·默多克对此类问题采用了独特的写作技巧。有研究者提出,默多克小说语言观的最终目的是探索“真实如何通过语言在小说中得以再现”[6]58,然而“语言是抽象和含混的……语言又是有限制的……在思想和语言的边界,当‘看见’不能说的事情时,默多克不是沉默,而是采用特别的叙述策略……她自有一套解决方法,如采用并列、反论或插入意外事件等”[6]64,但是,当默多克的创作进入中后阶段时,战争的残酷事实让她认识到,维多利亚式浪漫的语言游戏并不能帮助人类了解真实。因而,默多克在《寄语行星》中主要采用了暗喻(metaphor)、插叙(interruption)、互文(intertextuality)等手法向读者传达了后大屠杀流散者的失语体验。
如前文所述,深深困扰马库斯是种族屠杀的折磨,让他最终在夏至日打开煤气自杀以体验“恶”的牺牲。作家以暗喻的手法向读者生动传达了这种心理感受:
但有的时候,思想,体验都可以直直地升起,就像是跃出水面的鱼儿,打破表面的波浪,从而进入了另一个维度……进入一种体验的存在,从而才能尝试去理解”[7]421
在隐居之初,马库斯刻意地回避一切个人的烙印,想将个人的、个体民族的受难记忆彻底升华为“行星”(planet)上全体居民可以共享的“消息”(message),即理性的知识和理解,然而,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根的需求”——大屠杀的受难者却像“跃出水面的鱼儿”,不断让他感到困惑和焦虑,并让他产生了一种超越普通同情心(compassion)的带有认同感(identification)的同情心,并最终选择为其牺牲(sacrifice)。以画面感强烈的暗喻,默多克展示了大屠杀创伤在犹太后裔中无意识地频繁闪现造成的心理离散状态。
插叙和互文情节主要由犹太教拉比丹尼尔·莫斯特的忽然登场所推动。当马库斯沉湎于先人被屠戮的悲惨回忆之时,犹太教拉比丹尼尔·莫斯特毫无征兆地忽然出现在马库斯门前,执意要卢登思将犹太教的祈祷披巾(pray shawl)转交给马库斯。默多克虽乐于在作品中引入各种宗教因素,如修女,藏传佛教者,日本禅宗修炼者,神父等,但拉比莫斯特是默多克作品中首位犹太教拉比形象。首先,莫斯特认为马库斯的心理创伤是源于他无法正确认同到自身的犹太族裔特质:
可能使他烦扰的是他无法平静的接纳自身的犹太特质,这同样是思想,是哲学,是深刻的事件,尤其在现在更是如此……我了解他心中的恶魔,以及他和恶魔之间的关系,我确信我可以帮助他[7]402。
其次,马库斯对犹太裔个体性的认识和对上帝的认识存在根本的冲突。不管以日常语言还是抽象的逻辑语言,他都无法表达自己的痛苦情感,所以说,马库斯想要传达给世界的信息是无法言说的。祈祷披巾承载着特殊的含义:祈祷是思考与宗教形式的结合,还是内心宗教(inner religion)的思考。以此为媒介,莫斯特拉比暗示马库斯要与内心的民族—宗教冲突和解。
最后,默多克多次暗示读者拉比与弗兰兹·卡夫卡之间的联系。他们不仅长相酷似,且小说情节也产生了互文性指涉。如布鲁姆在《哈罗德·布鲁姆——大屠杀文学》所指出的,带有恐惧和地区疏离感的文学并不是二战后的独特文学产物,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就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如卡夫卡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拉比和马库斯同样被“流放”在“卡夫卡式”荒谬、恐惧且高度集中的世界,这虽然不是完全性质上的流放地,但长年心理上的流离失所,带来的炼狱般折磨并不亚于奥斯维辛或特雷布林卡集中营。因此,拉比莫斯特试图通过故国的宗教信仰找回心理上民族归属感和个体认同感,并帮助同样饱受折磨的马库斯,他清楚地知道马库斯正面临着极度的黑暗和深渊,只有依靠重返上帝之“名”的宗教信仰才能走出黑暗,而非心理分析或结构主义主张的层层递进的逻辑推理。借莫斯特之口,默多克说出了她对宗教形式和宗教精神的偏好:她更倾向于一种形而上学意义的救世主形象,而非基督教具象的造物主形象,默多克之所以和卡夫卡一样,不去刻意构建一个基于某种理论术语的小说世界,也不考虑自己的作品是从何种“主义”出发,而是要构建一个超越这些主义的世界,通过这样独特的写作手法,默多克向读者构呈现了犹太族裔无力摆脱流散状态的困境。
