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词中的都市风情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410000)

柳永以艳情词和抒写自身命运的羁旅行役之词而为人所知，这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打破了小令独占词坛的状况，开拓了慢词的发展道路，同时将民间俗语融入士大夫之词，达到了雅俗共赏的境界。柳永还大力创词、创调，为宋词词体的丰富和词调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然而，有关柳永的都市词在文学史上“长期以来，只存其论，不及其词”，这对于全面了解柳永词作的特点是一个障碍。柳永的都市词有30多首，大约占其词作的五分之一。柳永将赋的笔法引入都市词，为世人展示了北宋前期富庶繁华的城市风貌与承平时期的市民风俗。自柳永的都市词之后，对城市进行细致描写的词作大量产生。

一、柳永都市词的创作动机

柳永“长于纤艳之词”，然而纵观他的都市词，却一反艳情词婉约柔媚、极尽铺张渲染的笔法，以浓墨重彩的铺叙，展现城市的繁华富庶，读其都市词，犹如一幅热闹非凡的《清明上河图》展现在眼前。能有这种独特的写作风格，必然离不开北宋的经济、文化大背景和柳永独特的个人遭遇。

(一)都市经济文化背景

北宋商品经济的繁荣，促进了商业城镇的形成，改变了城市的格局。北宋城市格局有别于唐代的“坊市分离”的格局，随着坊市制度的崩溃，新的城市格局——坊市合一的都市格局正在形成。坊市合一改变了宋代之前，居民区与商业区严格分开的制度，打破了唐代严格的夜禁制度，商品交易时间和区域相对自由，而这种制度又反过来促进了商品经济的繁荣，二者之间形成了良性的互动。居住区与商业区混为一体，也标志着宋代以前封闭的城市正走向开放。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是这样记载当时的北宋都城汴京的：“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日，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1]1如此繁华的都市生活，改变了宋人对都市的看法，崇奢竞侈的都市消费文化更新了中国传统的消费文化观念，这种观念突出表现在宋代市民为庆祝节令而举行的多样的文化娱乐活动。

经济的繁荣、大城市的兴起也促进了市民阶层的崛起。在经济富足的基础上，市民对自己的精神生活提出了更高的需求，更好地享受生活成为当时的流行风气，追求物质和精神享受的市民意识正在形成。北宋市民的娱乐生活丰富多彩，谢桃坊在《中国市民文学史》中说：“瓦市里表演的伎艺内容丰富多彩,形式生动活泼。孟元老所述的北宋京都瓦市伎艺有小唱、嗓唱、杂剧、杖头傀儡、悬丝傀儡、上索杂手伎、球杖踢弄、讲史、小说、散乐、舞旋、相扑、影戏、弄虫蚁、诸宫调、商迷、合生、说浑话、杂班、叫果子、装神鬼等。它们非常适合都市民众的艺术欣赏趣味,也能满足赏心悦目的娱乐需要……宋人以为瓦市在其最初形成之时即为民众及一些士人‘放荡不羁之所’,也是年轻人‘流连破坏之地’。”[2]54不论是元宵、七夕等重大节日，还是平时休闲时的郊游宴饮，宋人都有丰富的庆祝和娱乐活动，这些娱乐活动一方面展示了都市的繁华热闹，另一方面也为都市词的产生提供了素材。长期生活在都市中的柳永很难不被如此繁华热闹的氛围感染，柳永深深沉醉此中，用一支笔写尽都市的雍容华贵，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北宋承平时期的社会风貌。故而，南宋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形容柳永的都市词“承平气象,形容曲尽”。

