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原型批评的跨学科性与批评范式的转换

2020-03-03 17:29张良丛
关键词:弗莱荣格文学批评

张良丛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20 世纪理论的繁荣是多学科交融的产物,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多种学科都渗透进文学理论的领域,主导了各种批评理论范式的诞生和开拓:语言学与批评理论的交叉形成了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等批评理论;社会学与批评理论的交叉形成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左翼批评思想和社会学批评理论;心理学与批评理论的融合形成了精神分析批评、格式塔心理学批评等心理学批评模式;自然科学与文学理论、美学的交叉融合也激活了许多新鲜的理论思索,如脑神经科学用于对审美发生、审美心理的探索,产生了许多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可以说,学科的大融合是20 世纪西方文论产生的基本语境,没有学科大融合,就没有繁荣的理论帝国。神话原型批评是早期有代表性的多学科交叉的理论形态,对其后的理论建构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多学科交融的神话原型批评

神话原型批评是加拿大文艺理论家弗莱提出来的,但是它的思想有不同的渊源,是在多学科碰撞中产生的。神话学、文化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等都对它的理论建构起到了重要作用,从而构成神话原型批评的不同倾向。在众多的理论家中,意大利历史学家维柯、德国文化哲学家斯宾格勒、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瑞士精神分析学家荣格等都在神话原型批评理论中留下了浓重的痕迹。对此,弗莱说道:“原型批评家都关心仪式和梦幻,所以他们对当代人类学家关于仪式的研究和当代心理学对睡梦的研究都会感兴趣。尤其指出,弗雷泽在其巨著《金枝》中以朴质戏剧的仪式为基础所开展的研究工作,和荣格及荣格学派根据朴质的传奇作品对梦幻进行的研究,对原型批评家说来具有紧密相关的价值。”①[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正是在综合的多学科理论笼罩下,神话原型批评形成了自己的理论形态。

弗莱的文学观受到维柯和斯宾格勒的影响。在《新科学》中,维柯提出人类的历史发展不是线性的,而是经历了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和人的时代这三个循环往复的时代。与维柯类似,哲学家斯宾格勒也持有循环论的历史观。在他的眼里,文化是一个生命有机体,遵循着出生、成长、繁荣和衰落的自然规律。文化的这个过程可以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来表征,并且每个文化阶段都有相对应的文学风格和主题。弗莱对于斯宾格勒的文化观非常熟悉,直接借用了他的理论。“正像在斯宾格勒的作品中那样,文明的生活经常被比拟作生物体的生长、成熟、衰老、死亡,然后以另一个体的形式再生的循环。”①[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228页。与斯宾格勒一样,弗莱也持循环论的文化观,认为文化的发展具有自身的节奏,其“过程的基本形式便是循环运动,兴盛与衰落、努力与休息、生命与死亡的相反交替”②[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226页。。自然的生命循环成为经典的文化发展模式。“这一切的循环的象征通常可分为四个主要阶段:一年中的四个季节为一日的四个阶段、水循环的四个方面、人生的四个阶段等等提供了范式。”③[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228页。从这个循环论的文化观出发,弗莱将文学的叙事结构分为春天的叙事结构——喜剧、夏天的叙事结构——浪漫传奇、秋天的叙事结构——悲剧、冬天的叙事结构——反讽和讽刺。在某种意义上,弗莱的文学观就是斯宾格勒的文化观在文学领域的具体化。

