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 欢
1930 年,北京街头卖唱的盲人
湖南宁远九嶷山舜帝陵的正殿有一幅壁画叫《南风歌》,画面上的舜帝一袭白衣,盘膝而坐,轻抚琴瑟,吟唱着“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琴声流转,引得百鸟和鸣。关于这一幕,《礼记·乐记》有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
世人皆知舜以五弦琴治天下,却鲜少知道他的音乐才华源于父亲瞽瞍。瞽瞍是位盲人,为尧帝时期的宫廷乐师,也是有文献可考的最早从事音乐活动的盲人。舜三岁就跟着父亲学琴,瞽瞍眼盲,全靠口授。
距今四千多年的尧舜古乐,被视为中国古代音乐的起源,而盲人与音乐的关系,几乎与音乐的产生同步。在古代,盲人乐师从巫乐中分离而来,被称作“瞽”“矇”“瞍”。盲者众多,亦有区别,这三个字分别代指不同的盲态:没有眼珠是“瞽”,有眼珠却看不见为“矇”,有眼珠无瞳仁为“瞍”。
自先秦起,盲人就是乐官制度中的重要承担者,他们听律修声、祭祀登歌、讽谏说唱,既主持礼乐活动,又负责音乐的声教传播。《周礼》记载:“瞽矇,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瞽百又六十人。”作为与神沟通的掌乐之官,他们活动于宫廷之中,规模庞大且备受关照,每人还配有一位助理(“相”或“视瞭”),负责其出行活动。
历史上最著名的盲人乐师当属晋国的太师师旷。据说师旷弹琴时,马儿会停止吃草,仰起头侧耳倾听;觅食的鸟儿会停止飞翔,翘首迷醉,丢失口中的食物。相传古代名曲《阳春》《白雪》都是他的作品。还有师冕、师襄、师文、师乙等,都是名见典籍的音乐家。
上古乃至秦汉,诗书礼乐的文化传播主要靠口耳相传。至于为什么委以盲人如此重任,因他们被视作先知,更因盲人善辨声乐,强于诵记。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中国,古代西方亦然,古希腊最著名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即由盲诗人荷马写成。
直至春秋之时,随着礼乐文化的衰落,“瞽”被“优”所取代,失去宫廷音乐主角地位的盲人逐渐淡出朝堂,泯入民间。
中国古代盲人一般有两种职业:算命或曲艺。算命,是继承了过去的巫师工作,而曲艺,是对音乐最正宗的传承。游走民间的盲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改变过去高大上的仪式化表演,向娱乐化的方向发展。他们师徒相授,走街串巷,成为民间说唱音乐的一支特殊队伍。
历朝历代,民间的说唱艺人多为盲人。据陆游的《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所描写:“负鼓盲翁正作场。满村听说蔡中郎”,证明了宋朝已有鼓词盲艺人在农村演出。明清诸多文献记载也可见盲艺人表演说唱的普遍,吴敬梓在《儒林外史》第五回写道:“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红楼梦》中盲艺人“女先儿”的形象也多次出现。
盲艺人们行走江湖,可谓遍地开花。在杭州,盲人唱小说评话,谓之“陶真”;在广州,盲艺人唱的南音成主流,时称“地水南音”,演唱“木鱼”的女盲艺人被粤人呼为“盲妹”,男盲艺人称“盲公”;在甘肃,凉州贤孝被盲艺人代代传承,手中的三弦被称作“瞎弦”;在扬州,每年三月三拜三茅真君还有“瞎子赛会”……他们被市井百姓喜闻乐见,也成为上流社会宴请宾朋的“俗尚”,其中技高之人,甚至成为达官贵人狎集饮宴中的蓄养对象。
可以说,盲艺人的说唱,打开了中国古代民众的文化新视野。正如文学家郑振铎所说,“一般的民众,未必读小说,未必时时得见戏曲的演唱,但讲演文学却是时时被当作精神上的主要的食粮的。”盲艺人把历史演义、通俗小说、忠义孝德、伦理纲常融人生动的说唱之中,使得大小长幼,耳贯心通。
19 世纪70 年代,清朝晚期的盲艺人
