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重病儿子共攀珠峰：“冷血”父爱滚烫了岁月

萧琦

十多年前，刘乐天亲眼目睹，在妈妈遭遇绝症时，父亲刘建利选择了放弃治疗。如今，刘乐天又不幸罹患胰腺癌，这一次，父亲会如何做？

当他走过五万多里路，翻越30多座山川，站在珠穆朗玛峰之巅时，他是否找到了答案？

当年心结难解，独自斗癌漫天悲伤

2015年7月，26岁的刘乐天在中南大学湘雅医院被查出胰腺癌中晚期。半个月后，女朋友向他提出分手，将他独自留在了医院。周围的病友见他一个人，帮他打水、买饭，问他：“你都病成这样，你的家人呢？”刘乐天苦笑，不知如何回答。

刘乐天，1989年出生于湖南省郴州市。他的爸爸刘建利是湖南郴州供电所职工，妈妈何静是一家工厂的会计。

刘乐天2岁时，刘建利在一次工作中受了重伤，导致右脚残疾。领导给他申请了病休，虽然所有工资福利照发，但刘建利不愿意在家带孩子、做家务，总是想方设法折腾着，竟跑回郴州鲁塘乡下，圈了一片塘，养起了鱼。

那几年，刘建利吃住在乡下，全部心思都在养鱼上。养殖行业靠天收，赚了钱，刘建利回家的时候就会抱着刘乐天转上两圈;亏了钱，他就闷声找何静要钱，继续投资。

刘乐天依然记得，初二那年，再次亏损的刘建利阴沉着脸回来。何静劝他：“不要再养鱼了，再养下去，你那点工资就都亏进去了。”刘建利却不听，坚持说：“那是我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何静也来了气，问他：“那你还养不养家了，儿子还读不读书了？”一场家庭战争就这样爆发……

刘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戴上耳机，争吵声却还不断传进耳里。随着“啪”的一声，爸爸摔门而去。那一夜，妈妈嘤嘤的抽泣声，一直在刘乐天耳边挥之不去，心中对这个爸爸怎么也爱不起来。

2007年，刘乐天考上湖南科技职业学院。2008年4月，刘乐天惊闻，妈妈几个月前就查出患了肺癌晚期，但怕影响他的学业，对他选择了隐瞒。当即，刘乐天从学校赶回家，直奔医院。

当时，妈妈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偶尔清醒过来，也无法开口说话，只是望着刘乐天流眼泪。刘乐天心如刀割，想去求医生救救妈妈，却刚好撞上爸爸在医生办公室签下了“放棄治疗”四个字。

刘乐天与爸爸爆发争吵。平时脾气暴躁的爸爸一声不吭，任由他指责。事后，医生告诉刘乐天，他妈妈的病很严重，不仅需要巨大的治疗费用，而且过度治疗也会让患者承受极大的痛苦。

可刘乐天却坚信妈妈想活下去，哪怕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妈妈也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为此，他怨恨爸爸，觉得爸爸是不愿意出钱，所以选择放弃妈妈的生命。没多久，妈妈就撒手人寰。

办理完妈妈的丧事之后，刘乐天看到一些人陆陆续续出入家里。他这才得知，爸爸曾借过一笔贷款，用来扩张鱼塘养龙虾。结果，一场大雨冲破了鱼塘，爸爸亏得血本无归，难怪他不给妈妈治病。

那些天，刘建利始终愁眉苦脸，一句话不说。刘乐天心里厌烦，径直回了学校，连暑假都没有回去。大二开学，刘乐天收到了爸爸寄来的学费，却依然难以缓解他心中对爸爸的怨恨。大学毕业后，刘乐天进入湖南省一家汽修设备公司做一名网络工程师。偶尔，爸爸会给他打电话，但父子俩却没什么话可说，聊不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被确诊胰腺癌后，刘乐天想告诉爸爸，却觉得爸爸本就是个穷鬼，也很自私，指望他只会让自己更失望。遂作罢。

2015年12月3日，在结束了新一期化疗之后，积蓄所剩无几的刘乐天决定先出院。他躺在出租屋里，任由自己咳血、发烧、昏迷、疼痛……一周后，他退烧了，慢慢清醒，却意外接到了爸爸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刘建利气喘吁吁地问刘乐天：“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我马上过来。”刘乐天告诉爸爸：“我不在医院，我不想治了。”刘建利询问了刘乐天的地址，就径直找了过去。

“冷血”父亲变了，这一次绝不放弃你

看到儿子消瘦的身影，刘建利箭步上前，一下子悲从中来，哽咽了半天，却只说了一句：“走，我们去挂号，去住院。”

原来，刘建利连着两次给刘乐天打电话，都感觉他不太对劲，追问他怎么了，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刘建利又打电话给刘乐天从小的好哥们儿，这才知道儿子患癌的事情，当即就从老家赶来。

