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 224002)
语言学与语言学家在生态环境方面能否有所作为的问题,系统功能语言学创始人韩礼德(M.A.K.Halliday)有明确的态度:语言学家可以有所作为,而且要积极作为。在希腊塞萨罗尼基举行的第九届国际应用语言学大会上,韩礼德指出,“等级主义、增长主义、物种灭绝、污染及其他类似的问题,不仅仅是生物学家和物理学家的问题,也是应用语言学领域的问题”[1]172。他的观点突显了语言和语言学的能动性,得到了生态语言学界的重视,开启了生态语言学研究的新篇章。国际语言与生态学会召集人、奥地利语言学家艾尔文·菲尔(Alwin Fill)高度评价韩礼德的观点,认为他“奠定了语言与生态之间的一种全然不同的研究范式”[2]。国际生态语言学界普遍认为,韩礼德在1990 年的这次发言使生态语言学发展成为“人们认可的一种生态人文科学,其中许多重要观点其后为新兴的生态语言学学科所继承与发展”[3]83,开启了对语言系统的生态性和非生态性批评分析的先河,使生态语言学发展成为生态人文科学重要的组成部分。韩礼德这次大会发言包含的生态语言学观点不是孤立出现的,其支撑基础是他一直坚持的语言学立场和态度。韩礼德致力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研究,他的生态语言学思想正是其普通语言学理论的自然产物。2016 年以来,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逐渐成为我国学界研究的一个新热点。本文拟就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展开论析,为解决语言与生态关系问题提供参考。
生态语言学致力于运用生态和语言来解决生态危机问题,因此语言与生态的关系是一个无法绕开的根本性问题。韩礼德对语言与生态关系的理解与之前的生态语言学观点有明显的差异,形成了其生态语言学思想的独特性。
“语言生态”的概念衍生自“生物生态”概念。根据艾尔文·菲尔的观点,生态语言学发端于美国学者豪根(Einar Haugen)的隐喻模式[2]。早在20 世纪70 年代初,豪根就提出了“语言生态”的概念,将语言与其所处环境的关系类比为动物或植物与其生存环境的关系,认为可以将语言视为生态系统中的生命体,将语言环境视同生物环境。豪根将语言生态学定义为研究具体语言与其所处环境之间关系的学问,并关注语言引发的心理反应与社会影响对语言自身存亡的影响。豪根的这种以生态学的视角和方法来看待语言与其所处环境之间关系的研究路径,旨在突显语言具有有机生命的属性,这在语言学历史上并非首创。18 世纪德国人类语言学家洪堡特(W.von Humboldt)和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家施莱歇尔(A.Schleicher)都曾将语言比作自然有机体。施莱歇尔甚至认为语言与物种一样,会不断发展并逐渐衰老,最终走向死亡。依循豪根隐喻式语言生态观的思路,有些学者借鉴生物多样性的观点来考察人类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调查不同语言之间的关系,尤其重视考察强势语言与弱势语言之间的关系,提出了多种语言并存的观点。他们认为,语言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有很高的相关性,人类语言生态的共生共荣是人文环境得以保持平衡的基本条件。这种思路的生态语言学研究,其主旨是增强弱势语言的活力,改善语言多样性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甚至试图复兴濒危语言。
与隐喻模式生态观不同,韩礼德的语言生态观旨在运用语言学武器来应对生态环境危机问题,寻求如何借助语言力量干预生态问题。显然,韩礼德关心的不是语言,而是如何解决生态危机问题,对他来说语言和语言学只是途径或工具。韩礼德着重思考了表达意义的方式如何左右人们对环境的影响,认为生态危机问题不单单是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的事情,语言学家也要承担起责任[1]172。语言的能动性是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的鲜明特色,语言不是受保护对象,而是干预生态环境危机问题的途径与方法。
