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兴无
英夷犯粤寇氛恶,将军奉檄守沙角。奋前击贼贼稍却,公奋无如兵力弱。凶徒蜂拥向公扑,短兵相接乱刀落。乱刀砍公肢体分,公体虽分神则完。公子救父死阵前,父子两世忠孝全……天生忠勇超人群,将才孰谓今无人?呜呼!君不见,两陈一葛三将军。
此诗唤作《三将军歌并序》,乃林则徐的好友、清代爱国诗人张维屏所作。诗中“两陈一葛三将军”,“一葛”乃葛云飞,“两陈”之一为陈化成,二人皆为鸦片战争中的抗英名将。与二人相提并论的另一“陈”乃土家族抗英将领陈连升。较之于陈化成、葛云飞,人们对陈连升知之不多。
1777年,陈连升出生于湖北鹤峰邬阳关大山深处的一幢土家吊脚楼里。望子成龙的父亲给他起名连升,意为连连高升。然而,事不遂愿,陈连升17岁从军后,虽武功高强,能攻善守,但因性情刚烈,不善钻营,军职始终不高,61岁才升任广东增城营参将。
1839年初,林则徐受命钦差大臣,至广州查禁鸦片。英国人为破坏中国的禁烟运动,在珠江口的九龙、穿鼻湾等处不断骚扰挑衅,为发动侵略战争寻找借口。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水师提督关天培议定,大力整饬海防,加强对外洋的控制,并召集有关将领会商。陈连升在会上所陈见解给林则徐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记住了陈连升这个名字。
不久,受林则徐急调,陈连升赴虎门前线保卫海防,协助林则徐禁烟、销烟。虎门销烟后,英方气急败坏地不断向中方挑衅。林则徐与关天培商量应对之策,认为防范英军来犯,尤需加强九龙官涌山营盘的防卫。
官涌山位于珠江入海口外东南海岸九龙半岛最南端(今香港佐敦)。加强官涌的防守,既可有效控制尖沙咀与港岛,又可炮火覆盖九龙洋面,还能策应虎门要塞,对掌控当时的局面十分有利。
驻守官涌山营盘,兹事体大。林则徐、关天培点将陈连升任官涌营参将,镇守官涌山炮台。是年,陈连升已六十有二,他深知英人船坚炮利,战火一触即发,接防官涌山压力很大。但为了保卫海疆,维护民族利益,他偕长子武举陈举鹏一起赴任。
英国贸易总督义律率领的英国商船、兵船、趸船就泊在官涌山下的洋面上,官涌山营盘增防,对他们造成了极大威胁。他们如芒在背,指使兵船不断在尖沙咀洋面和虎门穿鼻水道进行武装挑衅,并多次派人乘小舢板驶近官涌山脚不断骚扰,甚至持枪爬上山岗窥探官涌营盘虚实。
1839年7月7日,英国水手在九龙尖沙咀的酒后斗殴中,打死村民林维喜,英方全权代表义律拒绝交出凶手。林则徐依清律下令驱逐英人出境,并禁止对其进行食物补给。
9月5日,义律亲率快船3艘赴九龙强购食物,被清水师船阻止。义律不宣而战,令英船向中国水师船开火。中国水师被迫还击,但渐渐不支。官涌山上的陈连升从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怒火中烧,当即下令发炮支援,英船受到重创,义律的帽子也被打飞,差点丢了性命,吓得掉转船头逃匿。
11月3日,英国舰船又往穿鼻洋挑衅,水师提督关天培率水师抗击,英舰没讨到便宜,仓皇败退。次日,英人开始攻打官涌山。從11月4日到13日,10天的时间里接连发生了6次战斗。
11月4日一大早,近300英人从九龙分两路偷袭官涌山。瞭望哨最先发现从背面偷袭上来的20多名英人,急忙报警。陈连升的坐骑黄骝马发出激烈的嘶鸣声,此马跟随他转战鄂、湘、川、陕等地,几经战火洗礼,被称作“神骏”。陈连升翻身上马,带领20名卫兵,朝偷袭的英人掩杀过去。手握洋枪的英人从没见过这般勇猛的阵仗,胡乱放了几枪,掉头就跑。跟进的英人见偷袭失败,溃败山下。守备伍通标带领守军放滚木迎击从正面上来之敌,滚木砸得英人丢掉枪械,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崖,遗落许多军帽。