(二)“沉沦下僚”的寒士浪子

柳永的一生命途多舛。柳永出生于官宦世家，年少负有才命，科举之路却极为坎坷。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柳永满怀信心地参加科举，认为自己“定然魁甲等高第”，然而初试不幸落第。柳永在愤怒和绝望之下，写出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以此抒发自己的满腹牢骚。然而，这只是一次负气之举，柳永对于科举的热情始终未灭，但之后接连3次都不幸落榜。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在第四次落榜之后，柳永愤然离京，一直到景祐元年(公元1034年)，朝廷特开恩科，柳永特地从鄂州赶赴京师参与考试，最终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此时柳永已近暮年。在落第期间，久困京师的柳永对于都城汴京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京师的生活和习俗深深影响着柳永。亲眼见证过都市的繁华，才能写出宏阔壮丽的都市词。柳永本人通晓音律兼善作词，同时，科举久试不中让柳永不得不换一种方式去求取功名，开始了在各地漫游与干谒，辗转流落于多个城市。常年漂泊无依，性情放荡自由，柳永成为士大夫口中的“寒士浪子”。然而，这并不是柳永的初衷，追求功名始终是其一直未曾放弃的目标，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柳永始终渴望着有一天可以在仕途有所作为，但由于理想无法实现，又被现实生计所困，所以在柳永的词中，总是充满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痛苦。仕宦以后，柳永仕途蹉跎，辗转在各地做官，长期沉沦下僚，虽才高八斗却得不到晋升的机会，久困于选调，于是发出了“游宦成羁旅”之叹，不断为仕途奔波于各个城市之间。

不论是落第期间，还是做官期间，城市都是柳永生活最久的地方。繁华的都市生活燃起了柳永对生活的追求，城市的热闹富庶让柳永留恋不已，描写城市生活自然也成为其词作的一个主题。柳永长期生活在民间，深受都市文化的熏陶，十分熟悉市民的生活习俗，其词不免染上烟火气息，带有很强的“恋都情结”。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长期未被朝廷录用的压抑消磨了柳永的心智，他常年混迹于秦楼楚馆，凭借着为歌妓写词而营生。柳永与歌妓的关系极其亲密，与歌妓的交往也十分诚挚，为她们写下了大量的艳情词。这些艳情词恰好反映出当时汴京城的“新声”与“歌妓风俗”。但仔细揣摩柳永的心态，可以看出他绝不甘心只做一个“奉旨填词”的寒士，所以一有机会，柳永就会写词向政治集团表达他的入仕理想。纵观柳永的都市词，不难发现这些词的结尾处总会带上奉承上级、歌功颂德的尾巴。柳永在游宦的过程中，更是抓住机会颂圣贡谀，即使是表达羁旅行役的词，也经常出现诸如“帝京”“神京”“瑶京”等字眼，来表达其对政治中心的眷恋，隐约含蓄地表达自己追求功名的心志。

柳永个性率真而浪漫多情，常年耽溺于烟花柳巷，成为士大夫眼中令人鄙弃的浪子。在游宦期间，柳永长期沉沦下僚，于各地辗转流落，成为一个四处漂泊的浪子。然而，这一切无法泯灭柳永对实现政治抱负的渴望。他流连于都市，只是为了更靠近统治中心，希望借机求得重用。寒士与浪子这一对无法弥合的矛盾反映在柳永的都市词中是奔波流落的心酸，是不甘而又奋起追求的执着。

二、柳永都市词的内容

所谓都市词，顾名思义就是以都市为客观对象进行描写的词作。前人对柳永词在描写都市、歌咏繁华方面的特点有着独特的见解。如刘克庄在《辛稼轩集·序》里说：“前辈谓有井水处,皆唱柳词，余谓耆卿直留连光景歌咏太平尔。”[3]124刘克庄认为柳永的都市词不过是留连光景，歌咏太平而已。古人并没有专门将柳永描绘都市景象的词称作“都市词”，柳永自己也没有都市词的概念，城市风貌在其笔下自然地流露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自柳永始，都市词的面貌焕然一新。胡春玲在《词的都市化——论柳永城市词》一文中谈道：“除了描写城市自然风光以外,柳永的城市词涉及都市生活的各个方面: 王公贵族,市井俗民,节令时序,人情风俗,歌台舞榭,秦楼楚馆等,这些深广的都市生活内容到了柳永笔下始呈现出纷繁的色彩。”[4]

(一)展现太平时期城市的繁华景象

柳永一生漂泊无依，为了仕途曾辗转流落多个城市，去过开封、苏州、杭州、扬州、颍州、成都等城市,这些城市也都无一例外地出现在他的词作中。当然，在其词中出现最多的城市是汴京(现河南省开封市)。作为北宋的都城，汴京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里人口众多，商业繁荣，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便可窥见其繁华热闹的景象。开封是柳永屡次落第的伤心处，也是他追逐功名的梦想地。长期生活于此，柳永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这座城市的富庶与繁华。如他的《看花回·玉城金阶舞舜干》词云：

