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雪 飞
(辽宁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互文”又称“互文性”,是研究文本语言工作的基本要素。它属于当代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用语,最初由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如是》杂志中正式创造和引用,继而在其1969年的著作《符号学:语意分析研究》一书中重新提道:“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已有和现有表述的易位。”(1)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3.互文指读者对一部作品与其他作品之间关系的领会,它在概念上有两大含义:一是作为文体学甚至语言学的一种工具,指所有表述中携带的所有的前人的言语及其涵盖的意义;二是作为一个文学概念,仅仅指对于某些文学表述被重复(通过引用、隐射和迂回等手法)所进行的相关分析(2)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1.。前者指的是形式严谨的狭义上的定义,后者指用于释义的广义上的定义。
互文性的研究价值并不在于“同”,而在于“异”——“同中之异”(3)李玉平.互文性新论[J].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3):112.。即前文本的内容进入此文本时,不是单纯的雷同,而必须产生异质性,生成不同于原文本的新的意义,这样的互文才有研究价值。克里斯蒂娃对互文性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她指出了互文性的引文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或直接的,而总是按某种方式加以改造、扭曲、错位、浓缩或编辑,以适合说话主体的价值体系(4)范颖.论互文解构与互文建构[J].中国文学研究,2005(3):27.。研究互文性概念的重要作家法泰尔在其阅读理论中指出,互文性是“读者感知”的主要模式,也是许多特殊的文学效果,(如幽默、荒谬、含混及模糊等)的来源。互文性已不再仅仅是二手翻版或是重写,而是描述了一部作品在和它自己及和其他作品所形成的关系中的变迁。
村上春树是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他的小说最大的特点和魅力是他创造的互文世界。村上春树从1979年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且听风吟》开始,他自己的每部小说之间,他的小说与音乐、与希腊神话、与其他经典文学作品之间充满了复杂且严密的内在逻辑关系,这些就是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互文世界。村上春树的每一部小说都不仅仅是一篇独立的作品,而是都能以互文方式将过去与现实联系起来,这个过去包括了他自己以往的小说,有的互文之间跨度17年之久,令人惊叹。而有些互文如音乐、希腊神话等,则恰到好处地渲染了情节的气氛,或烘托了主题,都是村上春树为提升作品意义而精心策划的。这些互文就像村上春树在小说里埋下的一个个暗号与暗示,又像是他在他的小说丛林中种下的一棵棵小树,读他的小说如果仅仅沿着最主要的路径参观完毕,是不会真正读懂村上春树作品的。真正有趣的是字里行间的一个个暗号与暗示,丛林中的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株小草,注意挖掘文本中潜在的各种可能意义,才能读懂村上春树安排在长篇小说中的互文世界。独创性是文学艺术的生命,而互文是文学艺术的重要属性,村上春树将独创性与互文这两个特征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处理得缜密而又能使二者有机统一,从而加深了其作品的景深,并达到小说艺术效果上的升华。本文从总结村上春树长篇小说的互文类型与意义入手,详细解析其长篇小说中的互文世界,帮助读者解开其作品中如蜘蛛网般绵密的互文世界的内部构造。
互文手法最基本的两种类型是共存关系(甲文出现于乙文中)与派生关系(甲文在乙文中被重复和转换)(5)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36.。根据这个原则,萨莫瓦约在《互文性研究》中将互文手法分为引用、戏拟与仿作、合并与粘贴三种。引用是最主要的互文手法,是一种将前文本话语直接用于此文本的互文类型,指一段话语在另一段话语中的重复,一段表述在被插入新文本后必须要以各种方式产生新的价值(6)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M].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24.。戏拟与仿作属于派生关系的互文,包含对原文的一种转换或模仿,先前的文本并不被直接引用。戏拟主要是对原文进行转换,仿作则主要是模仿原作。合并与拼贴从“把原文纳入当前文本里,以便丰富该文的资料;将前文本的某一部分内容不加剪裁地直接粘贴在此文本中”这一点来看,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引用,因此在本文中不单独加以分析,而是主要分析前两种互文手法在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体现。
