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嫣嫣
从某种意义上说,食物是一面镜子,照出一方乡土。
我的家乡漳浦是南方沿海的一隅小城,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得益于靠山近海,食物新鲜,加工方法简单明了,如肉类加菌笋炖煮、虾蟹佐姜蒜白灼,做法大都不拖泥带水,不失原味。我对家乡的美食如数家珍,其中最喜欢便是漳浦的肉圆。
肉圆于我,正如高邮咸鸭蛋于汪曾祺老先生,他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我亦感同身受。我吃过鱼丸、鱼蛋、酒酿丸子、狮子头……吃过许许多多或称之为圆或称之为丸的食物,但他乡圆丸我实在瞧不上,只会空引我的点点乡情。
肉圆,可誉为漳浦的地理坐标,是手工制的肉丸子,实心无馅,表面细腻,色白,呈圆状,与外地表面满是疙瘩的肉丸子并不一样。肉圆的制作并不繁琐:选用上好的猪后腿肉,加以盐、味精、淀粉、冰块等一起搅成肉泥,而后用勺子挖一颗颗放入热水煮至七八分熟,捞起筛水晾凉,可暂存于冰箱,等要食用时煮至全熟,味与鲜时无异。现在家家户户都可着手制作,店铺里也会帮忙搅配肉泥,有时还加入了大蒜、香菇等,制成蒜香肉圆、香菇肉圆之类。只不过平日家里自制的肉圆相对粗糙,无法与店铺外售的相媲美,因为好的肉圆在各种原料的选购及调配比例上、火候上均有诀窍,需要日积夜累的经验,这道磨练出来的手艺,并非我等外行人所能染指。正如蘇东坡谪居黄州时写的诗中说道:“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一道东坡肉的诀窍在于火候,贫富者不懂“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自然是没有口福。肉圆的制作亦如是。
我所喜欢的很多好吃的东西都是圆的,我猜大抵是因圆状寓意团圆且富态可爱,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令人有食欲,这肉圆便是一例。看着赤色的生肉圆,一经热水,变成了一颗颗白白胖胖的肉圆,挤挤挨挨地飘浮水面,跟涅槃一样,简直是跳脱了。漳浦也有肉圆片,虽异曲同工,但是我却觉得肉圆更好吃一些。
我不知道肉圆源起何时,有何典故。只知道,母亲总说起她小时候,家里的大人要到县里赶集,她急得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硬要跟出来吃一碗肉圆面才满足,可见肉圆的年岁可能不止是姑姑奶奶辈,在以往物资匮乏的年代,亦不是人人都能大快朵颐的食物。
以前吃肉圆是开荤,现在吃肉圆是图方便。肉圆常规的吃法是与扁食同煮,熟后,洒上芹菜末,再浇点煸干的油葱,顿时香味四溢;孩童则喜欢用竹签串一串,八至十颗不等。佐菜肉可成汤,佐面则为主食,有时也下火锅,虽变着法子吃,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孩子放学赶不及做饭令其饱腹,买串肉圆先垫一垫;周六周日,不爱煮饭,称点肉圆下面……小至孩提磨牙,大至耄耋解闷,都可见肉圆的踪影。
在漳浦,但凡走街串巷,隔几间店面就有一间肉圆店。店面一般不大,店内的摆设却干净利落,通常是几张桌椅整齐地一列到底,无需花哨的装饰与卖力的吆喝,门面上也仅用红色胶纸拼贴成肉圆和其他凑热闹的虾丸、水饺、煎饺这几个字,静静地看着你,散发着温情的香味,让你觉得亲切。
今非昔比的肉圆以它的美味、方便、快捷渗入了每个漳浦人的日常。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肉圆的制作到了别处,竟也会水土不服。我有一个亲戚,早些年筹划着去外地开肉圆店,她用和漳浦相同的制作材料与工序,怎么也制作不出同漳浦味道一样颗粒饱满的肉圆,后来,指望着从漳浦将原料运去,还是制作不出来。难怪我去外地求学、游玩,虽见过很多“漳浦肉圆”,但却都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大抵各方特产都是如此,东坡肉硬要用黄州的猪肉才烧得好,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而漳州的水仙花挪个地方,就不那么香了。
的确,食物受地域所限,使原料的甄选变得严苛,只因人有情,一切便都鲜活起来,那些食物因爱跨越经纬,穿梭时空,超出作为食物本身的使命。想起我外出求学的那段时光,每次回家都馋得不可收拾,以致母亲总像搞批发般地将肉圆打包好,让我带到学校解馋。每每此时,与我一起返校的不只是怀抱里的肉圆,还有沉甸甸的爱。初为人母后,我才明白为何母亲总忆起她小时候吃的肉圆,那是往后所不曾拥有的滋味,她回味的是逝去的父母之爱。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亲情羞涩地藏在食物里,心照不宣地一代一代效仿,那些味道属于每个人的独家记忆,当你失意的时候,能拥抱温暖着你;当你得意时,亦能与你举杯同欢。
一种食物就像一本书,读者的想法各异。一颗小小的肉圆是一本工具书,书里自然没有什么人生大义,不比珍珠,因血肉磨砺而动人;不比水滴,因穿石的恒心被颂扬,它仅为解馋饱腹,借口腹之能。只是平凡可贵,那些日夜咀嚼的乡味就如父亲的告诫、母亲的唠叨,细碎地拼凑着最深的记忆地图,这是经过日子千锤百炼的深情,滋养着人心。远方有梦,一旦踏出乡土,有些东西终究带离不了,肉圆对我而言等喻于漳浦,就像节假日后被塞了整个家乡的后备箱,是一剂心药,护佑着一路驰骋,慰藉着浓浓乡愁。吃肉圆时,我是快乐的,希望漳浦肉圆能被更多的人认识并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