刘乐天有些蒙，任爸爸拉扯着、催促着，挂号，做系统检查。最后，医生说：“入院吧，再做三个流程的化疗，把癌细胞控制住。”

刘乐天深知胰腺癌恶性程度非常高，治愈率低，存活率小。刚想拒绝，刘建利却立即答应了。刘乐天嚷道：“有什么好治的，反正治了也活不了多久。当年你没有救妈妈，现在也不用救我。”可刘建利却没有动怒，反而拿出一张银行卡，跟刘乐天说：“这是我这几年养鱼攒下的10万元钱。你放心，钱的事情爸来想法子，你安心治病。”

刘乐天诧异地看着爸爸。虽然心中有所疑惑，但既然爸爸将钱送上门，他还客气什么，就当是为妈妈讨债。所以，他心安理得接受了爸爸的钱，住进了医院。

父子俩多年不见，刘建利老了很多，脾气也没以前那么暴躁了。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日租房，支起一个小炉子，每天一大早起来，去菜场买回新鲜的蔬菜和鱼肉，跟房东奶奶学做汤，送到医院亲手喂给儿子喝。刘建利一个大老爷们，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细致的活儿，可他却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擦洗身体、刮胡须……

有一次，刘乐天在化疗过程中，喉咙内出现了血块，呼吸困难，话说不出来。医生决定给刘乐天输血小板，再把血块吸出，避免大出血。可危急关头，医院竟然没有A型血小板，医生紧急联系了另外一家医院运输血小板，途中却遭遇大堵车！那时，刘乐天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脸憋成青紫色，说不出话。是刘建利一口气跑了三条街道，及时取来了血小板，刘乐天才得以脱险。

当刘乐天再次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刘建利满身的泥土，头上还有伤。原来，刘建利在取血小板的途中，心急如焚，好几次都来不及避让路边的障碍物，撞了上去。他的右脚本就不便利，被路边的台阶一绊，整个人都摔了出去，头磕在水泥地上……好心的护士给刘建利拿了碘伏，他看不到头上的伤口，只胡乱抹了两下。刘乐天看不过去，就让爸爸俯下身来，替他上药。那一刻，爸爸的脸就在他的眼前。他发现不知何时，爸爸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耳鬓已生出了不少白发。突然，他的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良久，父子俩都相对无言。可一想到儿子死里逃生，还亲手给他上药，刘建利忍不住笑了。见爸爸笑，刘乐天也笑了。那一瞬，横在父子间多年的隔阂似乎被打破了。

在经历了两次化疗后，刘乐天体内的癌细胞被控制住了。父子俩终于可以安心坐下来吃顿饭了。酒过三巡，刘建利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年的不易。

曾经，刘建利身体残废，饱受了很多人情冷暖，总想着出人头地，不让妻子被人瞧不起。后来，他瞅准了养殖业，可那时候，他不懂行情，总是遭受这样那样的意外灾害，钱没赚到反而亏了不少，人也变得越发急躁，恨自己无用。妻子患病后，他痛定思痛，真正潜下心来学习养殖，去培训，听讲座，再结合自己走过的误区，慢慢摸出点门道来。这几年形势慢慢转好，养殖场慢慢扩大，开始养殖家禽类、鱼类、虾类，开发了一系列产业链。虽然人辛苦一点，但刘建利还完了债务，存下了不少积蓄。

父子俩聊了很多，但对于当年妈妈的去世，两人都不愿意碰触，闭口不提。之后，刘建利倾尽所有为刘乐天治病。在他的坚持下，2017年3月，刘乐天做了肿瘤切除手术，顺利出院。

征服世界之巅，珠峰之上读懂父爱

出院后的刘乐天必须按时吃药，坚持忌口，不能太过劳累，否则癌细胞随时有可能复发或转移。为了照顾儿子，刘建利在芙蓉区一还建小区周边租了一个门面，开了一家生鲜超市。

生活碌碌前进，刘乐天却不快乐，觉得自己像是被圈养起来的“废人”。一天夜里，刘乐天看到电视上播放了一个血癌患者在生命绝境中选择登山，实现了人生价值的故事。他突然也想效仿这个人。刘建利知道后，也觉得登山能锻炼身体，决定跟刘乐天一起登山。虽然他腿脚不便，有时候站立时间久了，腿就会发麻。可为了儿子，他豁出去了。

一开始，他们选择了岳麓山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路上茅草丛生，顽石挡路，走起来困难重重。刘乐天爬了半个小时就累得气喘吁吁。刘建利虽然右脚不便，但他能吃苦，有力气，父子俩相互较着劲，谁都不愿意先停下来。