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还深受弗雷泽文化人类学理论的影响。文化人类学涉及到整体的文化,研究内容广博,艺术、神话、宗教、仪式、婚姻家庭等主题都进入到其理论框架中。英国学者弗雷泽详细阅读了各民族的原始文化材料,写出了有人类学百科全书之称的《金枝》。在书中,他详细论述了巫术的接触律和相似律两条原理,以此为理论指导对仪式和神话等原始巫术文化进行了系统阐释,指出各民族神话中存在着类似的东西,也就是神话原型,如金枝习俗就是各个文明中普遍存在的春夏秋冬循环变化的文化象征。“植物的生命在冬天衰竭,原始人自然把它说成是草木精灵的衰颓,他认为草木精灵变老了变弱了,所以必须更新且把它杀掉,并以更年轻新鲜的形式使之复活。”④[英]J.G.弗雷泽:《金枝》,汪培基等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079页。许多民族都具有这一习俗,并由此衍生出许多祭祀仪式。这些仪式背后都伴随着特定的神话,从而构成文化原型和象征模式。弗雷泽的《金枝》提供了宏大的文化视野和知识,不仅对人类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给西方文论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在《〈金枝〉:影响与原型》中,维克里指出:“《金枝》不仅仅是英语世界中可以见到的对原始生活的最宏富的写照,也是给当今流行的文学兴趣——神话与仪式主题的追求——开辟道路的奠基之作。”⑤叶舒宪编选:《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弗莱也写道:“《金枝》一书旨在写成一部人类学专著,可是它对文学批评所产生的影响超越了作者声称的自己的目的,而且事实上,它也可能成为一部文学批评的著作。”⑥[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156页。弗莱充分认识到《金枝》对批评理论的价值,甚至将之看作文学批评的著作。

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是神话原型批评的另一个理论来源。荣格是继弗洛伊德之后精神分析学派原创性的理论家,他发展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提出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在荣格看来,集体无意识是普遍存在于我们身上的超个体心理,它是人的精神本质,是先天存在的“一种经验质料”⑦[瑞士]荣格:《荣格文集》,冯川译,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85页。。荣格从考古学、人类学、宗教学和文化学等方面寻找材料来验证集体无意识的存在,并以原型概念来解释集体无意识。“生活中有多少种典型环境,就有多少个原型。”⑧[瑞士]荣格:《荣格文集》,第90—91页。荣格从大量的文学材料验证原型理论。在《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中,荣格探讨了母亲原型,指出其在民间文学中的流传。在《变形的象征》中,他探讨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歌《海画沙之歌》,指出其蕴含着神话中的双重出生的原型。由于原型理论的冲击性和荣格自己的原型批评实践,原型理论在批评界迅速掀起了一股热潮,鲍特金、纽曼等荣格学派的批评家将分析心理学运用到文学创作和欣赏的心理反应的阐释,形成了原型批评流派。

弗莱对于荣格的原型批评理论既有继承又有发展。首先,从原型的概念界定方面看,在《批评的解剖》中,弗莱指出:“原型,也即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我所说的原型,是指将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的象征,可以用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并整合起来。”①[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142页。很明显,弗莱的这个定义是从荣格那里来的,不过是将其直接运用到文学中罢了。《在伟大的代码》中,他又将原型的内涵扩大到作为文学作品的一种稳定的结构单位,如主题、情景、任务类型等。可以看出,在弗莱的文学批评理论建构中,原型观念逐渐系统化和成熟,成为专门的文学批评术语。其次,弗莱特别重视原型的文化意味和功能,与荣格的原型理论也有直接的联系。弗莱将原型视为人类文化源远流长的一种形象,可以追溯到远古神话中。“它本质上是一种神话形象。当我们进一步考察这些意象时,我们发现,它们为我们祖先的无数类型的经验提供形式。……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②[瑞士]荣格:《荣格文集》,第226页。弗莱也将原型追溯到神话和宗教仪式中,并且认为原型是日常生活的象征系统,担负着交流和传播的功能。很明显,弗莱继承了荣格的原型理论,并将其放在文化语境中作为文学经验来理解,从而以原型为桥梁,将文学置于深厚的文化传统中,成为人们交流和沟通的中介。弗莱特别强调原型的接受和理解需要共同的文化传统,指出“某种原型深深扎根于已形成惯例的联想中”③[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147页。。这些联想不是先天固有的,而是在后天特定的文化语境中形成的,体现了共同的文化传统。可见,弗莱并没有完全接受荣格的原型理论,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将之修改完善,从而使其在文学批评理论场域获得了重要的位置。