英人首战吃了败仗,恼羞成怒,于11月4日夜向官涌山发起第二次进攻。官涌山下的洋面上,数只英国舰船一字排开向官涌营盘猛烈仰攻,但夜晚看不清目标,炮弹射向高空,全落在半山腰上,根本没有击中炮台。倒是英舰船的炮火光给官涌炮台提供了靶子,陈连升抓住战机,指挥火炮居高临下俯击英船,打得英舰仓皇逃至外洋躲避。
11月8日,英人对官涌营盘发起第三次攻击。这次英国人制定了一个海陆配合的攻击计划。150步兵乘早潮坐小船至海湾最接近炮台的东南山脚海滩等候,以3舰1船轰击官涌炮台,一俟炮火停止,步兵即抢滩登陆,发起仰攻,击伤清兵2名。陈连升一面指挥炮台正面12门岸炮开火还击,压制英舰的炮火,迫使其后撤;一面命令把总刘明辉率增城营截击英军,清兵发起俯冲,毙伤英人50多个,将其驱赶下海。
英人连战皆败,他们把失败归咎于舰炮没有瞄准炮台。于是,11月9日,“窝拉疑”和“海阿新”两艘英舰于尖沙咀海湾转了一圈,认为胡椒角适合炮击官涌山炮台,便以此处为基点配合新的陆上攻击行动。英舰先发炮试探,炮弹落到炮台附近,炸开的碎石砸伤了驻守的清兵。陈连升立即下令陆路指挥德连率领守军用大炮、扛炮还击,英舰带伤逃窜。
英军屡犯官涌,引起林则徐、关天培等的高度警觉,决定加强官涌山的防卫力量,调派增援。
各路清兵齐集官涌,新调的200名水师官兵,6门大炮悉数到位,遂分五路扼守官涌的五道山梁。这给陈连升以极大鼓舞,他认为不能老让英国人来打我们,我们要先发制人,教训教训他们。11月11日,陈连升作出战斗布置,五路人马于夜半向停泊在官涌山海面上的英舰船发动重叠炮击,英船在黑夜里被动挨打,无力还击,炮火击破船舱之声不绝于耳。不久,英舰船灯火一齐熄灭,纷纷逃窜到外洋躲避。次日晨,英船逃走过半,留下的10余只船也逃至炮火射程之外抛锚,船上的篷扇、桅樯、绳缆、杠具都已被重炮击坏,还有一只双桅帆船半浮半沉,摇摇欲坠,洋面一副狼狈景象。
13日傍晚,曾在九龙寻衅之“剑桥”“多利”等10余只英国武装商船第六次来犯。陈连升仍命五路守军扼守五道山梁,五路大炮叠轰来犯之英舰,“多利”号连中两炮,仓皇遁去,在它旁边探水的一只小筏子被击翻,其余英船见势不妙,争先撤退。
英国人在官涌山的6次战斗中均以失败告终,其舰船、趸船在海面不能立足了,被迫退到龙波、筲洲、赤沥角、长沙湾等外洋四散寄泊,落得个“于澳门既不能陆居,于尖沙又不能水处”的狼狈下场,陈连升之名亦令英人闻风丧胆。
官涌之战是中英双方在陆上、海上的第一次对搏,陈连升指挥清军取得胜利,南粤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赠颂牌盛赞陈连升将军:“民沾其惠,夷畏其威,威慑重洋。”
官涌营盘保卫战胜利后,林则徐与邓廷桢、怡良、关天培等联名向道光帝上《奏请鼓励筹办夷务出力员弁折》,为陈连升请功,奏请朝廷给陈连升“以副将升用”。1840年3月13日,道光帝准奏。
1840年6月,英国远征军舰队开到香港外洋,广东中路海口的形势越发紧张,英军不断在尖沙咀洋面和穿鼻水道武装挑衅。考虑到官涌山炮台孤悬珠江口外,林则徐与关天培决定弃守,收缩兵力死守珠江出海口——虎門要塞,把补调三江协副将不久的陈连升调守沙角炮台。
虎门一带作为珠江口的咽喉要塞,其山峦岛屿自然形成了三道门户:最南面在主航道两侧有两山斜峙,东曰沙角,西曰大角,此为第一重门户;北进3.5公里,由上横档、下横档、饭箩排三座小岛及南山构成了第二重门户;由此再北进2.5公里,小虎山、大虎山对峙,形成第三重门户。林则徐在三道关隘上构筑了10座炮台,并在这一带水域敷设了木排、铁链、木桩。时广州有民谣:“虎门六台,金锁铜关,入来不易,出去更难。”
