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华
(忻州师范学院 公外部 ,山西 忻州 034099)
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1812—1870)一生创作了大量优秀作品,是作品数量仅次于莎士比亚的英国第二大文豪。其作品大多描绘了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社会,以犀利的文笔,剖析了当时英国社会存在的种种阶级矛盾,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罪恶。《双城记》是狄更斯的代表作,并且是他本人最满意的一部小说。小说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 将各式人物的恩恩怨怨、家族情仇、阶级斗争都融入其中。《双城记》作为一部文学经典,细读有很多点值得深挖,笔者将着重分析小说中“复活”和“双重性”这两个主题。
在欧洲,19世纪中叶,弥漫着浓厚的宗教氛围。宗教对现实世界中的人产生了积极的教化作用。纵观这部小说,基督教思想始终贯穿其中。在西方文化的形成中,《圣经》占有重要地位,同时,《圣经》对狄更斯影响很大,促使他形成了博爱、自由、平等的人道主义思想[1]。
在基督教义中,复活是神迹的显现,耶稣的复活就是一大奇迹。在《双城记》中, 狄更斯浓墨重彩地设计了“复活”这个主题,甚至狄更斯想过用“复活”命名小说,小说的第一章即名为“复活”,这个主题从头至尾贯穿整部小说。
1.精神上的复活
书中这样描写梅耐特医生“面对已被埋葬又被掘出的老人坐着,猜测着老人已失去了哪一些精微的能力,哪一些能力还可以恢复。”[2]被关在巴士底狱18年后释放的梅耐特医生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失去了许多生活能力。梅耐特医生的女儿露西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也是小说的中心,她纯洁、善良,为心爱的人牺牲自己。她照顾年老多病的父亲,逐渐使他摆脱了巴士底狱18年非人生活的阴影,回到现实生活。梅耐特医生重生了,满血复活了。
卡尔顿,深爱露西的英国律师,一生漂泊,有才华无处施展,有感情却无处表达, 对这个肮脏堕落的世界失去了信心,变得颓废,玩世不恭,借酒浇愁。在他失望至极的时候,纯洁的露西用她无私的友情和爱让卡尔顿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卡尔顿改掉酗酒的恶习,在露西一家生命受到威胁时,勇敢地为自己心爱的人赴汤蹈火,在精神上得到了重生。
小说中达尔耐是厄弗里蒙底侯爵的侄子,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对自己家族成员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感到很厌烦,同时痛恨法国贵族阶层对劳动人民的压榨剥削,于是他决定离开那个罪恶之家,自食其力,和过去彻底决裂。此时的达尔耐精神得到升华,得到重生。达尔耐被三次送上法庭,但三次都在别人的帮助下逢凶化吉,保全性命,得以重生。狄更斯想借这个人物表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因果报应也是小说的一个重要主线。
2.一词多义中隐含的复活
台尔森银行一个打工者,名叫克朗彻,这个人白天在银行打工,晚上盗尸,英语中称盗尸人为:resurrection man。当时因犯罪而被处决的人很多,克朗彻将盗得的尸体卖给法学院做解剖用。他盗窃尸体是犯罪,但是尸体被用于医学研究,代表着新生。Resurrection这个词在英语中也有复活的意思。
3.反讽意义的复活
小说中除了正面人物身上表现出来的复活,还有另一种复活,有反讽意味。小说中反面人物德发日太太,狄更斯把她刻画成一心想复仇的极端分子,她的复仇心理不难理解,甚至会让人同情,因为她的父亲、姐姐和哥哥都被侯爵兄弟虐待而死,手段残忍。贵族们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坚定了她杀光他们的决心。血债血偿,仇恨在她心中发芽膨胀。德发日夫妇开的酒馆成了劳苦大众聚集的地方,最后成为巴黎人民反抗贵族的司令部。