二、神话原型批评的文化转向

从理论史上看,神话原型批评的出现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带来了文学理论和批评范式的转向。从神话原型批评开始,文化转向在文学批评界慢慢展开,文化范式成为批评理论的基本依据。20 世纪后半期,随着文化批评、文化研究等潮流的兴起,文化范式成为文艺理论研究普遍接受的范式。虽然与当下的文化研究不同,但是从学术史的意义上看,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的确是开拓性的理论。神话原型批评对文化的突出,是对当时流行的批评方法的反思,尤其是对“新批评”理论的反拨。

神话原型批评出现在新批评理论主宰批评舞台的时期。新批评学派的韦勒克、沃伦在《文学理论》中将着重于文学作品自身的研究称之为“内部研究”,而将考察文学与世界联系的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传记批评等称为“外部研究”。新批评是“内部研究”的代表,在20 世纪初期长期占据英美批评界。新批评延续了形式主义批评的理论脉络,完全将文学作品当作自给自足的客体,将其与所处的社会、文化等外部因素隔绝开来,只关心文学自身的特质。这种批评方法倡导对文本的细读和分析,奠定了文学批评实践和教学的基础。但随之而来的是,由于新批评学派局限于文本内容,而忽视文学赖以存在的社会文化基础,导致其自身出现视野狭隘、观念僵化的局面。弗莱所处的年代仍然是新批评流行的时期。1957 年,弗莱《批评的解剖》的出版,标志着新批评在英美学术界的结束,也标志着一种新的批评观的诞生。但是,弗莱并不排斥新批评的基本观念。他认为:“不管是马克思主义的、托马斯主义的、自由人文主义的、新古典主义的、弗洛伊德的、荣格的还是存在主义的,统统都是用一种批评态度顶替批评本身,它们所主张的,不是从文学内部去为批评寻找一种观念框架,而都是使批评隶属到文学以外的形形色色的框架上去。”①[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8页。新的文学批评应该避免原有的批评方法的局限性,从阅读文学作品自身出发,采用归纳法来研究,而不是从神学、哲学、政治学等学科的任意结合中照搬。当然,弗莱所倡导的从文学内部去寻找观念框架并不是回到新批评中去,更不是文学外部的某种理论框架的套用,而是文学观念的转变。将文学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将其置于文化传统和社会经验中,恢复文学本来的面目,也就是文化观念的引进。弗莱将之总结为:“我认为文学批评所面临的任务,便在于将创造与知识、艺术与科学、神话与概念之间业已断了的铁环重新焊接起来。”②[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524页。将文学看作是源远流长的文明传统的一部分,这恰恰就是文学观念的文化转向。

在《批评之路》中,弗莱说明了自己走向原型批评的历程。“大约二十五年前,我还是个中年人,在研究布莱克预言的黑森林中迷了路,我环顾四周,寻求可以使我走出迷津的道路。当时有许多路,有些已被人踏熟并设有路标,但是它们均给我以误导。它们引导我去了解布莱克时代的社会状态,玄学传统的历史,布莱克精神里面的心理因素,以及其他一些本身非常正当的问题。但我的任务非常具体,就是试图揭开布莱克象征的密码,而且我个人觉得,通向它的道路会直接穿越文学本身。我需要的批评之路是一种批评理论,它首先要说明文学经验的主要现象,其次要导致对文学在整个文明中的地位的某种看法。”③[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之路》,王逢振、秦明利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弗莱需要的批评理论不过是两条要求:文学经验和文化传统。这是他对所熟悉的批评理论的反思和接受的表达。当弗莱从事英文教学与研究的时候,他所面对的是一些占据文坛的批评方法,如心理学批评、历史批评、新批评和形式主义等。这些批评方法都已经非常成熟,为批评者所遵循,但是弗莱对此并不满意,他要寻找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直达文学经验自身,还有对文学在文明中的位置的说明。他提出,文学批评应该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建立文学知识系统,随后才是“要认识到文学批评具有许多相邻学科,批评家必在确保自身独立性的前提下建立与它们的关系”④[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27页。。只有这样,才能正确看待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诸多批评方法的优缺点,从而建立完善的文学批评的知识体系。