清代后期,盲人从艺说唱还有了专门的培训学校。广东西关陈基的绮兰堂、带河路附近的猪仔墟、观莲街的绿杨居,都是收养盲人教唱的学堂。西宁兵备道按察使柯忠在城北街创建慈善机构养济院,也有盲人专门教习唱曲。从光绪十七年(公元1891 年)开始,盲人彭敬香就开始在西宁街头演出,她和同样是盲人的丈夫谢长德成立盲人曲艺组织“三皇会”,每年主持盲艺人的祭祀演出和活动。艺人们的演唱区域及场所均由“三皇会”统一划定,不得争夺或逾越。
从扬州的王建明到威海的彭润之,从甘肃的徐宝子到西宁的彭敬香,甚至还有岭南唱“亡魂”的桂妹,一代代盲艺人漂泊凄苦,游走街头,向天而歌,几乎没在历史中留下多少印迹。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一个夏天,中央音乐学院的两位音乐家杨荫浏、曹安回无锡老家时带上了一台进口钢丝录音机,录下了盲艺人华彦钧自创的六首乐曲,数月之后,老人辞世。这是声音储存技术发明以来在中国的一次伟大实践。因为这次录音,后人知道了“瞎子阿炳”和《二泉映月》,中国的民族音乐史也因此改写。
与常人不同,盲人说唱被认为有种特殊的“瞽腔”。在看不见的世界里,他们命如飘蓬,有着无边的悲苦,只能靠声音感知,用声音表达。他们的歌声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全无邀好之心,也许因为看不到观众,也许是早就看透了尘世,更像是一种自诉,用恍如隔世的冷漠,唱着人间悲喜。一张口,便勾魂夺魄。
近代中国国门大开,西方传教士为中国盲人开辟了更多的新职业。比如在1874 年,英国传教士穆·威廉在北京创办了“瞽叟通文馆”(今北京市盲人学校),这所学校不仅教学生盲人点读法和一些文学知识,也教学生编织、藤作与木工等。
当然,不是所有地方都拥有北京这样的条件,据四川省地方志记载,盲聋哑人们为了求生,“大都沿街以看相、摸骨、测字、说善书、唱小曲、打道琴求人施舍以了残生……”
让盲艺人命运发生变化的,是革命的需要。1937 年抗战爆发后,沿村卖唱为生的“没眼人”被共产党收编成了一支编外抗日部队,他们七八个人一队,活跃在全国各地的山间乡野,利用流传在当地的民歌小调,一方面宣传抗日,一方面探听情报。譬如胶东各地盲艺人将盲人组织“三皇会”改为“盲人抗日救国会”,以演唱大鼓宣传抗日救国;山西襄垣、和顺、武乡、辽县(今左权县)等地的盲艺人们在敌占区借唱书算卦,送情报、运军火、宣传抗日。后来就有了“盲人宣传队”的称号。
陕北盲艺人韩起祥当时在边区名声大噪。1946 年8 月,他应毛主席邀请到延安杨家岭说书,弹唱自编的唱段《重庆谈判》《张玉兰参加选举会》等,毛主席在听书中多次发笑。毛主席说:“书,你说得好。群众语言丰富。今后你要为工农兵多说新书。要多带徒弟,把陕北说书传至后世。”
仗打完后,鬼子走了,盲人宣传队却没再散。1949 年冬,中国各级政府对职业或半职业的曲艺艺人进行登记,开始安置和救济盲艺人们的生活。
盲艺人迎来了春天,各地纷纷成立曲艺队,江西有“上高道情”,山西有“介休三弦书”“陵川钢板鼓书”,河南有“陕州锣鼓书”,广州成立了曲艺联谊会,组成失明曲艺一队和二队。越秀失明曲艺队作曲家刘荫慈专门作了一首《今昔歌坛》,道出新社会的新气象,“献艺有歌厅,竞艺上北京,私伙局比春花劲,新作频现唱不停。”
盲人穆孟杰1999 年创办的河南省平乡县孟杰盲人学校
1950 年,时任北京市文联主席老舍牵头办起了盲人文艺学习班。他自掏腰包,买了许多乐器,熬夜为盲人写新词、新段子,还拉来作家赵树理和北大教授罗常培讲课。第一回试唱,他把盲艺人们请到北京市文联大剧院,亲自担纲主持,全体作家当了第一批听众。
1953 年,新中国第一个残疾人福利组织——中国盲人福利会在北京成立,由张文秋担任总干事。为解决盲人就业问题,盲人福利会1955 年在北京创办了全国盲人训练班,设有师资、按摩、音乐和工艺四个班,先后有290多名学员毕业,分配到全国各地。长沙盲艺人甘柏林进了音乐班,随民族音乐大师刘北茂学习二胡。次年,“第一届全国音乐周”举办,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全国音乐界的第一次群英会,4500 多位音乐工作者参加,甘柏林一首《二泉映月》拉得惊为天人,被誉为“青年二胡演奏家”“当代阿炳”。
盲艺人们在满心欢喜唱赞歌时,并不能预见日后的际遇。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新中国的各类政治运动接踵而至,算命、乞讨、曲艺、评书等传统盲人以求活路的行为,因为被贴上“封资修”的标签,几乎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不少盲人曲艺队被迫解散,有的则走上了说书宣传“样板戏”的道路。
