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从北大荒回北京的时候,我带回不少木料。同学从农场木材厂特意为我找来的黄波椤木,这样好的黄波椤,在木材厂不多,都已经用电锯切割成木板。木质微黄,纹路清晰,一圈圈的年轮,好看得像线条流畅能唱歌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那些木板有两米多长,我怕火车不好托运,便请队上的木匠帮我一锯两截。他看了看那一堆木板,对我说:好木料呀,锯断了多可惜,回家就没法子打大衣柜了,你还得结婚呢。
他说得我心头一热。是啊,我还要结婚,结婚都讲究打大衣柜。那时候,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儿:抽烟不顶事儿,冒沫儿(指喝啤酒)顶一阵儿,要想办点事儿,还得大衣柜儿。他想得很周全。
于是,他没有帮我锯断木头,而是找来木板,帮我打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木箱子。然后,他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对我说:“装一个箱子太沉,到了北京,你一个人搬不动。”地上积雪没有融化,散落着被斧头削砍下的木屑,新鲜得如同从雪中滋生出来柠檬黄的碎花。
这是1974年开春的事情。
我回到北京,1975年夏天,从前门老屋搬家到洋桥。以前,这里是一片农田。为什么叫洋桥?因为此地有一个村子叫马家堡,清末西风东渐,建起北京的铁路,最早的火车站就在这里,附近的凉水河上自然也得建起能通火车的水泥桥梁,便把这块地方取名叫了洋桥。就像当初把火柴叫作“洋火”一样,这个有点儿维新味儿的地名,带有时代的色彩。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逃离北京,从皇宫跑到这里坐火车;而后返回北京坐火车,还得从这里下车,再坐轿子回金銮殿,一路颠簸太远,故1903年将火车站从这里移至前门。20世纪60年代,铁道兵在北京修建地铁后,集体转业留北京,在这片农田建起他们的住所,取名叫地铁宿舍,这里开始了从乡村到城市化进程的最初起步。如今,这里已经成为三环以里的闹市,一个多世纪的变化,洋桥是一个活标本。
当时,我就是连同那些黄波椤木板一起搬到了这片地铁宿舍的。安定下来之后,并没有准备打大衣柜,因为我的女朋友还在天津大学上学,得等她毕业。第二年,又赶上唐山大地震,打大衣柜的事,便拖到了1977年的开春。反正木料在家里放着,“做饭不怕没柴烧”。那时候,北京有走街串巷的木匠,背着工具,吆喝着招揽生意。我便把他请进屋门,请他打大衣柜。这是个从河北农村来北京找活儿干的木匠。他看看木料,惊讶地叫一声,问我:你这都从哪里找来的?我告诉他是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他叹了口气说:怪不得呢,只有北大荒的老林子有这么好的木料,北京城,难找了!
最后,他问我:这么多木料,你就打一个大衣柜?不可惜了?我便对他说:再打个写字台,木料够吗?“没问题!”他答道,便开始在我家干活儿。那时,洋桥的地铁宿舍每户都有一个小院,他干活儿的场地足够宽敞,很容易耍手艺。中午饭在我这里吃,一早一晚,他都回住地自己吃。他不挑食,我母親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住得不算远,来往还算方便。每天小院里多了锯刨木头的声音,纷纷落地的锯末和刨花,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下班后,有时我会帮他打打下手,彼此熟络起来,他曾经对我说:这可都是好木料,这样的黄波椤,现在是军用材料,做枪托用呢,又坚实又软,有韧性。他还对我说:我做了这么多年木匠,第一次用黄波椤打家具,我可得好好给你打个大衣柜,对得起这黄波椤!
他说得很认真。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黄波椤很珍贵,但北大荒的老林子里有不少。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红木做的大衣柜才是最珍贵的。
最后,他帮我打好了一个单开门的大衣柜,一个两头沉的写字台。剩余的边角料,他又打了一个小小的储物柜和一个床头柜。最后,他帮我把这两大两小的四件家具用油漆油好。他还特意强调说:“别用乱七八糟的颜料,就用清漆,黄波椤本身的木纹就好看!”他说得那么认真,对待这四件家具,像对待自己要出嫁的闺女一样。为表示感谢,完工后的那天晚上,我留下他吃饭,陪他喝了点儿北大荒酒。他连说这酒好喝,比二锅头好喝!然后,他指着大衣柜和写字台,对我说:“我敢保证,满北京城也难找到这样一个用黄波椤做的大衣柜和写字台。你就可劲儿地使吧,一辈子也使不坏!”
大衣柜做好了,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配上镜子。那时的大衣柜一般讲究的是双开门和单开门。单开门,一边下面是几个抽屉,上面是一个柜子;另一边的门上则要有顶天立地的一整面镜子。这是那时大衣柜的标准样式,就像当时流行的蓝布中山服或绿军装一样。没有配上镜子,不怪木匠,那时,买镜子,要票。在票证的年代里,买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要票,买棉花买布买家具,也都需要票。没有想到,买镜子,还需要票。我没处找镜子票,只好让它虚席以待。大衣柜的一扇门上,没有镜子,空荡荡的,像张大豁牙子的嘴巴,不好看。新婚的妻子,便用一块花布挂在上面,暂且李代桃僵,替代镜子,虽照不见人影,花布上的花枝招展,也算是聊胜于无。
原想,不就是一块大衣柜的镜子吗?还能那么难买?不就是要一张镜子票吗?不见得那么难淘换吧?谁想到,就是那么难,一年多下来,竟然就是无法买到一块大衣柜的镜子。
这一年的冬天,春节前的一次北大荒荒友聚会。一个同在北大荒的北京知青,刚回北京,怎么那么巧,街道知青办分配工作,她被分在花市的一家玻璃店。聊天中,她听说我想买大衣柜的镜子,对我说:你找我呀!我说:你刚去上班,能行?我可是没镜子票呀!她笑道:不行,想办法呗!你听我的信儿吧!