玉城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

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笑筵歌席连昏昼，任旗亭、斗酒十千。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5]39

开封城是天子居所，富丽堂皇，天子治下，德化万民，朝野上下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词开篇就烘托出万民齐乐的氛围，这里交通便利，是风光秀丽的佳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沉醉于热闹的盛世之中；街道边高楼林立，街市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好一派繁花似锦的图景。柳永在词的上阕以大笔勾勒，用华丽的笔触烘托出开封城祥和欢乐的气氛；而下阕则紧承“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进一步描绘街市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雅俗各物各有姿态。在这样热闹的场景中，作者也沉醉了，发出了“忍负芳年”的感慨。在这太平盛世中，人们通宵达旦举行宴会，歌笑声响彻云霄，所有人都在醉享太平。酒楼中，人们肆意饮酒斗欢，欢乐的氛围在酒的酝酿下达到了极点。这首词展现了作为都城的开封在太平时期的蓬勃生机，此时距离北宋建国已有50余年，国家相对安定，经济繁荣，百姓富足安乐，整个社会充斥着浓浓的享乐思想。词作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对开封的热爱与留恋。即使是在以后仕宦生涯中，辗转各地做官，柳永依然对帝都充满着怀恋，渴望重新回到这里，“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树，烂漫莺花好”[5]104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柳永所有的都市词中最为人称赞的当属那首描写杭州都市风貌的《望海潮》。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也就是说，这首词勾起了完颜亮迫切地想要实现一统天下的愿望，隔年便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这种说法虽有待商榷，但词中杭州吸引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词云：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5]169

杭州古称钱塘，是一座历史名城。词上阕从杭州城的自然风光和都市的繁华着手总揽全局，开篇点出杭州城“形胜”和“繁华”两大突出特点。之后柳永用细笔描摹，“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柳树堆烟，小桥如画，挡风的帘子与翠绿的帐幕显示出杭州人家非同一般雅致的江南特色。而“参差十万人家”直言城市人口之多。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六·米铺》记载，“杭州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农户、百十万口”[6]79，杭州之繁华由此可见。接着，柳永将视线转到郊野，沙堤上立着高大的树木，钱塘江大潮场面威仪壮丽，卷起的浪花如霜雪一般洁白，奔涌而来的浪潮气势澎湃，形成屹立江面的一道墙，这正是柳永笔下“无涯”之“天堑”。随后柳永宕开一笔，继续写杭州市民生活富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由此可以窥见杭州城的富足。正如法国汉学家谢和耐所说，“只要有钱便可在家具、穿着、美食和娱乐诸方面满足其高雅精致的趣味，在城的中心有一些专门经销高档产品的店家，其间琳琅满目地陈列各种货物”[7]28-29。

柳永在词的下阕盛赞西湖妩媚动人，里湖和外湖交叠，清澈的湖水倒映着重叠的山岭，清秀美丽。杭州景色优美，秋有丹桂飘香，夏有满目荷花；晴天羌笛悠扬，歌声彻夜，声声入耳，音乐极好地烘托了祥和的气氛；垂钓的老翁和采莲姑娘喜笑颜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定富足。杭州的风土人情跃然纸上，柳永将都市生活的感受表达得淋漓尽致。结尾两句则由对孙何政绩的赞美转为对他美好生活的祝福，点明作者写作的目的，委婉传达干谒的想法。纵观整首词，柳永以最擅长的赋家之笔层层铺写，气势浩大中又不乏绮媚婉约，栩栩如生地描绘了杭州城的美景，令人心驰神往。

柳永除写杭州的都市风貌外，还有许多描写城市富庶繁华的都市词，如描写苏州的《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描写扬州的《临江仙·鸣珂碎撼都门晓》、歌咏成都的《一寸金·井络天开》等，这类词生动地展现了北宋太平时期的社会风貌。

(二)描写都市生活的节令风情

北宋经济发达，坊市合一的都市新格局为城市生活注入了活力，城市商业经济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兴起，给市民生活提供了更多便利，市民阶层的崛起要求更加丰富的文化娱乐生活。所以，每逢节日，市民便尽情娱乐。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构成了都市节令特有的风俗文化，节日成了都市市民的狂欢日。