引用从类型上来说有两种具体引用方式:一是加引号或括号的直接引用,它明确标示出引文的作者和出处,以便于文本解读者查寻原文,做出更好的理解;二是未加引号或括号,但标明了论者的间接引用,它经常采用的表述方式是“某某认为”,这时需要读者有深厚的文化功底去化解(7)董希文.文学文本互文类型分析[J].理论前沿,2006(1):15.。法国文论家孔帕尼翁则认为,“引用行为”本身具有改造作用,某段文字一旦被引用到另一部作品中,即使是加引号、有出处、一字不差的引文,也必然会由于“引用行为”的作用而在新的语境中产生不同的反响(8)秦海鹰.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J].外国文学评论,2004(3):25.。
村上春树的小说中对两种引用方法均有所使用,且均暗喻着某种与小说息息相关的意义。因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喜爱读书、听音乐,因此间接引用手法在村上春树小说中多次出现,当小说中的人物谈论书籍或音乐时,大多数采用转述的方式,即间接引用的手法来呈现。例如《海边的卡夫卡》中对夏目漱石小说《矿工》《三四郎》的内容的转述。直接引用手法虽然不多,但也有所使用。比如在《且听风吟》中对圣经《马太福音》中“汝等乃地中之盐”(9)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08.这句话的直接引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主人公“我”与岛本坐在岛本家客厅上听唱片,对美国黑人歌手纳特·金·科尔的名曲《PRETEND》的歌词也是直接引用:“Pretend you are happy when you’re blue.It isn’t very hard to du.”(10)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9.这句歌词的意思是“痛苦的时候装出幸福相,这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这句歌词的意思甚至可以说贯穿全文,比如身份成谜的岛本脸上总是挂着迷人的笑容,“但有时又是非常难以做到的”(11)村上春树.国境以南,太阳以西[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9.,借此歌词反而暗喻了岛本在迷人笑容的背后有着心酸的过往。而主人公“我”表面上生活幸福,结婚6年,有两个女儿,两家酒吧开的红红火火,是一般世人眼中的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中年男士,但主人公“却总有某种失去的、理想的、无以名状的东西在等着他”(12)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 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05.,他生活得并不坦然。首先对于接受岳父的经济资助得以摆脱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有负罪感,还有“我”小学时最亲密的朋友、曾经强烈相互吸引又因为上了不同中学而被迫分离的岛本的出现,岛本在“我”的生活中神龙不见尾似的出没,并严禁询问任何关于她的过往,当岛本神秘地彻底消失后,“我”好像对生活失去了追求与理想,陷入迷失的“我”仿佛“被抛弃在幸福婚姻与物质财富所构筑的沙漠”(13)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 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09.。表面看来,他的生活一如既往,但他的内心已经改变,小说也在中年的失败感中落下帷幕。这种状况也与这句歌词呼应,“我”也势必要继续在痛苦中扮演幸福。
在文学接受活动中,时常遇到这样一些文字,它们似曾相识,又别具用心,这有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结果,此即为戏拟与仿作。戏拟与仿作可分为对前文本语言风格、体裁风格的戏仿和内容的戏仿。村上春树在其长篇小说中多次采用戏仿互文,起到加深作品主题意义,增加作品的背景深度的作用。比如《海边的卡夫卡》中田村卡夫卡的身世便是对古希腊悲剧的经典杰作——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效仿,可以说“《俄狄浦斯王》是《海边的卡夫卡》整部小说成立的前提”(14)杨照.永远的少年——村上春树与《海边的卡夫卡》[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79.。田村卡夫卡与俄狄浦斯有着相同的命运背景,即受到命运的诅咒会弑父娶母,所不同的是,俄狄浦斯知道自己的命运后,选择了逃避命运,而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所表达的主题与《俄狄浦斯王》完全相反,田村卡夫卡明知命运却不逃避,鼓足勇气对抗命运,最终战胜了命运,成为“全世界最强悍的15岁少年”。