我便开始等信儿。
1977年春天做好了大衣柜,1978年春节结婚。一年之后,又一个春节过完了,又过了夏天和秋天,到了冬天,日子轮回,又快要过年了。还没有信儿,我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我大衣柜的镜子还有戏没戏了?她说:怎么没戏了?等着你来买呢!我说:你不是让我等你的信儿吗?敢情我这是“傻老婆等苶汉”呢!她说:你可真够实诚的,你就不会主动找我来问问。说罢,她呵呵笑了起来。
挂上电话,我有点儿生气。说好了,有信儿,她告诉我,我这足足等了有一年。看来不是自己的事,别人不会那么上心。心里暗想,还是跟她的关系一般,要是当年在北大荒搞过对象,哪怕只是悄悄的短暂一瞬的暗恋呢,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不能说是“世味年来薄似纱”,人情世故的亲疏远近,本来就是这样。“北大荒荒友”这种身份认同,不过如当今随处乱发的名片一样,只是文字书写的符号,有些缥缈,不那么牢靠。
1984年,我搬离洋桥,房子留给弟弟一家住。一直到1990年初,洋桥地区拆迁,代之而起一片高楼大厦。新房子在一街之隔的新楼区,这里的平房,这么快就没有了踪影,像电影里的空镜头切换。场景突变,犹如童话一般,阳光璀璨,鲜花盛开,音乐漫天响起。变革的时代,百废待兴,城市化进程的速度和幅度,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搬家的时候,大衣柜、写字台和那小小的储物柜、床头柜,统统没有要。曾经那么珍视的黄波椤,就这样被我弃之如履,换上了一套进口的罗马尼亚板式家具,那时候正流行。自以为紧跟上了潮流,现在回想,发现在那个瞬息万变的年代,很多东西随着人们的价值系统在变,而变化之快之大,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潮流裹挟着人们,不由自主地在获得一些新东西的同时,失去一些旧东西,老北京话说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仅那时候,即便现在,不少人也还是会以为旧的没有新的好,所谓唯新是举。我便是这样的人,潮流涌起的时候,泛起的泡沫,却自以为是雪浪花。
日子过得飞快。从20世纪90年代初,转眼到了2021年,过去了30年。如果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做那个大衣柜的时候算起,已经过去了44年。我从尚未结婚,一下子变成两鬓苍苍。
一年多前的夏天,在龙潭湖公园里,遇见一帮北大荒的荒友正在湖边翩翩起舞,准备知青聚会表演的节目。在那一群荒友中,见到了当年在花市玻璃店卖玻璃的女知青,聊起天来,我说到当年买大衣柜玻璃的往事,对大家开玩笑说:“我们家大衣柜的镜子,一直等着她卖我呢,她可倒好,一直也没理我。我们家的大衣柜就一直没有装上玻璃!”她笑着反唇相讥:“你倒怪我了!玻璃就在那儿放着,你不来买,那么大一块玻璃,还让我给你扛回去怎么着?哪有这么求人办事的,倒像我欠你的了!大衣柜的玻璃,落下话把儿了!”大家听了都呵呵笑起来。
其实,我就是拿她打镲。她说的没错,这事不能怪她。我早想明白了,也是我懒,大衣柜两米多高,镜子最起码得用一米五六长,到她那儿去买容易,买了扛回家难,便让我一拖再拖。等這块大衣柜的镜子,像“等待戈多”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情,苦痛也成了今天的欢乐回忆;彼此的隔膜,当时系成的疙瘩,现在也像是系上的蝴蝶结了。
有意思的是,曾经大衣柜玻璃的替身——那块花布还在。年前收拾旧物时,看见它成了一块包袱皮,包裹着几件早就不穿又没有丢掉的旧衣服。花布上曾经鲜艳的花色已经掉色,如同花枝干枯的标本,花样年华只留在记忆里。看见这块褪色的旧花布,想起了它多年前替代大衣柜玻璃的同时,也想起了当年北大荒劝我没有锯断黄波椤的木匠,想起用黄波椤为我打大衣柜的木匠,当然,也想起了玻璃店这位好心的荒友。
忽然,想起曾经读过的前辈沈祖棻教授写的一联诗:“遥想詹桥今夜月,梦中归路几人同。”四十多年过去了,真成了遥想,遥想着这块花布垂挂在大衣柜上的样子,特别是在有微风有月亮的夜晚,随风摇曳的样子,月光打在它上面暗影浮动的样子,辉映着黄波椤木的大衣柜,辉映着整个洋桥小屋,是那样的明丽、生动,又有几丝温馨。青春虽然在这里消逝,儿子却在这里长大,我在这里复习功课,“二进宫”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艰苦的日子,月光如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选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