弗莱的文学批评理论知识体系首先体现出系统化的文学观。“原型批评家研究个别的诗篇时,把它看作是整个文学的一部分;而研究整个诗歌时,又视其为人类对自然的全部模仿的一部分,人类对自然的全部模仿便构成我们所说的文明。”⑤[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151页。单个文学作品首先是属于文学整体的,而文学则属于人类文明这个更大的整体。由此,一部作品的主题、形象和结构等内容,只有放在文学历史和文化传统中才具有意义,才能获得真正的理解。也就说,文学意义是在历史中形成的,文学传统是理解文学作品的根本。如神话原型就是在文学历史发展的传奇、悲剧、喜剧、现实主义等阶段变形置换的,如果不追溯到文学传统中,就很难理解其意义。这种理解文学作品的方法,明显来自于现代科学的系统方法对文学批评理论的渗透所形成的文化系统的观念。神话原型批评所理解的文学是人类创造的文明的一部分,是一种文化。

在此基础上,弗莱还倡导一种远观的文学研究方法。即,他将文学当作人类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有机结构部分。“原型象征通常是人类赋予其意义的自然物体,构成批评界的艺术观的一部分,这组观点视艺术为文明的产品,反映着人类为之努力的目标。”①[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161页。这样,文学就不再是孤立的,而是与神话、信仰、仪式和民间传说等文化形式有了紧密的血缘关系。“社会和文化的历史即广义的人类学,它永远构成文学批评语境的一部分;而且越是清楚地区别于人类学研究仪式的方法与文学批评研究仪式的方法,那么二者之间便越能产生有益的相互影响。”②[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157页。在文化系统中,尤其是文化长河中,文学才获得了厚重的意义。原型批评将批评的视角伸到文化的深处,尤其是抓住了古老的原始文化的渊源,让文学批评具有了宏大的视野。

这种文学文化观尤其体现在“社会神话”的概念上。在《批评之路》中,弗莱提出了社会神话的概念,进一步扩充了神话的内涵。社会神话分为关怀神话和自由神话两种。关怀神话是“反映关注的神话”。“许多读者会把我现在所称的关怀神话称为意识形态,虽然正如我表明的那样,我有特殊的理由运用神话这一术语,那些喜欢意识形态的人仍然在大部分语境中将它取代。”③[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之路》,第76页。很明显,关怀神话就是意识形态的一种称谓。弗莱认为,意识形态与观念相关,而文学则是一种叙述,所以使用神话来解说更为恰切。关怀神话反映每一个体的关注和社会要了解的一切东西。关怀神话还包括对社会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统一认识和观念,具有权威信念,从而发挥社会凝聚的功能。如最低级的“初级关注”所关涉的生存的基本条件,像食品、住房、性的关系等,就能将大众联系起来。而自由神话则侧重于自由,强调宽容、客观性、对应性,突出容忍和尊重个人。自由神话容纳了与关怀神话不同的社会价值,容忍不同的观念存在。很明显,此时的神话是广义的神话概念,完全指的是社会文化,体现出神话原型批评进一步走向文化批评的倾向。