《双城记》中德发日夫妇和巴黎的群众推翻贵族阶层,向他们复仇,才可以翻身解放,获得自由,这是一种复活。对于群众受的苦,狄更斯给予同情,但他对革命者取得政权以后以暴制暴,滥杀无辜的做法也提出了批评,于是小说设计了德发日太太最终死在自己的枪口之下的结局。如果说这也是某种复活的话,那么政权的更替实际上并没有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平等和博爱。
《双城记》中, 狄更斯在“双”字上下足了功夫,用“双重性格”或“二重身”的方式,让笔下的人物在曲折的故事情节中进行精神和肉体上的碰撞,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戏剧性效果。双重性格的人物,英文单词 Doppelganger,这是一个复合词,是由 doppel(双)和 ganger(路人)组成,意思是,“两个人同行”。美国小说家L.J.史密斯关于吸血鬼故事的《吸血鬼日记》,使这个词汇进入大众视野。
事实上,双重性格的人物,二重身都不是现代作家的发明,这些概念在传统神话、宗教、民俗中都可以找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会饮篇》中,就谈到了有关人的神话:从前,人的形体是一个圆团,像一个球,每人有四只手,四只脚,头上有两幅面孔,前后方向相反,他们是所谓的阴阳人, 雌雄同体。他们自高自大,开始挑战诸神的权威。宙斯最后想出一个办法,一方面让人类活着, 另一方面削弱他们的力量——把每个人都截成两半,被截开的两面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另一面,一直到雌雄两半合二为一。
在西方文学中,有关双重性格的作品不胜枚举。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双重性格的人》,讲述了俄国沙皇时代小官吏戈里亚京的分裂人格,他的另一半利用它的缺陷控制了他的生活,最后被送进疯人院。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中的医生,因为受到脑子里时不时出现的邪恶念头的袭扰,非常痛苦,想用一种药将自己与邪恶的另一半分开,结果造成了非常尴尬的局面。
《双城记》整部小说中,双重性格和反差对比无处不在。
1.男主人公互为镜像,相互辉映
法庭上,狄更斯描写达尔耐“囚徒头上有一面镜子,是用来向他投射光线的。不知多少邪恶的人和不幸的人曾反映在镜子里,又从他的表面和地球表面消失。”[2]“镜像”在描写双重性格和分裂人格的作品里常常出现。
卡尔顿在法庭上救了和自己长相十分相似的达尔耐后,发现他们二人都爱着露西,而露西真正爱的是达尔耐。在夜里,卡尔顿拿着蜡烛,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表达了自己对露西的爱意,对达尔耐的羡慕。
卡尔顿和达尔耐的相似之处不仅停留在外观上,他们都对人慷慨,但表达方式不同。卡尔顿觉得自己有才华无处施展,不适应这个社会,没有人真正需要他,他的自我牺牲愿望更为强烈。达尔耐有家庭,妻子女儿需要他来照顾。达尔耐也有甘愿为他人牺牲的一面,在这方面,两人有相通的地方。他们二人想得到同样的东西,但选择不同的方式来表达愿望。
两大男主人公卡尔顿和达尔耐合起来就是一个双重性格的人物,同时他们俩又在许多方面形成反差:达尔耐出身贵族家庭,卡尔顿是孤儿;达尔耐是很理想化的青年才俊,卡尔顿却总是喝的醉醺醺;他们都爱着露西,但只有达尔耐赢得芳心,达尔耐的理想主义刺激着卡尔顿,他最终为心爱的人走上了断头台。
他们二人是镜像,相互辉映。卡尔顿在镜子中或在达尔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所以他的人生最后发生了极大变化,这种变化是小说的亮点,契合了小说复活重生的主题。