“文革”结束后,各地曲艺队纷纷重组。20 世纪80 年代,他们和露天电影放映队一起,把乡村当作驿站,之后电影电视的出现,后浪推前浪地又把他们拍在了沙滩上。如今,各地盲人曲艺队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几乎没有年轻成员。那些口口相传的民间曲调,都开始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越来越少的盲艺人,被请进了文化馆,成为一些文艺汇演的一部分。
盲人不需卖唱为生,这是盲艺人的幸事,却是艺术的损失。自20 世纪80 年代之后,按摩逐渐成为中国盲人的首要出路。
《永曜之花》亮相国家大剧院音乐厅
1980 年,任教于吉林艺术学院的甘柏林随访问南斯拉夫团出访欧洲,突然开了眼,“很多诗人、音乐家、律师等都是残疾人,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而当时我国的盲人知识分子群体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中途失明的老干部,另一部分是残疾军人,其他大部分盲人都没受过教育。盲校大多是教会成立的慈善组织,个别是政府创办的学校,主要教的都是按摩。
他把古今中外盲人在音乐方面的贡献写成了汇报材料,四处奔走。1984 年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成立,甘柏林为残疾人办高等教育的想法终于变成现实。时任长春大学校长王野平与他志同道合,在多方努力下,1987年10月,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正式成立,面向全国招收盲、聋、肢体等残疾学生。
这是中国第一个残疾人高等教育学府,开启了我国高等特殊教育元年。第一届招生,就不得不申请扩招。最初只设两个专业,一个音乐,一个美术,原定招收30 名学生,实际招收45 人,其中学音乐表演的盲生占了一半。此后32 年间,它不断为全国各地输送着盲人音乐人才和教师。
几乎是与甘柏林办学同步,残疾人艺术建制也在推进之中。1985 年7 月,全国首届盲人音乐会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1987 年“首届全国残疾人艺术汇演”在京举办,涌现出一批特殊艺术人才,30 多位残疾演员在汇演后组成“中国残疾人艺术团”;1987年9 月27 日,人民大会堂专场文艺晚会举行,宣告了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正式诞生。
金元辉、毛镝、杨海涛、王琦、朱黎等一代代盲人演员随着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踏足世界五大洲、遍访100 多个国家与地区,他们带着《我的梦》在高雅舞台上走得最远,成为中国向世界递出的特殊名片。他们曾以为一辈子都要站在按摩床前,直到进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才确信:原来吹拉弹唱真的能作为职业。
2019 年10 月14 日,幻境音乐会《永曜之花》亮相国家大剧院音乐厅,这是中国残疾人艺术团首次推出的盲人音乐会。现场近千名观众的情绪始终被旋律所支配,只有盲人演员的音乐在诉说。
而在另一个舞台上,杨光、刘赛、萧煌奇、周云蓬等盲人的偶像式走红,赢得了最广大的观众。还有更多的文艺盲少年们,深深投入视频网站的怀抱,乘着碎屏时代的东风大红。新时代对盲人的尊重也有了长足进步,2016年,中国音乐学院为盲人学子报考开辟了绿色通道。按照正常的招生计划体系与健全人平等竞争。而在以往,各大音乐学院招收盲人考生属于个例。
盲艺人们源于高堂,又汇入民间,从阿炳的街头到国家的剧院,音乐人生兜兜转转,像个轮回。盲人音乐的发展史,印证着中国社会的变迁史,在那些看似遥远的悲欢离合中,能窥见每一个时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