在宏观文学的视野中,神话原型批评倡导一种打破学科壁垒、融合各种文化要素的批评方法。虽然弗莱倡导文学批评的独立性,但是他并没有封闭批评方法的界限,去排斥其他的批评方法。“本书无意抨击任何一种批评方法,只要它的学科业已明确:本书决意推倒的仅是这些不同方法之间的障碍。这类门户之见所造成的隔阂往往使一个批评家困守在一个单一的批评方法上,这是毫无必要的;又往往导致批评家不是首先与其他批评家建立联系,而是与文学批评以外的各种学科关系密切。”④[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505页。各种批评方法之间的隔阂导致了文学批评的单一性和封闭性,这不利于文学批评的发展。因此,应该打破各种批评方法的障碍,将各种行之有效的批评方法融汇进来。“在推倒这些障碍的过程中,我认为原型批评应起到中心作用,因而赋予它突出的地位。”⑤[加]诺斯洛普·弗莱:《批评的解剖》,第506页。弗莱的原型批评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不同历史时空的变化且根据人们的需要而变化的,并与各种文化要素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网络。也就是说,神话原型批评既立足于文学内部的原型,又将其与文化传统和现实文化联系起来,在历时与共时的语境中获得了意义,从而打破了各种批评方法之间的壁垒。这种文学批评的辩证态度,体现出弗莱的兼容并包的学术眼光。

三、神话原型批评的弥散性影响

20 世纪60 年代之后,文化转向已经成为批评理论的基本特征。后现代理论思潮推动了这种转向。“在分析和理解世界时,文化成为西方当代社会思潮中的一个关键范畴,也深嵌入后现代性的各种问题思考的中心。”⑥刘康:《马克思主义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文化构成一个意义网络,成为联系社会各个角落的桥梁,文化批评成为对应的理论思潮。其后,消费文化、大众文化等的流行,推动了文学理论的跨界,使其走向日常生活文化研究。学界通常将文化研究和文学理论的文化转向归于以英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威廉斯为代表的文化研究理论,但是如果把这种文化转向的思潮看作是一个历史发展过程的话,神话原型批评应该是这个转向的开路先锋。弗莱虽然是在进行文学批评理论的建构,但是他的着眼点始终在文化上,将原型当作文化精髓,阐释神话在不同时期的位移和置换。这种批评理论的文化转向将文学批评跨界到文化系统中,突出了文化的重要性,从而为理论的进一步转向打下了基础。20 世纪70 年代后,弗莱更是加强了文化批评的转向,显示出“作为一个文化批评家的立场是一贯的”①王宁、徐燕红编:《弗莱研究:中国与西方》,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恰恰是在多学科交叉融合的背景中,神话原型批评将文学放置于宏大的文化体系中,并进一步走向文化批评,从而显示出批评的穿透性力量。

神话原型批评以一种发散性的力量扩散到当代批评理论中,作为方法和元素融合到新的理论体系中。首先,神话原型批评的跨学科研究方法已经成为当代批评理论基本的方法论和理论建构的模式。由于知识系统封闭,思维方法走向了死胡同,传统学科很难有新的发现。多学科的交融已经成为当代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创新的基本路径。总览当代科学的新成果,我们所见到的都是学科交融产生的。处于边界的各种各样的新学科,无法用传统的学科分类来容纳。在批评理论中,新出现的理论也是跨出了原有理论的范围。众多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方法跨入文学理论,为此形成了各种形态的批评理论。神话原型批评出现之前,恰恰是形式主义批评和新批评居于文学理论界的核心地位。它们排斥文学之外的东西进入到文学理论中,主张无理论介入的纯粹的审美经验和文学经验,细读恰恰就是形成这种经验的基本方法。将文学批评完全界定在文学自身,无疑是划界自缚,必然会走入末路。神话原型批评正是对应这种封闭自足的批评理论而建构起来的。虽然弗莱也强调文本阅读经验的重要性,但他还看到了文学之外的知识对于理解文学的重要性。正是在人类学、精神分析学等学科知识的迁移中,神话原型批评才能突破原有的文学批评理论的局限,从而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在当代批评理论中,多学科交融已经成为抢眼的色彩。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文化研究等都是在多学科融合的语境中诞生的,显示出跨学科的理论力量。

