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德
三月中旬到洋县华阳,春姑娘已抢了先,自己穿得鲜净,还要把山里打扮漂亮,就忙得不行,没空理会我这个闲人。我也乐得清静,正好扑下身子,寻觅华阳的春天,探访华阳的动物。
秦岭里的春最是热闹,树呀草呀笑得发了芽、开了花。洋县坝子的油菜花一片金黄灿烂,这里的刚刚抽薹,把嘴抿得紧紧的。沟渠边一棵玉兰刚刚睡醒,就敞开了胸,忙着给衣服点缀紫中带白的饰物。玉兰的花,玉玉的,紫紫的,有点含羞的微笑。只有山茱萸最早欢迎春姑娘,小脸儿涂抹上金黄,伸着小手欢呼。
山茱萸是春的使者,最早捎来春的问候,鼓起花苞,绽开花骨朵,金黄金黄的,笑得收不拢嘴。山茱萸在这里最为平常,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朴素雅静,牢牢揪住人们的目光。它绽放早,花期长,除了花,红玛瑙似的果子也很好看,被誉为“红衣仙子”。
山茱萸俗名枣皮,花是淡淡的黄,没有樱桃花那么浓烈,也没有那股药香,但它确实是味药,滋阴补肾,益气养虚。人们会摘下来晾干卖钱。千百年来,茱萸花静静地绽放,寂寞地凋零。人们享受着鲜丽的果实,却忽略了淡雅的花。然而,没有花儿的素朴,便没有果实的丰盈。
山桃花跟着来了,在悬崖,在坡边,在地头,一枝两枝地开,三朵四朵地放,是粉粉的白,为枯黄的冬衣点缀些色彩。它懂得谦虚,知道自己的果实又小又涩,没法与山茱萸比,就使劲在早春欢笑,扯着春姑娘的衣袖不放。
野樱桃花也不愿落伍,它比山桃树个头高,也冒过好些树,它自豪着,把白白的花儿招摇在山林。人们好远就能看见那一蓬蓬的花房,想着小拇指头大的果儿,黄亮亮的,口水便落下来了。蜜蜂比人的嗅觉好,远远地闻到了花香,飞出蜂房,穿着单衫子,顾不得微寒的风,享受起劳作的欢快。
鸟们兽们更是兴奋得合不拢嘴,画眉一声呼喊,大山雀首先响应,众鸟纷纷参与进来,奏起高高低低的交响乐。农家的大公鸡一声声凑着热闹,不再留心它的母鸡妻子;布谷鸟早早地来了,催着人们种庄稼;啄木鸟知道虫子开始冒头,顾不上谈恋爱,桦树上瞅瞅,柳树上盯盯,尽职地做着医生,顺便尝尝美味;噪鹃往往在黄昏或雨天的夜里宣示自己的主权,“狗嗷——”“狗嗷——”地叫,像是乡村婴儿拉了便便,妈妈唤着狗儿来舔食,被我们唤作狗嗷雀;黄豆雀飞来飞去找地方做窝,要把恋爱的结晶安妥好,辛苦着,快乐着,惹得春姑娘都为它们鼓掌;松鼠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丫,跳跃飞荡,释放一个冬天的沉闷,高兴得忘了呼朋唤友;熊瞎子睡醒了,揉揉肿胀的眼眶,悄悄钻出洞,被中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不敢动了,静静地待着,适应好了,才慢腾腾走进林子,去寻通便的药材了。