此外《且听风吟》中“我”与“鼠”是好友,而两人与“缺小指女孩”的暧昧三角关系是对美国著名戏剧家田纳西·威廉斯的《热铁皮房顶上的猫》中布雷克怀疑挚友与自己妻子有染情节的戏仿。《且听风吟》第9章中“我”照顾醉酒的“缺小指女孩”,当女孩问道“谁……你是”时,“我”提到了《热铁皮房屋上的猫》,“就是说,每当我一个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满以为脑袋里马上会咔嚓一声变得豁然开朗”(15)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28.。
村上春树酷爱音乐,他的每部小说都有一首主题乐曲。如《挪威的森林》的主题乐曲是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且听风吟》的主题乐曲是沙滩男孩乐队的“加利福尼亚少女”,《海边的卡夫卡》的主题乐曲是佐伯年轻时出的唱片“海边的卡夫卡”及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等。音乐在他的人生和作品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由于村上春树从中学时期开始喜爱美国文学,因此美国的音乐也成为吸引他的另一个源泉。他通过电台首先接触到美国的摇滚,如猫王、理克·尼尔森、沙滩男孩等,大学期间村上春树就开了一间爵士乐酒吧,此后经营酒吧长达7年之久,共收集了6 000多张唱片。深受美国音乐特别是爵士乐的影响,村上春树长篇小说语言简洁明快,富有节奏感,并且这种独特风格绝不同于传统日本小说节奏,而与爵士乐的节拍隐然相和,“节奏或许称得上他作品最重要的因素”(16)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 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5.。音乐在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起到了教育和烘托气氛、衬托主题的作用。
首先在教育作用方面,比如《海边的卡夫卡》中偶数章节讲述了货车司机星野帮助60岁不识字老人中田一路西行的经过。星野最初帮助中田是由于中田长得像他死去的阿爷,于是他把工作丢在一边陪伴中田一路西行,在此过程中看到中田确凿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星野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星野在柔软的沙发中一边闭目听音乐一边想事,想了很多。主要想的是自己这个存在,但越想越觉得不具实体,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附属物。”(17)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54.在小说第34章写道,就在他迷茫之时,他进入一家咖啡厅休息,听到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与海顿的《协奏曲第一号》,通过咖啡店店主给他讲述这两首乐曲以及作者的故事,星野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明白自己人生的意义。《大公三重奏》是贝多芬献给奥地利鲁道夫大公的乐曲,鲁道夫大公是奥地利皇族,富有音乐素质,16岁开始成为贝多芬的弟子,学习钢琴和音乐理论。鲁道夫大公虽然没有多大成就,但他在现实生活中对不善于为人处世的贝多芬伸出援助之手,明里暗里帮助了贝多芬。如果没有鲁道夫大公,贝多芬的人生道路将充满更多苦难。弗朗茨·约瑟夫·海顿则是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奠基人、著名作曲家。海顿人生中曾有30年作为音乐仆役的经历,他成为匈牙利王室受雇的音乐人,侍奉了多位君主,而最为可贵的是他在受雇于人的时候没有悲观叹息,而是坦然面对,顺应人生的安排。“在某种意义上,海顿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坦率地说,任何人都不知晓他内心奔腾着怎样的激情。但在他出生的封建时代,他只能将自我巧妙地用顺从的外衣包裹起来,只能面带微笑随机应变地生活下去,否则他势必被摧毁。诚然,纵览他漫长的一生,适度的革新是有的,但绝对算不上前卫。不过如果怀以诚心细细倾听,应该能够从中听出他对近代性自我藏而不露的憧憬,它作为蕴含矛盾的远方的魂灵在海顿音乐中默默喘息。例如——请听这个和弦,喏,固然宁静平和,但其中充满少年般的柔弱绵软的好奇心,自有一种内敛而执著的精神。”(18)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60.村上春树用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和海顿的《协奏曲第一号》,说明了任何人存在于世间都是有意义价值的,也许不全都是伟人、天才,但能帮助到别人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这个世界上需要这样的人。而海顿虽然为人仆役却有坦然面对、随遇而安的态度也影响了星野的思想。星野体会到“全都是伟人、天才,人世间就麻烦了。必须有人四下照看,处理各种现实性问题才行”。(19)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57.“我反正要跟中田跟到底,工作先不管它——星野下定了决心。”(20)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60.村上春树在小说中通过这两首乐曲,使星野在思考中获得了彻悟,意识到平凡自有的意义。