对于语言与生态的关系,韩礼德认为二者是互动、复杂的关系。一方面,语言(尤其是词汇、语法)凝结了人类对现实的认知,是意识与物质相互作用的结果。人本身既是物质存在又是意识存在的矛盾体,自然生态本身和人们对自然生态的认知分别构成了语言的物质基础和认知基础。另一方面,语言中的词汇语法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人们的认知。语言有塑造人们意识的能力,通过左右人们对自然生态的实践活动来作用于自然生态。因而,语言对生态具有反作用。在此基础上,韩礼德指出,语言在物质存在模式与意识存在模式之间的相互影响中不断演化,既是现实的一部分,同时又在塑造现实,因为一旦语言形式(包括语法)形成之后,就会参与对历史过程的塑造[1]145-146。
韩礼德对语言与生态关系的理解是他的语言生态观的根基,也是他的生态语言学思想的独特之处,更是他认为语言学和语言学家在解决生态危机问题方面可以有所作为的底气所在。
语言与生态的关系是语言与现实的关系的一部分。韩礼德对语言与生态关系的理解体现了他的语言哲学立场——语言建构观,这是他生态语言学思想的灵魂。
人类对语言与现实关系的探索几千年来绵绵不绝。人们习以为常地将语言放在从属地位,即语言反映现实世界。人们看到的现实世界,被认为是独立于人类自身和指称方式之外的客观存在,而语法所识解的意义——语词的意思和语法范畴的意义——是由客观事物的本质赋予的。换句话说,意义存在于语言之外的客观世界。这就是语言反映现实的意义观,与认识论中的反映论和观念论一脉相承。无论是反映论还是观念论,都预设了某种事物或观念先于语言而存在,并把语言仅作为人用来反映世界、交流思想的工具。
拒绝意义反映论有可能走向语言决定论。人在现实环境里遭遇的是随机事件流,毫无规律或比例可言,以致语言不得不发明范畴来强加于现实。与反映论和观念论将语言放在从属地位不同,语言决定论主张语言可以任意理解现实而产生意义。上述两种观点都难以令人满意:语言反映论和观念论都将语言和意义割裂开来,把语言看作是承载事先存在的事物或意义的外在形式或工具,认为意义可以独立于语言存在。语言决定论则认为意义完全由语言界定,意义与客观现实存在无关。
韩礼德所持的立场是语言构建观。韩礼德认为,语言既不被动地反映现实,也不随意地呈现现实,它积极地创造现实;并非先有现实然后用语言去表达,现实以物质形式(事件流)和意义形式(意义流)而存在,意义形式的现实是语言世界中的现实,它与物质存在的现实构成了一种隐喻关系(这里的隐喻指的是哲学意义上的象征的含义)[4]10。在他看来,物质存在的范畴及概念不是早于语言而存在的,要靠词汇语法去积极识解,语法既是识解的施动者又在识解过程中得到进化。按照韩礼德的观点,语法发挥着类似于中介的作用,把人类的物质经验转化为意义,也可以说成是“引导经验‘上升’为语言”[4]11。于是,语言、经验、意义通过词汇和语法有机联系起来,密不可分、环环相扣、互为定义,构成了人类认识世界和自身的整体过程。语法将某些关乎人们生存的相似关系或差异关系挑选出来,并赋予某些维度以优先性,现象和事物沿着这些维度被范畴化。比如,人们认为事物存在的方式是母语语法告知的结果,“除了语言所赋予的排序(ordering)外,不存在所谓的经验排序”[5]3,语法对混沌无序的自然世界进行某种“格式化”的处理(赋予角度、深度和维度),使自然界原有的各种相似性和差异性得到不同程度的突显或弱化,故而意义流不一定忠实于事件流。韩礼德进一步指出,“每种自然语言的语法都是一种人类经验的理论”[4]9,物质世界的范畴不是自然原有的,而是以语法为驱动力被语言积极构建而成的,人类通过语法范畴化来实现对经验的识解。