金丝猴最是开心,大饥荒的时代暂时终结,食物渐渐丰盈爽口,它们呼朋唤友、拖儿带女,在丛林间飞跃跳荡,谈谈情,说说爱,尊尊老,抚抚小,尽享一个个大家庭的和睦兴旺。中等体形,成体体长约0.7米。平均寿命20~25岁,是灵长类动物中较进化的群类,与人类有着生理、生态、组群、活动方面的相似处。以高山森林为家,地面活动较少。四肢灵活,善攀援跳跃,动作轻盈,敏捷优美,后肢极富弹力,在树枝间可跃3~4米,若是两树相距较远或为逃生避险,亦可飞跃7~10米。从不挑食,种类多而杂,食性随季节变换,春季食树皮、嫩芽、嫩枝,夏季多采植物叶、果,秋季吃植物种子、果实,冬季只好啃树皮了。它们的餐桌上,偶尔也摆放着小鸟、鸟蛋或一些菌类。
羚牛在山谷漫步,这种“六不像”的大块头半饥半饱了一个冬天,能觅得鲜嫩的草芽、树叶美餐一顿,实在是幸福不过的事儿。只是这家伙性子暴躁,极易把受伤、失恋的糟糕情绪发泄给人类。听人说,三个人上山突然遇到一只老年羚牛,都没有防备,彼此吓住了。羚牛反应快,迅速灵醒过来,开始了自卫行动,猛冲过来,顶死一人,重伤一人,另一人吓跑了。一年老女人眼花,把闯进她家菜园的羚牛,当成了家牛,拿着竹竿去撵。羚牛挨了几竿子,虽不痛,却伤了自尊,遂大怒,一角挑去,一头撞来,把老人抵死了。还有一人走在小路转拐处,与一头羚牛劈头相逢,双方都吓了一跳,来不及让路,羚牛冲上来,头一低,朝着他划下来,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牛角已挑开额头到鼻梁骨的皮,裂开的肉皮遮住了两个眼睛。他是倒在了地上,坡陡树少,没啥挡磕,身子便滚出了好远。羚牛没追,有些蔑视地盯了一阵,这才傲气地走了。脸上留了道红疤,走在华阳古镇,他觉得不好意思,时不时地抬起手,用巴掌摸一下。难免见到熟人,不等对方开腔,他倒抢了先:“还是命大啊,邻居老王被羚牛剜死几年了,坟上的树都酒盅粗了。”
冷漠的大熊猫也变得热闹起来,平时不走动,各过各的日子,那些头年秋季生了宝宝的妈妈,享受着母子亲情,带着宝宝游逛,时时警惕着各种危险。那些要发情的雌性,忙着谈恋爱的大事,在树上摩擦肛门,留下类似巴斯消毒液的动情激素,随风飘散,引来异性尾随打斗。这是一个狼多肉少的时代,对于雄性来说,要想哄得“美女”,必须先干掉众多情敌,战斗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山谷传来一阵阵像羊叫、狗吠、牛哞的声音,伴随着石头滚落、树木折断的响动。斑鸠、画眉、山雀、啄木鸟、绶带鸟、红嘴蓝鹊、红腹锦鸡听得心烦,使劲地大叫,想盖过这些声音,最后都绝望了,灰头土脸地溜了,去干自己的事去了,管人家闲事干嘛。
这里最多的鸟儿,肯定是朱鹮了。它们从古镇上空飞过,从这棵树飞到那一棵,落在水边,叼些鱼儿填饱肚子,整理羽毛,打扮自己,很快就要处对象了。
朱鹮属鹳形目鹮科,诞生于始新世,6000万年历史,绝对是古老鸟仙了。居住范围很广,除过南极洲,各大洲都有它们的身影,种类多达26种,最珍贵的要数朱鹮和黑脸琵鹭,最鲜亮的当属闪着红色光泽的美洲红鹮。鹮类喜欢群居生活,讲排场,像美洲白鹮,数千只聚在一起,飞跃时遮了天蔽了日,好似群鸦聒噪,又如雷声轰鸣,那是壮观至极的。
朱鹮没那个阵仗,一则族丁不旺,二则内敛不张扬。它们不好热闹,不扎堆,时常单独或成对或成小群活动,极少与别的鸟合群。行动时步履迟缓,飞行时两翅鼓动亦较慢,头、颈向前伸直,两脚伸向后,但不突出于尾外。白天活动觅食,晚上栖于大树。