作为一个热爱都市繁华的浪子，受此氛围的影响，柳永的都市词中自然也少不了描写都市节令盛况的词作。柳永笔下的元宵节充分展现了太平时期节日的繁华热闹。《迎新春·嶰管变青律》描绘了元宵节的盛况，当此际“列华灯、千门万户”，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热闹的气氛，“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街上锣鼓喧天，人山人海，街上之人摩肩接踵，欢声笑语。人们在元宵佳节走出家门，迎接热闹的都市夜生活，市民的欢乐景象由此可见。在宋代，元宵节是允许未出阁的少女外出赏灯的，少男少女也抛开平日礼教的束缚，可以自由地尽情玩乐，“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5]31。爱情的种子在此氛围里悄然萌芽，就连作者也被这热闹的氛围所感染，发出了“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的感慨。柳永除描写元宵节赏灯的热闹，还描写清明节郊游的欢乐。一般来说，清明是扫墓祭祖的哀伤之日，但柳永却一反常态，写了在漫天桐花疏雨的清明时节，城里人纷纷去郊外踏青郊游的欢乐，“倾城。尽寻胜去,鞍绀幰出郊坰”[5]218，人们在烟花三月里感受春天的柔媚与生机。“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5]218。在郊外，人们斗草嬉闹亲近自然，欢情无限。柳永词与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描写元宵节赏灯和清明踏青的习俗神奇般地一一呼应。除写这些节日之外，柳永还写七夕和重阳节等节日的词，记录了北宋承平之时节日的热闹与欢乐。

(三)歌功颂德的进献之作

柳永虽耽于烟花柳巷之中，但始终未忘记求取仕途功名，一有机会就会进献一些歌功颂德之词，借以表达自己希望被推荐和重用的愿望。这些词主要为在地方城市和开封城两个部分。

在地方创作的都市词，基本上都是投献给地方长官。在这些词中，柳永用大量的笔墨极力铺叙都市景色优美、历史悠久，着力突出都市的热闹与繁华，生活于此的市民安居乐业，纵情享乐。柳永用直观的笔触表现都市风貌与当地的风土人情，为地方长官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图景，并在最后点明富庶繁华、太平祥和的生活归功于当地长官治理有方，从而侧面突出当地长官的政绩卓著。柳永在献给地方长官歌功颂德的进献之词中委婉地表达奉承意味，目的就是希望得到地方长官的推荐。柳永的《一寸金·井络天开》就是献给益州(今成都)太守蒋堂的进献之作。词云：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

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5]90

词的上阕首先从益州优越的地理位置着手，剑阁作为进入蜀地的咽喉之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对于当时的宋王朝来说，益州能够阻隔劲敌西夏，在军事上是绝佳的防守之处。其次，笔触转入对益州的风土人情的刻画上，用“地胜异”总括益州的奇特风情，这里商业繁荣，舞榭歌台林立，市民娱乐生活丰富多彩。在春光里，人们郊游宴饮，尽情享受浣花溪畔如画的风景。下阕用王睿“梦应三刀”和“万里桥”的典故祝愿蒋堂能够官运亨通，同时指出益州“中和政多暇”，暗示益州的安定繁华皆因蒋堂治下有功；“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盛赞蒋堂的治理有方，管辖之地文风浓厚，并认为蒋堂离任后，百姓必定会纪念他的功绩，并在此地留下佳话。柳永对益州太守蒋堂歌功颂德的奉承之意在下阕展露无遗。此词对益州太守有过誉之嫌，然而，柳永在词中对益州独特风貌的刻画，使人忘了这是一首歌功颂德的进献之作，反而对益州产生向往之情。但作为读者，通读柳永在地方上写的进献之词，没产生反感之意，是因为柳永词里没有过分吹捧的阿谀之态，反而因其词中极尽铺叙地描写都市的风土人情和热闹繁华，而引起人们对这些地方的无限向往之情。

柳永在开封所写的进献之词大部分是献给皇帝的词作，奉承意图就十分明显。柳永初到开封之时，内心充满着对功名的渴望，对未来光明前途的憧憬。在见证了都城开封的繁华之后，作为一个自视甚高的文人，柳永曾写下一些词作来赞美天子，希望借此能被最高统治者赏识，从而像司马相如一样扶摇直上，飞黄腾达。柳永的《玉楼春·昭华夜醮连清曙》和《玉楼春·凤楼郁郁呈嘉瑞》便是其中代表。《玉楼春·昭华夜醮连清曙》词云：