默多克对于大屠杀记忆的处理手法采用了她独特的语言观。首先,绝大部分篇幅都是图像性的白描,没有艺术性的演绎,没有采用修辞手法,有时甚至有些乏味。然而默多克这样的处理不仅是为了表达对历史的沉痛哀悼,更多的是强调这段真实的过去给后人、尤其是犹太族裔的思想留下了何种的烙印。其次,情节的铺陈也很有深意。默多克通过设计拉比忽然到访、马库斯自杀身亡等意外情节,来比拟流亡者在遭遇突如其来的故国情结时的迷茫和苦痛,再结合与弗兰兹·卡夫卡作品的类比和多种具象的意向,表达即使“天地之大”,流散者也难以寻觅一处心灵的栖息地,无法找寻到目标,也找不到民族的归属,身份的迷离让他们无力为自己发声。
《寄语行星》中,马库斯在尝试构建个体身份过程中的主要困境是犹太裔个体民族性与人类整体性之间的矛盾。这是离散者常见的处境,如赛义德在《流亡的反思及其他论文》所说:“流亡令人不可思议地不得不想到它,但经历起来又是十分可怕的。它是强加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的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它那极大的哀伤是无法被克服的。”[8]173马库斯想要找到自己犹太族“根”的归属感和本民族的记忆,马库斯并没有关于大屠杀的直接记忆,在尝试隔代构建记忆的过程中,马库斯从感官上的构建(阅读书籍,参观集中营等),到游走于两个极端(整体性和民族性)之间的矛盾,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去体验先人的苦难,向读者展示了离散者的“裂痕和哀伤”。
首先,触动马库斯的大屠杀记忆隔代构建的原因是认识到普遍性与同一性不可调和的矛盾。卢登思想尽办法让马库斯以书面形式写出“最终公式”,即解决人类所有生存困境的最终方法。作为早慧的天才数学家,马库斯深谙占统治地位的欧洲大陆哲学旨在于将日常语言、日常意识在内的一切思想压缩成逻辑语言,从而形成所谓的“最终真理”。但经过长期的痛苦思考,马库斯发现这样的“最终真理”是不存在的,同一化的思想只能导致同一化的普适性世界,正如大屠杀是纳粹想要一统世界,实现政治绝对同一化导致的悲剧。加之自身的犹太裔血统,马库斯开始为个体身份和集体身份的不可调和所困扰,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马库斯以这样的“最终真理”的书写是“血书”为由拒绝了卢登思的请求,开始构建隔代的大屠杀记忆。“一个人只能理解自己所共鸣的事物,一种纯粹的经验”[7]98。
其次,马库斯从未直接叙述过自己构建隔代民族记忆的过程,我们主要通过他人的描述和马库斯的想象得以一窥。马库斯的女儿伊琳娜这样描述父亲的行为:
他还没有开始绝食或是自残,最起码现在还没开始。他只是阅读有关这方面的内容!他一度一次性读了很多大屠杀相关的书,读完就烧掉。我觉得这是一种象征主义的做法,他很善于象征主义,可能这是不做任何实事的人的生活方式吧。好吧,他去奥斯维辛集中营参观的时候,他忘了自己只是游客,晕了过去。他还去了印度去看人们所受的苦难,他以为那儿的人们会把他当作上帝,然而他只得了肝炎。此外,他还要当一个罪人,这样才能和理解善一样理解恶,他要同时成为受害者和希特勒,他还要同时成为耶稣和反对耶稣的人…他坠入受难和堕落的可怕深渊,想要臭名昭著的死法,然后一架战车将他载上天堂。[7]105
另外,马库斯构建隔代记忆的主要途径是想象,如参观奥斯维辛集中营时晕厥,看到玻璃上的血记忆立刻闪回大屠杀,仿佛他当时就在那儿,看着“拥挤的卡车满载恐惧的犹太人,这时火车慢了下来开始进站,战栗的犹太人还在互相安慰”[7]201。这样的图像式的想象在马库斯的脑海中频繁出现,他试图通过对历史资料的联想构建起自己的犹太记忆和犹太身份,但马库斯的思考在小说中其他“流散者”看来都是无意义的,文本中主要有以卢登思为代表的唯物论流散者和伊琳娜为代表的无意识的流散者。