素有鸟中“大熊猫”“东方瑰宝”之美誉,性格温顺,神情优雅,体态端庄,行事磊落。与喜鹊搭伴做了“吉祥之鸟”,受到东亚人民的崇敬和礼赞。曾广泛分布于东亚各地。“朱鹭不吞鲤。”朱鹭,即为朱鹮。这是成书于春秋时期的《禽经》所载,可见古人早早地认识了朱鹮。
八哥、画眉、鹦鹉是歌唱家,好嗓子是天生的。朱鹮没这天分,叫声粗短沙哑,仿佛喉咙里卡着浓痰,便有了自知之明,决不当王婆,性情孤僻沉静。除过求爱、受惊、恐吓入侵者,时常嘴巴紧闭,不言不语。古语云:“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不言。”这是讲给朱鹮的呀。词句简陋,寡言少语,可谁也不敢小瞧了它们。它们的身份地位,尊贵得很啊。好比喜马拉雅山,往那一站,所有的山都自觉蹲下去了。
它们把家安放在栎树、松树、白杨等高大乔木上,巢形呈上大下小的椭圆体。太看重自身服饰,不当喜鹊那样的建筑专家,把家整得很粗糙,选择几个树枝斜生处,噙些树枝来,横一根,竖一根,交叉搭在一起,内垫玉米秸杆、树叶、蕨类、草叶、草根等柔软物。也不像喜鹊窝,造个像模像样的屋顶,它才不愿费神呢,只要能搁进半个身子,把卵产在里边就可以了,天空就是自家房顶啊。它们是太灵醒了,晓得在哪里用力,把自己打扮好比啥都要紧,喜鹊再能行也是喜鹊嘛。但它们也太讲究了,孩子长大离开了,父母也就走了,很少回到这个家。等到下一个恋爱期,它们又要辛辛苦苦地再建一个新家。为啥不像喜鹊那样长久居住呢?个中原因,只有它们自己晓得。也许,修房造屋便是婚姻生活的重要部分,过程的艰辛保证着结果的甜蜜,那是比秦岭山里的“百花蜜”都要醇香了。
每年3~5月,是它们谈情说爱的时光。好些鸟会以复杂多样的炫耀方式赢得“心上人”芳心,而朱鹮的恋爱简短实在。朱鹮咕咕低唤,相互梳理羽毛,却情意满满。丈夫从取食地返回,落于巢旁横枝,深情凝望巢中雌鸟。得到召唤,妻子也把目光转过来,相互观望,彼此不停低鸣“啊——啊——啊”。过一会儿,丈夫颈部向前平伸,冠羽顺贴枕后,先慢后快,低鸣着靠近,猛地扇动翅膀,跨上妻子脊背。或是产卵前夫妻俩栖息于巢中或停歇于横枝,妻子返回家中,居家丈夫长鸣数声,并不站起。这时妻子进屋,用喙轻梳夫君头颈背部羽毛。夫君慢慢起身,俯首静立,冠羽竖起,欣然领受爱妻亲昵。有时会相互梳理头部羽毛,长喙咬逗,咕咕低鸣。
震荡灵魂的时刻,终于来了。夫君从侧面跨到妻子脊背,扇动着翅膀,衔住妻子头、嘴或颈部,或轻咬妻子翅膀。妻子立马呼应,尾部上翘,配合夫君压尾。夫妻俩发出急促鸣叫,带着喉部颤音。尽了兴,同时仰天长鸣,夫君跳下,与妻并肩站立,各自梳理蓬松羽毛,同时仰头张嘴,似乎要把蓄积心中的满足与倦意呼出来,叫声也微弱下来。
正如金丝猴会搞“同性恋”,朱鹮也能整出个拟交动作,很特殊的,即使有交配行为,却无实质进展。这常常发生在秋季,还故意大喊大叫,向同类炫耀夫妻关系稳定牢靠,警告第三者不要侥幸玩火。
金丝猴中的雄性亚成体组成“光棍猴”,等到足够强大了,才闯进猴群挑战家长,或拐带走几个“美人”。而朱鹮亚成体往往三五成群活动,互相接触了解,要是彼此生出感情,就结成伴侣,双双离群,寻个大树修建房舍,生儿育女,过上自足自乐的家庭生活。但世间阴差阳错的事儿不少,朱鹮的情爱之路也是波波折折,看不上,没缘分,便有初恋失败者,更有命背的“大龄青年”。