韩礼德认为,人只有接受语言构建现实这一观点,才能通过语言干预、改变社会现实;如果语言仅仅通过与物质世界范畴的对应而反映了外部世界的经验,那么人类就不可能通过影响语言来警示或颠覆生态危机[1]152-153。在韩礼德看来,研究语言学如同使用语言一样,是传递意识形态的意义行为,具有干预社会过程的作用[6]12。生态问题源于人类意识形态里的错误认识,而意识形态是在语言中构建的,所以生态问题与语言有密切联系,语言学和语言学家可以有所作为,也必须有所作为。可以说,韩礼德的语言建构观与反映论或决定论有着本质不同:反映论中的语言沦为工具,处于被动的机械的地位,对生态问题无反作用可言;决定论则把问题过分简单化,认为人们可以按照人类的意愿任意改造语言,也无法将语言与解决生态环境问题关联起来。韩礼德坚持语言建构观,并理性地指出语言干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事情,人们必须成为语言学家才能尊重语言的本质与变化规律、尊重语言与现实的互动关系,也才能运用信息干预的力量揭示并警示语言中的非生态因素[6]12。
这里的解释语境包含两重含义:一是韩礼德将生态问题纳入语言学研究视野,与他的社会意义学立场密不可分;二是将生态问题放在意义进化的语境中去理解与应对。
在韩礼德生态语言学思想诞生之前,许多语言学家不关注生态环境问题。有些语言学家虽然关注生态危机问题,但是将对环境问题的思考与语言学研究严格分隔开来。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潜在地认为生态问题不是语言学的研究对象,也不在其研究范围内。对于韩礼德而言,生态危机问题进入语言学研究视野有其必然性,这个必然性建立在他一贯坚持的社会意义学立场之上。早在乔姆斯基形式主义语言学盛行的20 世纪70 年代,韩礼德就明确主张要研究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语言意义交流,提出了“语言是一种社会意义符号(social semiotic)”[7]2的观点。他认为,语言不仅能表达社会结构和社会体系,而且能隐喻性地表达人类文化特征,是社会体系的积极象征。因此,语言系统具有双重社会功能——表达社会过程和隐喻社会过程,语言与社会文化之间存在一种动态关系[7]2-3。基于这些理解,韩礼德提出要把语言看作工具,用语言探究社会问题,即从外部观察语言,尤其是从社会秩序角度解释语言过程,才能更好地理解作为客体的语言(从语言功能角度去理解语言结构和语言系统)。因为,“语言的内部结构绝不是偶然的,它体现了语言进化服务于社会人生活的功能”[1]196,语言在不断进化,其用途决定了它所采取的形式。简言之,研究语言外部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语言内部,语言内部结构实质上是在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下语言使用的结果,两者无法割离。韩礼德提出要“将语言置入其社会语境,同时将语言学置入社会语境,借此模式来干预社会重大实践”[1]223。在社会意义学视域下,生态危机问题进入他的语言学研究视域是必然的。
对于生态环境危机在语言上的表现以及人们提出的语言生态规划的问题,韩礼德基于意义进化论给出了他的解释。意义进化是韩礼德在20 世纪90 年代开始关注的主题,有关该主题的讨论多见于他20世纪90 年代后期以来撰写的文章。韩礼德的意义进化论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变化观,其深刻性已经关涉到人类认识能力的发展,其目的是模化人类用语言表达意义能力的发展过程,强调意义产生的创造性和动态性,突显语法系统蕴藏的巨大意义潜势。到目前为止,韩礼德一直从三个时间维度考察意义进化的轨迹:种系进化(phylogenesis)、个体发育(ontogenesis)和语篇展开(logogenesis)[5]18。他坚持必须在历史进化的语境中来理解语言的主张,把语言看作进化过程的一部分,而且“语言始终是处于人类进化的中心”[1]135。韩礼德指出,语言之所以进化成现在的样子,与语言发挥的社会功能是分不开的,语言功能对语言系统具有塑造作用,意义的进化就是“社会功能的进化”,因此人类表达意义的能力的进化来自人类生存环境与人类意识的持续互动,体现了人类认识的发展历程。