在三重门户中,以沙角地势最为险要。陈连升偕子陈举鹏驻守沙角炮台,深感责任重大,以三江兵守台东,惠州兵守台西,率领官兵积极备战,加固炮台,增修炮位,深挖战壕,构筑胸墙,遍布地雷于后山。陈氏父子还互扮登陆英军,进行登陆和反登陆演习,提高守台官兵反登陆作战的能力。连英军军官宾汉也喟叹:沙角炮台“是一个很坚强而很可怕的阵地”。
1840年8月19日,英军向澳门以北的关闸进攻,清军初战不利。林则徐飞檄调陈连升和游击马辰驰援。陈、马率部反击英军的海陆进攻,击伤英兵船一艘,击沉英舢舨船数只。8月31日,陈连升奉林则徐之命率5艘战船,在穿鼻洋以南的龙穴附近迎击英舰,击伤英舰1艘,击毙英兵15个,英舰仓皇逃遁外洋。
在广东沿海严密的防御面前,英军无隙可乘,乃北上攻占浙江定海,旋抵达天津大沽口,兵锋直逼京师。道光帝吓得惊慌失措,责“夷兵之来,系由禁烟而起”,即刻下令将林则徐撤职查办,派直隶总督琦善南下广州媾和。
此举助长了英国侵略者的器张气焰,11月底,英军派兵船在沙角海面横行无忌,恣意挑衅,数日内接连截去中国盐船8只,运米橹船1只,后又开炮轰击广东水师阳江营所属3只米艇,并将米艇掳去。陈连升闻报大怒,立即率水师兵船拦截抢米艇的英舰“窝拉疑”号,要求归还米艇。“窝拉疑”号不但不归还,还发炮挑衅。陈连升遂下令开炮还击。双方对轰一阵,英舰最终丢弃米艇遁走。
琦善到广州上任后,为讨好英人,诘难陈连升擅自开战,激怒英人,惹下祸端,并向英方道歉,还无耻地表示,如英方要求严厉惩办炮台守将,一定照办。英方亦认为“道歉就可以了”,但琦善却不善罢甘休,“欲斩副将(陈连升)以谢夷”,命刀斧手摘下陈连升头上的顶戴花翎。这个消息激起了广州百姓的义愤,千余人自发到钦差衙门请愿。琦善难犯众怒,被迫收回成命,但严令各炮台“戒毋击海口登岸夷”,“不能在炮台施号炮,惊动逆夷,致令生气”。
琦善加紧向英方头目义律屈膝求和。义律一面谈判,一面加紧训练士兵,积极备战;琦善则一边谈判,一边将经过五六年建设的虎门一带水域的木排、铁链、木桩等防御设施裁撤殆尽,裁减1/3的兵船,遣散林则徐所募集的训练有素的数千水勇,最后陈连升所部仅剩出征时从家乡带来的600名土家族兵丁。更为严重的是,一些水勇失业后,被英军收买,沦为汉奸,成为侵略者的帮凶。
琦善“一切反前任所为,谓可得夷欢心”。英舰可畅通无阻地在虎门一带水域“探水志,察路径,而情形虚实尽悉”,英人可肆无忌惮地在沙角等军事要隘“登而聚观”。陈连升痛心疾首,仰天长叹:“台不可守矣!夷能登岸,即能越山,咫尺已及我后!”每至夜半,“辄大呼起,秉烛达旦,夜不能寐”。
陈连升知道沙角兵力单薄,难以应敌,特派都司赵平前往广州向琦善请求“益兵与火药”。琦善不许,称正同义律议和,此时增兵,必招英猜疑,误了议和大事。赵平苦求一天,琦善一兵不发。形势严峻,难以逆转,陈连升决心与英人决一死战。
1841年1月7日上午8时许,英军以大小战船20余只,陆战队2000多人,分三路突袭沙角、大角炮台。在攻破大角炮台后,英军合力进攻沙角,“加略普”号等英舰一起从正面炮击沙角炮台,弹片像雨点一般散落。英陆军少校伯拉特指挥陆战队,由汉奸引路,抄小道,登竹梯,攀上沙角后山,用推轮大炮猛轰清军陆路营盘。
陈连升急忙登高瞭望,但见海上英舰铺天盖地而来,后山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敌众我寡,败局已定,沙角必失。他抱定与台共存亡之决心,对千总张青麟说:“观汝才气可大用,盍留汝身图他日报乎?”再三劝说,张青麟誓同死不移。他又谓长子举鹏言:“余久不食肉矣,汝盍往太平墟为市之?”举鹏明了父亲的用意:“欲出而生之也”,亦坚决不肯离去。
陈连升嗟叹不已,遂组织守军全力迎击。官兵们举旗击鼓,用前膛炮、扛炮轰击敌阵,毙敌二三百人;又拉响后地雷,百余名英兵应声倒地;陈举鹏率数十人守台南海岸,奋起仰攻山上之敌,多次打退英军的俯冲。然而,沙角守军将寡兵微,武器低劣,火炮除4门葡萄牙制铜炮外,其余38门均为自铸铁炮,不能转动发射,命中率极低,抵挡不住英军的坚船利炮和陆战队的海陆联合进攻。英陆战队逼近台门,要挟被俘的清兵诈言“陈将军来了”,张青麟启关被杀,英军用排枪向炮台内扫射,守兵奋起反抗,多战死炮台。