我们知道大熊猫爸爸很不负责,从不管宝宝的事。朱鹮爸爸绝对是模范父亲,自觉承担起孵卵、育幼重任。朱鹮护幼,对幼仔宠爱有加,极尽作为父母的职责。育幼期间,一方外出捕食,一方留在窝里悉心照顾。这样的事儿,夫妻俩轮流做,既享受了天伦,也都不显得疲累。
和金丝猴相比,朱鹮的餐盘丰盛多啦。它们吃肉,居食物链顶端,主食鲫鱼、泥鳅、黄鳝、青蛙、蝌蚪、螃蟹、虾、田螺、蜗牛、蚯蚓、蟋蟀、蝼蛄、甲虫及其他水生昆虫,还有芹菜、谷类、小豆、草子、叶。食材丰富,饿肚子的概率大大减少,这能把金丝猴羡慕死。
朱鹮善良温顺,团结友爱,活成了鸟中君子。夜宿时,头颈转向背面,以喙插入羽毛;或缩脖垂头,喙靠于胸前。它们瞌睡少,睡觉时也不忘理毛亲昵,自己理毛,还互相理。一只走近另一只,以喙碰击,发出低鸣,后者迅速呼应。若是一方抬头仰喙,另一方必以喙碰触其颌、头部羽毛。稍后,理毛者变做了享受者。
大熊猫、金丝猴、羚牛为爱情打斗,搞得乌烟瘴气,你死我活的。朱鹮的做派就文明多了,恋爱阶段都可自由选择,结婚之后才彼此守约,终生相伴。雄鸟“白金”,遇见同龄雌鸟“蓝儿”,互相动了情,出入成双,偶有拟交现象,看似好得不得了,似乎已私定终身。谁知,它俩的爱情之船,遇上了风浪,被掀翻了。仅仅持续了一年的美好姻缘,就被一只叫“红儿”的雌性,给无情地终结了。“红儿”小它俩一岁,靓丽大方,活泼开朗,一下子就把“白金”俘虏了。“蓝儿”尝到了落寞、孤寂的滋味,可它不死心,与“白金”纠缠,和“红儿”拌嘴,使尽了招数,也换不来“白金”的回心转意。“蓝儿”绝了望,发誓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最后狠狠地瞪了“负心汉”几眼,扇动着翅膀,扑棱棱远去。
性格哪能轻易改掉,“蓝儿”承领了“冷美人”这个标签。它的痛苦悲伤,犹如退潮的沙滩,很快平展展了。“蓝儿”依然走自己的路,却随时留意着身边的异性。俗话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它很快便与“黑子”处了男女朋友,“黑子”大了三岁,成熟稳重,不像“白金”轻浮,又能知疼知热。“蓝儿”很满意,欢喜地接受了“黑子”,接受了另一段明媚的爱情。
动物们的领地争夺战,一般都很残酷,朱鹮却是个例外,往往是点到为止。都想找个适宜的树杈栖息,可这样的空间资源有限,朱鹮间免不了发生械斗,包括喙击、打嘴。打嘴争斗时,两只朱鹮相向而立,喙部交叉,左右剧烈晃动头部,以喙互击,伴着连续而急剧的鸣叫。失败者低头梳理冠羽,跳跃开争夺的树杈,或离开是非之地。胜利者也不欢呼,更不追赶,很平静地享受胜利的果子。
司马迁和韩信,都能忍,忍得大苦大难,终成一番大业。朱鹮是动物界的韩信、司马迁,也特别能忍,忍受了山雀、乌鸦的欺负。山雀个子小小的,又可恶,又嚣张,就是只螃蟹横着走,往往追逐、驱赶大块头的朱鹮。看来它们奉行的“和平主义”,有时也行不通,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啊。可它们有自己的处世哲学,我是不懂的,还是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