韩礼德认为,许多非生态思想及其在语言上的体现,需要置于人类历史进化以及语言意义进化的视角下来理解。例如,人类意识形态上的两大危险——增长主义与等级主义——在历史上某阶段一度是积极的、建设性的,是应人类社会发展某个阶段的需要而产生的,有其社会历史原因。现在看来,它们是消极的、毁灭性的,因为等级主义把人相互分割开来,而增长主义则把人与其他生物分割开来。这些分割是通过语言系统的选择模式来实现的,语言系统以及人们长期的意义行为和意义方式把人构建为万物之主[1]167-170。同时,这种非生态性的意义模式在儿童语言发育中得到自然传承,进而无形地影响了新一代人的生态观,这说明语言有能力塑造人的意识。
对于应对生态危机的语言学方式,韩礼德不赞同一些学者提出的语言生态规划的做法。他认为,语言是一个自然进化的系统,很难被人为设计或改变。语言规划意味着要把设计过程和设计特征引入一个自然演化的系统,但真相是语言规划大多是制度性的,即语言规划只能规划语言与语言使用者之间的关系,而不能规划语言系统自身。人为的语言规划与设计至多是发明一些新词汇,却无法发展或改变语法,因为没有人能通过设计或规划来干预语法演化[1]142-143。语法会发生变化,但往往以缓慢、悄然、隐蔽的方式进行着,不为人的意志所左右。无人能够规划语法的深层,因为语法与设计之间天生是不相容的[1]146-147,人所能做的是关注语法深层,揭示主题如何根深蒂固地印刻在语法中:增长主义、物质资源的无限性、无生命环境的被动性、人类的独特性[1]170。按照韩礼德的观点,语言学家要利用信息社会中信息干预的力量,揭示并警示语言中的非生态因素。现代人类对地球的索取多于给予,其需求已经超过了地球资源的供给力,对资源的消耗也超出了地球的承载力。面对这种情形,语言学家能做的是基于对语言系统的运作机制、进化过程、构建现实作用的理解,通过语篇分析与隐性语法范畴研究,揭示语言系统与语言使用中的非生态因素,解释它们何以产生并如何继续发挥作用,用来唤醒民众的意识,检讨和反思语言使用中的反生态倾向和非生态作用。
韩礼德极力推崇美国人类学家沃尔夫关于隐性范畴的概念以及语法模化现实的观点,称这些观点是20 世纪语言学领域的重大贡献,遗憾的是没能得到足够的重视[1]188。基于此,韩礼德提倡语言学家通过揭示隐藏在语法深层的隐性范畴来促进生态危机的化解。
沃尔夫认为,显性范畴“只有在偶然的情况下没有标记,在句子里一般有形式记号”[8]66,而隐性范畴“具有暗藏、抽象的本质,往往在偶然的情况下才有标记”[8]67,“它们不容易被觉察而且难以界定,但是对语言行为有深远的影响”[8]67。受沃尔夫的影响,韩礼德提出了“语法范畴是远离经验的”的观点[1]164。他认为,意识很难触及语法的深层,即隐藏的语法力量,又称隐性语法的第四层(其他三层分别是语法的外部层次、词汇、主题)。第四层是语言中变化最为缓慢的部分,却是关于经验的隐性理论,人们以此作为行动和生存策略的基础[1]163-164。韩礼德号召语言学家要引导人们对现实语法构造进行解释,帮助民众理解语法作为经验的理论是如何运作的,比如自然资源的无限性、生产的增长性、自然的无感知性是如何根深蒂固且难以察觉地印刻在语法中的[1]169。显然,揭示隐藏的语法范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沃尔夫曾敏锐地指出,普通欧洲语言如英语的语法通过隐性范畴把水、空气、土壤等自然资源构建为无限存在的资源,给人们的生态观带来了负面影响,使人们误以为这些自然资源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韩礼德进而揭示了英语隐性范畴三个非生态性特征:(1)暗含“大/多即是好”的无标记语法对正极与负极的区分;(2)在及物性系统中,自然被识解成无生命的被动物体,人类被安排在最为主动、最具施事性的另一端;(3)现象二元论(把现象截然分为人类现象与非人类现象)在特定历史阶段对于人的生存极为重要,但是在人类和其他生物之间设置了严格的分离[1]164-166。韩礼德指出,语言学对生态问题的干预作用就在于揭示隐蔽的非生态性的语法结构、提高民众意识,这样才有可能有效地干预语法构建现实的过程[6]13-14。按照韩礼德的这一主张,语言不再是受保护的对象,而是可以用来干预生态危机的途径与方法,语言学家要将语言置于一定的社会语境中来理解语言的演变,理解语言与生态的关系,并通过揭示语言内部隐藏的深层语法范畴审视人类破坏生态环境的错误观念,进而警示和干预人们破环生态环境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