卢登思认为,马库斯只是想营造一种戏剧性的生活、或是在赋予自己特殊的任务,也就是说,他认为马库斯陷入了艺术家对形式的臆想,并且希望马库斯能够以冷静理性的眼光审视这段历史。实际上,困扰马库斯的并不是神秘的艺术形式,而是无法认识到“真实”(truth),这种真实不等于以卢登思为代表的唯物主义者主张的“历史”,而是犹太民族在被迫害时真实的体验。他的女儿伊琳娜也无法理解他为何对“纯粹的受难”如此执迷,“(马库斯)终日集中思想于受难,疼痛,纯粹的受难,纯粹的疼痛,如何成为上帝,因为只有上帝才会纯粹为受难而受难……可是问题是在极其富裕,景色优美,身体健康的前提下你该如何受难”[7]105。马库斯与他们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培育了一种赛义德所说的“(流亡者)有道德原则的(而非放纵或懒散的)主体”[8]184,在这样渴望寻“根”的道德主体的驱使下,马库斯开始深入探寻他的犹太民族性。
他随后住进了精神疗养院,接受精神医生马赞连的心理治疗,马赞连将马库斯的行为归因为内心深处的创伤:
病变的思想就像持久的悲愤,他们深受折磨,我们经常逃避灵魂中命中注定的限制,只能感受到呢喃似的威胁,持久的焦虑,这就是无序偶尔的声音…但是所有人,即便是你,灵魂深处都有着尖锐的刺,剧痛的毒芽,虽然很罕见,但一旦被激活,就会立刻造成无法理解的悲愤[7]263。
马赞连自称“专注的科学追求者”[7]226,他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思想出发,认为一切灵魂所深受的折磨都是经受某些隐藏的心理创伤,他希望通过找到埋藏内心的“尖锐的刺”来帮助马库斯摆脱大屠杀记忆的困扰。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的创造是本我潜意识的涌现,“我们把本我后来的部分称作被压抑的……是在自我的发展过程中获得的”[9]216。这位心理医生的理论之所以不能解脱马库斯的处境,是因为马库斯在自我发展过程中获得这些潜意识的主要途径是隔代记忆的构建,由于他的不在场、缺乏直接经验,马库斯无法为自己构建出完整的民族身份;加之犹太族裔遭遇的大屠杀,是完全超出了理性和感性的分界,人类正常理性对话的范围,让马库斯“几乎无法进行描述,也无法思考”[7]318。这里我们可以借用弗雷斯科的话,这是“对大屠杀后出生的人们而言,他们只能踱步,永久被剥夺的渴望折磨着他们”[10]220。
简言之,马库斯不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也不生活在集中营的年代。之所以背负这样的历史责任,是因为他想要将自身思想上升到“普遍”的程度,却又无法摆脱个体的民族性。虽然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是一个民族的悲悼,同时是整个社会的受难,马库斯想要通过这样的死亡方式,将他对本民族苦难的认同与同情,传递给了所有造物主创造的生物。
默多克不是大屠杀作家,也不是“世界公民”式的流散文学作家,但是她却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表现流散。她不将流散者的身份局限于社会边缘人群中,而是反常态地与哲学家、历史学家、诗人等身份结合,从截然不同的创新角度去观察流散族群,通过她独特的语言观传递给读者,表现了默多克对人类苦难的关注。作者以超越一般写作范式、文类的手法,真实表达出了流散者内心深层的声音,这让《寄语行星》成为研究者值得关注的作品。
注 释:
①默多克深受法国神秘主义这西蒙娜·韦伊影响,认为人类寻求“善”在根本在于“根”的必要性。
②此为小说结尾处众人唱起的歌曲,源自莎士比亚著《哈姆雷特》。
③有研究者将大屠杀文学分为六种,本作品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