其次,神话原型批评的整体文化观为文学研究找到了与文化的交叉点,打破了文学研究和批评的界限。神话原型批评流行的年代,文学自身的界限分割非常清楚,最常见的是利维斯主义主导的文学观。这种文学观将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区分开来,将其看作不同的文化阶层的文学观念。利维斯的这种文化观来源于马修·阿诺德。在他的视野里,精英文化是文明的中心,只有少部分精英才能继承下来,而这些人承担着文明传承的重任。但是随着工业文明的到来,大众文化流行开来。流行小说、广告、广播、电影等大众文化被趣味低下的大众所消费,冲击了精英文化的中心地位,使其处于危机中。利维斯主义的文化观和文学观为保守的人文主义持有,对大众文化的蔑视占据着批评理论的中心。大量的民间文化、少数族群文化,还有越来越多的大众文化被排斥在批评理论之外。如何对待这些新兴的文化形态和被排斥的文化,成为当时批评理论必须面对的问题。神话原型批评恰恰出现在这个时期,肩负着应对文学和文化批评转型的使命。它从文化体系中来看待文学,作为文化组成部分的文学就必然处于一个源远流长的文化长河中,和其他的浪花相交融。它们是处于一个整体中的,是相互依存的,这样就不会有优劣高低之分。神话原型批评在具体的操作中,将神话和民间传说等文化形态融入到批评理论中,打破了文学活动中精英与大众的界限,从而为批评理论扩大了视野。当代文化研究对于日益日常经验化的文化的重视,尤其是对大众经验的肯定,可以在神话原型批评中见到端倪。

再次,通过对各种文化原型在不同民族文化中同时出现的研究,实现了对文化相通性的阐释,从而消除了文化偏见。这一理论特点一方面扩大了文学的文化空间,为文化研究走向历史渊源的纵向研究奠定了基础。文化作为人类实践的产物,并不是独立于历史之外的,而是在历史中慢慢发展而来的。源于英国的当代文化研究思潮对于大众文化、消费文化进行了系统的研究,紧紧围绕着人类的日常经验,体现出研究的当代性。与这种文化研究不同,神话原型批评是走向了历史深处,将文学研究带向了文化源头。这样,当代文学批评理论的触角伸向了历史深处,文学向文化扩散。正是这种趋向推动当代文化批评理论更多地将批评矛头指向了对原生态和特定群体的文化的研究。另一方面,走向历史深处必然会推动民间文化、少数族群文化以及青年亚文化等社群文化都成为研究和批评的中心。对不同文化的这种阐释和研究,反映出文化批评理论基本的视野和价值观。这就是多元的文化观和平等的文化理念。虽然神话原型批评家所使用的文学和文化材料都是西方的,但是其隐含的文化是相通的这一观念,却是对各种文化持平等的态度。神话原型批评的这种文化观和价值观为当代批评理论的建构提供了基本的路径和指向。它倡导文化对话和共同性的文化经验,从而为消除异己的文化经验带来的恐惧感和隔离感提供了方法和价值基础,打破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观和文化偏见。正如马尔库斯和费彻尔所言,“文化批评就是借助其他文化现实来嘲讽和暴露我们自身的文化本质,其目的在于获得对文化整体的认识”①[美]乔治·E.马尔库斯、米开尔·M.J.费彻尔:《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王铭铭、蓝达居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页。。目前,反思西方文化的霸权和对非西方文化的贬低,成为当代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的重要潮流,追溯到神话原型批评这里是顺理成章的。如其后的后殖民批评对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偏见的批判,揭开了他者、身份认同等佩戴的面纱,从而让人们真正认识到文化的不平等。

由此可见,如果将神话原型批评当作一个横贯20 世纪的现代批评理论来看,其影响力已经远远超越其理论。它的影响或是显现的,或是潜在的,都在现代理论中留下了痕迹。在方法论、文学观等方面,神话原型批评都显示出其理论的渗透性。将神话原型批评置于当代理论发展史中,就可以看出其内在的生命力和活力。或许,这就是今天神话原型批评的内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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