其次,在烘托气氛、衬托主题方面,村上春树大多都以美国音乐来衬托小说的欧美式情调,烘托文化氛围,渲染气氛,同时起到衬托小说主题的作用。比如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中甲壳虫乐队的乐曲《挪威的森林》贯穿小说始终,不但烘托出整篇小说寂寥伤感的气氛,歌词也与小说故事情节相吻合,暗示主人公渡边最终没有能够和直子在一起,孤身一人的结局,衬托小说主题。《挪威的森林》歌词中这样写道:“我曾经拥有一个女孩……她向我展示她的房间……她把我留下,并且说随便坐吧,于是我环视四周,可没有找到椅子,坐在了小地毯上,耐心等待,喝着她的葡萄酒,我们一直聊到两点……当我醒来,我孤身一人。”(21)吴思佳.理解村上春树的另一种方法——音乐[J].日本问题研究,2009(3):51.歌词所描绘的情节与渡边到阿美寮探望直子的情节神形相似,渡边到了阿美寮之后,直子给渡边展示自己的房间,玲子用吉他弹奏《挪威的森林》乐曲,渡边、直子与玲子三人边喝酒边聊天。这部小说以渡边在飞机上听到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后陷入回忆不能自已为开始,在阿美寮疗养时,直子最喜欢的曲子也是这首,当直子身亡后,玲子弹奏这首乐曲作为对直子的悼念,整部小说贯穿着《挪威的森林》这首乐曲,村上春树并以此命名这部小说。歌词最后一句“我孤身一人”衬托小说的结局。此外,《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的《国境以南》是一支墨西哥民歌的名字,在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是小学同学,经常一起听纳特·金·科尔的《国境以南》,这首歌代表着幻想与希望。当两人长大后再次相遇,互持好感的二人又一次感到了希望,又一起听《国境以南》这首歌,而当女主人公莫名消失后,男主人公才意识到希望本不存在,二人终将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就像小说《海边的卡夫卡》的名字一样,村上春树在作品中以互文方式向文学前辈们、经典文学表达了敬意,如《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弗朗兹·卡夫卡、夏目漱石,《且听风吟》中卡赞扎基斯的《基督最后的诱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柯南道尔的《失去的世界》,加缪的《局外人》,毛姆的《刀锋》,等等。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大岛是田村卡夫卡的“精神导师”,田村卡夫卡在大岛的帮助下,对人生与责任等重要问题进行思考,从而得到启发,最终得以获得思想上的救赎,战胜了命运的诅咒,重返社会与校园。二人在甲村图书馆的对话,互文了夏目漱石的作品《矿工》《三四郎》与《虞美人草》。《矿工》讲述的是东京的一个学生,在矿山做工体验到社会的残酷后又重返外面世界。与《三四郎》中的三四郎碰壁后认真思考,在故事中得到成长有所不同的是,《矿工》的主人公活得十分被动,几乎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或选择。田村卡夫卡将自己的处境与《矿工》的主人公重合,感觉到“人这东西实际上恐怕是很难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选择的”(22)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14.,但是最终田村卡夫卡还是像三四郎一样,认真思考自己的命运与责任,得到了成长,其结局与三四郎又有所契合。
村上春树自1979年开始写作,并以处女作《且听风吟》获得日本有名的纯文学杂志《群像》新人奖,迄今为止40年间共发表长篇小说14部。这里面有青年、少年的成长小说,有纪实性及自传性极强的虚构小说。村上春树以互文的方式巧妙地将这些小说联系起来,构建了村上文学的整体性。比如《且听风吟》与《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被称为村上春树的青春“三部曲”,主人公“我”、我的朋友“鼠”和开酒吧的中国人“杰”是贯穿这三部小说的主要人物。而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出现的“井”和我爱的女孩“直子”是8年后畅销全世界的长篇小说《挪威的森林》的重要标志性地点和主要人物。此外,《1973年的弹子球》中西班牙语讲师带我去寻找弹子球机,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养鸡场,我说这里“像世界尽头”,而这个“世界尽头”又与村上春树于6年后出版的长篇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标题中的“世界尽头”互文,废弃的养鸡场与《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构建的“世界终点”街区,都是虚幻性极强的场所,寓意着另一个世界。