2.两名女性主要人物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小说中两名主要女性人物——露西小姐和德发日太太,她们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像极了一枚硬币的两面。作为女性,她们一柔一刚,露西小姐温柔善良,德发日太太暴躁刚烈。他们的信念是一致的,对家人情感很重,但表达这种情感的方式大相径庭。露西小姐是维多利亚时代典型的女性形象,无私,善良,为家人和朋友的幸福而努力付出,而德发日太太发动革命的目的也是建立一个新的世界,让劳苦大众翻身做主,重获新生。露西小姐用道德感化的方式,而德发日太太用暴力手段, 引导着自己的丈夫和巴黎民众通过激进武力的方式夺取政权。她们二人的人设对比,是狄更斯写作的又一亮点,让读者看到了女性身上刚柔并济的特质。
3.双城中地点和人物的相互呼应
《双城记》里,狄更斯形容英国的台尔森银行是监狱和坟墓,象征着英国的腐朽与衰败。台儿森银行的罗瑞先生和梅耐特医生的遭遇也十分相似。当罗瑞先生被困台尔森银行时, 梅耐特医生正在巴士底狱服刑,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都是腐朽社会非人性制度下的囚犯。露西小姐悉心照顾父亲梅耐特医生的过程,让罗瑞先生也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两个年长的男人,都因为露西重获新生。英国与法国双城的呈现,台尔森银行和巴士底狱的对应,罗瑞先生和梅耐特医生的呼应。
4.冷暖色调的相互交织
在汉语文化中, 红色象征着富贵、吉祥、喜庆。相反,在英语文化中,红色象征着警示、危险、紧张[3]。红色在《双城记》中频繁出现。第一卷第五章的描写最为深刻:一个装酒的大木桶从马车上掉下来,砸碎了,饥饿的路人纷纷趴在地下抢酒喝,红酒沾满了地面,染红了许多手,许多脸……有一个调皮的高个也变成了老虎,他那顶像个长口袋的睡帽只有一小部分戴在头上,此时竟用手指蘸着和了泥的酒渣在墙上写了一个字“血”[2]。
厄弗里蒙底侯爵的马车碾死了穷人家的孩子,在他们返回的路上,文章这样描写,旅行的马车到达山顶时,落日把马车里照的透亮,乘客身上也满是血红的晚霞。红色,或者说血色,作为最暖的色调,在小说中却表达了最冷酷的内涵,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法国大革命的爆发。
金色, 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仁爱、 救赎、忠诚。女主人公露西被狄更斯赋予一头金色的长发,同时,还用金色的丝线比喻露西的爱:“她是一根金色之线,而她的语声,她的容光,她的爱抚,几乎总是对他产生有益而强大的影响。”小说第二卷更是以“金色网络”命名。金色网络将小说中的核心人物连接在一起:梅耐特医生得知达尔耐是仇人侯爵的侄子后,依然用宽容接纳他做自己的女婿;卡尔顿面对情敌达尔耐并没有横刀夺爱,相反,舍生取义。这些宽容高尚之举皆因金色之线露西而起。露西用爱的力量感化、救赎她们,淡漠了仇恨,升华了灵魂。
小说中红色与金色相互交织,在两者的博弈冲突中,更突显了苦难面前爱的力量。
复活,指生命在死亡后再复生的意思。复活是很多宗教的中心思想。在基督教中,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基督就是被钉在十字架上,三天后死而复生[4]。复活是基督信仰的根基。面对物质主义的广泛盛行和传统价值观念的沦丧,狄更斯提倡基督教信仰是解决这些问题最好的办法[5]。狄更斯的基督教观念是一种精神,在作品《双城记》中有三种形象的体现:马耐特医生无限宽容的基督形象,露西光辉的圣母形象和厄弗里蒙德侯爵彻头彻尾的撒旦形象。小说中更不乏极度救赎情节,尤其是卡尔顿赴死情节的设置,展现了狄更斯对基督教救赎思想的认可与赞赏[4]。《双城记》是一部历史题材小说 ,但大量应用《圣经》典故,使得小说生动形象。《双城记》与《圣经》密不可分,由此可见,《圣经》对狄更斯的影响持久深远。
