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怕父亲。
记得我刚开始跟父亲学木匠的时候,他总是很严厉。不容我仔细思索就要我回答许多超出学徒工范畴的问题。别人答不出来,他悉心指教。我如果答不出来,他轻则拂袖而去,重则动手敲打。所以我学木匠那阵儿,吃饭都不同他在一块儿。
有一次,我趁父亲不在,自作聪明地一个人装配了一个大衣柜。左敲敲右打打,刚刚装好,父亲回来了。他走到衣柜前,阴着脸,转着圈儿看。虽然在装配中毁了一根木料,可是我心里却为自己终于能单独完成一件作品而欣慰,私下里等待父亲给我几句褒奖。
没想到,蓦地,他用力一下把大衣柜推倒了。衣柜砸在我身上,我身上疼心里更疼。我用瘦弱的身体支撑着倾斜的衣柜。看到他手拿一根木料,瞪着我,咬牙切齿地不断地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心就随着木料的上下摆动忐忑不安,差不多裤子都湿了。
出于恐惧,我赶紧扶起了衣柜,手忙脚乱中,木料又折了许多。他指着装错的地方质问:“你瞎了?”说话间,他突然扔掉木料,举起厚重的巴掌,一下子打在我头上。
我的头和脸瞬间火辣辣的。身旁,是和我一块儿学徒的师兄弟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的脸面丢尽了。那一年,我已经16岁了,在农村,是个大小伙子了。
那一刻,我恨透了父亲,泪水无法抑制,却不敢哭,在心底恨恨地想: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
從那一天起,每当父亲举起巴掌时,我都心有余悸,生怕会落到我的头上。
然而,另外一件事,却让我改变了对父亲的认识。有一天,我在家里偷偷地把新买回来的座钟拆开,想弄清楚里面的结构。
正在研究的兴头上,突然听见父亲的推门声和脚步声,匆忙之间,我慌乱地把座钟拼凑在一起,连钟摆都没有装好。
父亲进屋来,一时并没有发现座钟坏了。我心里盼着他能出去一会儿,好让我装好座钟,不然,我又要挨一次打。要知道,在20世纪80年代,一台座钟好几十元,很昂贵。可是他一直没有出去,我又实在找不出理由把他骗出去。
将近中午,他忽然盯着座钟发呆:“嗯?怎么停了?坏了?”他边说边搬起座钟,“当啷”一声,钟摆在里面发出碰撞边框的声音,他猛地扭回头,看着我说:“又是你干的好事?”
我害怕地低下了头,眼睛盯着父亲的脚尖。他几步走过来,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反射出他举起的手掌的阴影。我把眼睛一闭,等着那满是老茧的手落下。可是那手掌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头上,不是痛打,倒像是抚摩。
我奇怪地仰起了头。父亲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笑意。他对我说:“真淘气!什么都想动动。”
我从那眼神中,惊奇地发现了父亲有几分赏识和鼓励。
我不明白,一台座钟可比一个木柜要值钱啊,为什么他不生气反而高兴呢?
一直到我成家立业多年后,我在一次教育孩子中,才忽然想起问父亲为什么那次没打我?
父亲说:“你跟我学木匠是学手艺。做木头活好比做人,一榫一眼都要套牢弄实在,才能保证家具结实。做人,也要实在、不投机取巧;可你学修表,那是钻研,我不想让孩子没有前途……”
父亲两次举起的手掌,让我一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