英军在强攻沙角炮台的同时,以兵船对海面实行封锁,切断了沙角守军的退路和与其它炮台的联系。时舰上英军亦纷纷登陆,与陆战队夹击清军,紧缩包围圈。英军恃炮火猛烈,人多势众,登梯闯入炮台。
陈连升四面受敌,孤立无援,战斗进入最惨烈阶段。部分清军退守营房,反锁在屋内,继续“抓住每个机会从里面向战胜他们的人射击”。但攻入炮台的英军越来越多,面对汹汹来敌,陈连升发出了最后的吼声:“报国捐躯,此正其时!”随即跨上“神骏”突入敌阵往来拼杀,箭射敌兵十数人,箭矢射完,又拔出腰刀连劈数敌,不幸中弹倒地。举鹏见状,“挺戟大呼,左右跃杀数夷,袍皆血染”,最后壮烈捐躯。
沙角炮台虽陷入英人之手,但愛国官兵在陈连升的率领下浴血奋战,给英军以重创。正如清朝官员夏燮所言:“该夷内犯数年,其受创之最重者,沙角一也。”英军亦因此对陈连升恨之入骨,占领炮台后,将陈连升的遗体“脔割其尸”,惨不忍睹。
英军的侵略行径虽然一时得逞,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陈连升等“维持了勇敢的人的本色”,“比原来在这条江中的任何战役中要坚持得好些”。
陈连升壮烈牺牲仅14天,即1841年1月21日,琦善就与英方草拟了《穿鼻条约》,把香港岛割让给英国,赔款600万银元;19天后,英军占领香港岛。
隆隆炮声和弥漫硝烟已成往事,但陈连升等爱国官兵的爱国主义情怀将永垂青史。中华书局1994年出版的《中国近代史》这样评价:“在近代中国抗击外国侵略者的战争中,陈连升是第一位为国捐躯的少数民族将领。”清朝爱国文人也写了许多赞颂他们的诗文,清廷亦诏嘉陈氏父子忠孝两全,对陈连升加等以总兵例赐恤,予骑都尉世职,次子展鹏承袭,赐三子起鹏为举人。
陈连升带来的600余土家族兵丁无一生还。南粤百姓将陈氏父子入祀“昭忠祠”;又整理烈士们的遗骨,将所余存的75具官兵的遗骸收殓,合葬于沙角百草山麓,题名“节兵义坟”。陈连升的兵被尊为“节兵”;陈连升的马亦被尊为“节马”,节马的故事更为后人广泛传扬。
相传陈连升壮烈殉国后,血色黄昏里,悲壮战场上,黄骝“神骏”踯躅徘徊在主人的遗体边,悲鸣长嘶,久久不肯离去。为炫耀战绩,英军要牵它走,它则怒吼狂踢。最后,英兵还是把“神骏”作为战利品强行掳到香港。
“神骏”性情刚烈一如其主,英兵喂它草料不食,给它饮水不喝。英兵一靠近,它就扬蹄踢之;英兵强行骑上马背,它就猛烈抖摇将其抛落在地。香港人喂它草料,必须捧在手中它才肯吃;若放在地上,它则昂首走开。
香港人都赞“神骏”跟它主人一样,是一匹气节烈马,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赞扬它的主人在虎门英勇抗英壮烈牺牲,它好像是听懂了人语,泪水涟涟。有好心人说:“我带你回沙角吧!”它的眼里顿时流露出无限渴望的神情,甩甩尾巴走过来。
英兵不能容忍“神骏”这般“羞辱”他们,即以皮鞭抽它,以利刃刺它,但它始终不屈服。英人就将它放养在山中。它草也不吃,水也不喝,忍受着饥饿和伤痛,终日朝着沙角方向嘶叫悲鸣。伴随着对主人的思念,它渐渐骨瘦如柴。1842年5月,这匹昔日强壮之烈马“忍饿骨立,持节绝食,亡于香港”。
1982年,沙角炮台被确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东莞市为纪念陈连升及节马,在虎门沙角炮台遗址上修建了雕像。陈将军头戴钢盔,身披战甲,手持利剑,神情坚韧刚毅,威武地注视着珠江入海口,大有英勇不屈,誓死保卫国家的气势;在陈连升雕像左侧不远处,古铜色的战马塑像昂首欲奔。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