复活主题在《双城记》中出现的另一重要原因是法国大革命。法国大革命是1789年7月14日在法国爆发的革命,统治法国几个世纪的波旁王朝及其统治下的君主制在三年内土崩瓦解,过往的贵族和宗教特权不断受到自由主义政治组织及民众的冲击,旧的观念逐渐被民主思想所取代[3]。狄更斯在给朋友约翰的一封信中提到他读卡莱尔所著《法国大革命》一书超过500次,他在写给卡莱尔的信中也表示“我总是满怀诚意的阅读你的作品,并设法走你的路。”显然,狄更斯受《法国大革命》影响极大,对法国大革命知之甚深。《双城记》中的双城指伦敦和巴黎,在作品第一部分的描写中,双城一样的高压统治,秩序混乱,草菅人命。然而随着情节的进展,巴黎是无序混乱疯狂的,伦敦却是稳固坚实的暴风雨避难所,而现实当中的英国是阶级斗争最残酷的阵地。复活主题在小说中的反复出现正是为了契合作者希望人民不再遭苦受难,城市能够恢复静谧安详的美好愿望。
通览狄更斯的作品,不难发现,有一条清晰的主线贯穿其中,就是他的平民意识,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关注与同情。这条主线在《双城记》中表现的尤为突出。狄更斯平民意识的形成绝非偶然:出生于一个多子女的小职员家庭,十二岁开始到作坊当学徒,十五岁到律师事务所做缮写员,后来成为报社采访记者[6]。这些经历让他目睹了底层劳动人民穷苦悲惨的生活情景,在其作品中始终对底层人民的命运与生活给与深切的关注与同情。
但是,人很难超越它所处的时代,就像所有的作家一样,狄更斯也有着明显的历史局限性和阶级局限性。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海外殖民与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同样也显示着双重性,一方面,资本主义经济蓬勃发展,当时的英国达到强盛的世界之巅,它的工业生产能力比除其之外全世界的总和还要大;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极度穷困,底层人命被肆意凌辱戕害。在这样的社会夹缝中,狄更斯一方面对劳苦大众表示关注与同情,另一方面为英伦上流社会的绅士气派所吸引,并努力跻身于上流社会[6]。
在平民意识和绅士情结的双重影响下,狄更斯创作出了互为镜像的卡尔顿和达尔耐,达尔耐出身贵族家庭,卡尔顿是孤儿,正是平民意识与绅士情结的双重变奏。在对待革命问题上,狄更斯表现出明显的矛盾心态和双重评价。他深刻感受到人民的疾苦,但同时他反对革命暴力、谴责暴力,于是作品中出现了温柔善良的露西小姐和刚烈暴躁的德发日太太,一头金色长发的露西用爱的力量感化、救赎,淡漠了仇恨,升华了灵魂。狄更斯主张阶级调和,主张用道德感化的方式缓解阶级矛盾,解决社会矛盾与人间纠葛。小说最后德发日太太死在自己枪口下即表明了狄更斯的立场——坚决反对暴力革命。相反,作品中卡尔顿、达尔耐、梅奈特和劳瑞先生这些带有绅士气派的人物才是作者心中理想的坐标。
复活与双重性的关系如同理想与现实的关系。在现实世界中,贵族青年才俊达尔耐和不得志的孤儿卡尔顿互为镜像,相互辉映,最终达尔耐的理想主义刺激着卡尔顿,让他勇敢地为自己心爱的人赴汤蹈火,在精神上得到了重生、复活。现实中,达尔耐代表贵族阶层,卡尔顿代表劳苦大众。在作者的理想中,希望贵族能像达尔耐一样体察人民疾苦,希望苦难的人民能像达尔耐一样最终得到重生复活。现实中温柔善良的露西和暴躁刚烈的德发日太太,她们的信念一致,对家人情感很重,但表达方式截然相反。露西用爱使父亲复活,走出巴士底狱的阴影。在作者的理想中,希望人民不要以暴力手段进行革命,主张阶级调和,主张用道德感化的方式缓解阶级矛盾。最终小说以德发日太太死亡结局让其获得救赎。在《双城记》中,双重性是现实中存在的,而复活主题则是狄更斯对人民不再遭苦受难,城市能够恢复静谧安详的美好寄托。
本文通过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复活过程,展示了狄更斯笔下的复活并不是战胜自然规律的生理性复活,而是通过善良、勇敢等美好品质实现精神上的救赎,这是有意义的复活。一个“双”字,展现了狄更斯高超的艺术写作手法,精妙的人物关系安排。双重性格,二重身,一个硬币的两面,镜像与影子,作者运用对比、隐喻、比喻等写作手法,展示了法国大革命中的法国,表达了自己对英国命运的担忧。真实的历史背景,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双重性在整部小说中无处不在,《双城记》不仅是一部历史小说佳作,更是浪漫历史小说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