《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我”与《1973年的弹子球》中漂亮的办公室助理结了婚又离了婚;而“我”去寻“鼠”之旅的目的地也是女助理曾建议过的出游之地。村上春树经常沿用他前面作品的线索,《寻羊冒险记》在这方面尤其突出:我们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奈特·金·科尔的《国境以南》,同名小说《国境以南,太阳以西》要到10年后才出版(23)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M]. 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95.。此外,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也以“风力发电机”“一半影子”“另一种方式的记忆”等互文了村上春树自己在17年前出版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构建的“世界尽头”街区。
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虽然西方后现代主义风格浓厚,但是从日本文学千余年来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渊源来看,仍然能够找到其小说中与中国古典文学的互文及中国艺术精神的契合之处。比如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就“以蝴蝶比喻直子的青春与美丽,并用梦见蝴蝶表达渡边对直子的思念之情”(24)邵雪飞.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中国叙事经验与中国艺术精神[J].当代作家评论,2019(4):201.,并在《海边的卡夫卡》中“以蝴蝶互文《庄子·齐物论》‘庄周梦蝶’之境,寓意中田梦有所思、睡得不实的半梦半醒状态”(25)邵雪飞.村上春树长篇小说中的中国叙事经验与中国艺术精神[J].当代作家评论,2019(4):201.。众所周知,蝴蝶是中国古诗文中常见的意象,《庄子·齐物论》中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翩翩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便不知道到底自己是梦见庄子的蝴蝶还是梦见蝴蝶的庄子。在《海边的卡夫卡》中,60岁不识字老人中田为主人寻找走丢的小猫“胡麻”,过程中有两次沉入昏睡,而睡梦中都有蝴蝶出现。一次是中田听从了短毛猫“咪咪”的建议,决定要寻找那个“高个子,头戴奇特帽子,脚蹬长筒皮靴”的逮猫人,他觉得找到这个人就能找到“胡麻”,但找了很久并未找到。“不大功夫,他开始像蝴蝶一般在意识的边缘轻飘飘地往来飞舞……他时而沉入昏睡之中。即使睡着了,他忠诚的五感也对那块空地保持高度的警觉。”(26)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91.还有一次是黑白斑纹猫“大河”告诫中田要提防那个高个子的逮猫人,随后,“大河在草丛中消失后,很长时间一只猫也没露头,唯独蝴蝶在草上静静飞舞……中田几次迷迷糊糊睡去,几次忽然醒来”(27)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31.。中田两次进入梦境时都有蝴蝶出现,这是对《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之境的互文,表现出中田没有找到“胡麻”时心事未了,睡不踏实的情景。同时也暗喻围绕着中田发生的全部故事情节似真似假,真实中包含着虚幻,虚幻中又非常写实的特点。除了“庄周梦蝶”,蝴蝶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还经常与少女的形象相联。如杂剧《蝴蝶梦》、词牌《蝶恋花》《花间集》张泌的词《胡蝶儿》中唯美生动的晚春少女与蝴蝶的场面等。在《挪威的森林》中,直子有一个发卡便是蝶形的,直子在说话时总是不经意地将手放在发卡上或是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渡边初到阿美寮等直子时,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蝴蝶在昏暗的夜色中翩然飞舞。这些蝴蝶形象与中国古典词句中的蝴蝶形象相契合,也可以说是一种互文的体现。村上春树用蝴蝶象征直子的青春与美丽,渡边梦见蝴蝶则表现出渡边对直子的思念之情。
村上春树小说最大的独特性与魅力之所在便是其小说中大量的“互文”资源,这些互文将或深刻、或隐喻、或伟大的道理融入小说故事情节中,使其成为小说内容的一部分。这些互文不但加深了小说的底蕴,还烘托了小说的气氛与风格,衬托了小说的主题意义。解析村上春树小说中种种互文线索,能帮助读者真正理解村上春树透过小说想要表达的核心主旨,以及向读者倾诉内容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