半个月里，他们往返了岳麓山多次。当刘乐天一口气能从桃花岭出发，途经十几个山头，上岭下坡，停不下来时，他觉得他体内蕴藏了无尽的能量，想要去更远更辽阔的地方。

2018年9月11日，父子倆乘火车抵达了山东省泰安市境内的泰山脚下，正好赶上了泰山国际登山节。在进山的第三天，他们途中遭遇暴雨袭击，父子俩找寻不到躲雨的地方，被雨淋成了落汤鸡。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眼见右侧山坡内侧的泥土滑下来，塌方了！刘乐天回过头，见爸爸被堵在后面，一块石头差点砸中了他，吓得魂飞魄散。刘乐天向爸爸冲过去，爸爸却大喊：“危险！你别过来。走远点。”可这个时候，刘乐天怎么肯丢下父亲。他稍稍镇定一下，匍匐着越过前面的土坡，紧紧拉住爸爸的手，父子俩越过塌方的那一刻，刘建利激动得一句话也没说，紧紧地拥抱着儿子……

天晴后，父子俩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坐着歇息，刘建利对儿子说：“爸爸很感动，但若是再来一次，爸爸还是希望你不要冒险。”刘乐天无法理解：“我怎么可能看你陷入危境而无动于衷？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话说完，刘乐天突然想起了妈妈。虽然爸爸尽全力给他治病，他也渐渐理解了爸爸如山般沉默的父爱，却依旧对爸爸当初放弃为妈妈治疗无法释怀。刘建利似乎也想起了妻子，父子俩一度沉默。

良久，刘建利才缓缓告诉儿子：“当初，是爸没用，但爸真心想救你妈，就像你今天一样。你妈是我的亲人，哪怕用我自己的命去换，我也愿意。”

刘乐天有些意外。刘建利这才告诉儿子，他也曾想尽了办法给妻子治病。但何静自知时日无多，与其把钱都浪费在她身上，还不如留着给儿子将来读书，想要放弃治疗。刘建利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何静却以治疗太痛苦了，根本承受不住，向医院提出放弃。在她的绝食威胁下，刘建利不得不在放弃治疗书上签字。

想起往事，刘建利一直沉浸在自责中，刘乐天的眼眶干了又湿。最终，他起身搭起了帐篷，还去山泉里备了水，递给爸爸，开导他：“我相信妈妈希望我们父子能够好好活着。”

之后，他们一起去了嵩山顶。11月，他们抵达了安徽黄山。白天，刘建利陪着儿子翻山越岭;夜里，他还要联系养殖场，远程指导和监控。这年年底，因为要放养一群鱼苗，刘建利必须要赶回老家。刘乐天不忍爸爸两头牵扯，申请加入中国登山协会。之后，刘乐天通过培训，考取了由国家体育总局颁发的“初级户外指导员”资格证书。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去珠穆朗玛峰。

刘乐天断断续续做着有关珠穆朗玛峰的笔记，等待合适的机会，同时积攒体力、意志和相关的登山知识。每一次登山，刘建利都一再跟他强调注意安全。有时候，为了等刘乐天报平安的短信，他常枯坐到深夜。

2019年初，刘乐天跟着队友一起进藏，他们原本的目的地是冈仁波齐。回程途中，他们遇到了一支来自四川的登山队，他们在这里进行适应性拉练，最终向珠穆朗玛峰进军。刘乐天加入了他们。

5月，他们抵达了珠穆朗玛峰脚下。刘建利不放心儿子，赶来与他们会合。领队早在路上听说了他们父子的故事，被他们感动，遂将父子俩分到自己的组里，并提醒他们：“若是途中有任何困难，不要逞强。”

天气恶劣多变，有时狂风大作，强大的气流可以将人吹出很远;有时风云突变，雪雨雾雹交替，顷刻进入冬季。一路上，他们经历了暴风雪、黑头雾、暴雨、风暴、冰雹、飞石、雪崩。

5月23日凌晨1点，他们一行人抵达海拔8300米的珠峰突击营地，向海拔8844.43米的顶峰发起冲击。渐渐地，刘建利被甩在了后头。刘乐天回望了几次，也没有发现爸爸的身影。他听说有队员滑坠受伤，心惊胆战。他想要折回去找爸爸，却被领队制止。眼见风雪就要来了，再想上去就难了。

一边是想要征服的世界之巅，一边是不知所终的父亲，刘乐天脑海里不断回放着这两年，与爸爸一起翻山越岭，走过一程又一程的艰辛旅途。他突然意识到，爸爸早已不再年轻，腿脚又不便利，却为了他一直奔波在路上，走过五万多里路，翻过30多座山，经历无数次生死危机。他知道，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放弃自己，而他也不能放弃父亲。

刘乐天选择回去。他在珠峰大本营看到了爸爸的身影。刘建利的脚受伤了，知道刘乐天是特意回来找自己的，脸上带着歉疚和自责。可刘乐天却蹲下身，握住爸爸的脚，不断给他按摩。终于，他看到爸爸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下，双眼竟含着闪闪泪光……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