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九枝擎烛灿繁星,百和焚香抽翠缕。 香罗荐地延真驭。万乘凝旒听秘语，卜年无用考灵龟,从此乾坤齐历数。[5]46

《玉楼春·凤楼郁郁呈嘉瑞》词云：

凤楼郁郁呈嘉瑞，降圣覃恩延四裔。醮台清夜洞天严,公宴凌晨箫鼓沸。 保生酒劝椒香腻。延寿带垂金缕细。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5]48

《玉楼春·昭华夜醮连清曙》的上阕用大量的笔墨铺叙夜醮(古代祈祷神灵的祭礼)的宏大场面，金殿笼罩着祥瑞之气，烛光和百合香的烟气烘托出热烈的氛围；下阕指出天子亲临道场，听取了真君密训，从此便可国祚绵长，兴隆昌盛。而《玉楼春·凤楼郁郁呈嘉瑞》的上阕从巍峨的宫殿着手，映衬醮台肃穆威严。而宴会上欢歌笑语，热闹不已；下阕则侧重写文武百官朝拜皇帝的浩大场景。这两首词结构和主旨十分相似，都是对盛世王朝的歌咏，对天下太平的祝福。词的上阕都描写都城一派安泰祥和之景，极力铺写皇帝祈福的壮大场面，“笼瑞雾”“呈嘉瑞”都显示出上天降祥瑞，由此烘托出一片安宁祥和之气；下阕都表达对国泰民安的祈愿和对皇帝治理有方的歌功颂德。“从此乾坤齐历数”盛赞此次祭礼必能使王朝安享永世太平，“齐共南山呼万岁”赞颂君王德化天下，万民臣服。这两首词都是十分明显的谀圣之词。

不论是给地方长官的进献之词，还是给君王歌功颂德的谀圣之词，柳永的词字里行间都透着奉承的意味。柳永的这种做法是受唐代“行卷”之风的影响，即举子在考试前向社会有地位者投献自己的佳作，以求推荐。柳永擅长写词，通过向当地知名人士和帝王投献词作展现自己的才华，希望能够得到地方长官的推荐和统治者的赏识，进而能够得到提携或重用，因此，柳永将这些进献之词作看作是追求功名的“敲门砖”。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词作从侧面描绘了北宋都城的繁华面貌以及城市市民的节令风俗，这也正是柳永都市词的重要价值之一。

三、柳永都市词的艺术特色

柳永的都市词紧扣都市这个描写对象，多方面展现都市的富庶繁华与风土人情，下面从柳永词的创词创调、以赋为词、修辞手法等方面来分析其都市词的艺术特色。

(一)长调慢词扩大词体容量

柳永将长调慢词引入都市词中，带给都市词宏大和奢丽的全新面貌。在柳永之前描写都市的词还没有尝试过用长篇幅，用慢词来写都市，都市词吸收了慢词的优点。马积高在《中国文学史》中认为，慢词的“体制加长，篇幅增大，音调更加繁复曲折，句式又富于变化，从而增强了词体的容量，提高了词的艺术表现力”[8]377。篇幅的增加可以容纳更多语句，更加详细地展现城市的热闹繁华，全面展示当时的社会生活，这样的写法为都市词的发展开拓了一条新的道路。如柳永的《破阵乐·露花倒影》，全词共133个字，这样的篇幅所能承载的字数比小令要多得多。柳永创作的这种篇幅的都市慢词有20多首，如描写苏州城风貌的《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全词共计101个字，描写元宵佳节的《归去来·初过元宵三五》有106个字，更有描写清明节的《抛球乐·晓来天气浓淡》，字数多达188个。其实，柳永并非有意识地这样写都市词，是在创作中受个人习惯的驱使。然而，用这样的方式写都市词改变了前人为了增加内容而写组诗的方式，转而以慢词一气呵成。这在当时小令盛行的年代不得不说是一个进步，因为它完美地协调了内容与形式的矛盾。

(二)以赋为词的艺术手法

以赋为词是指用赋的写作手法来写词，体物写貌，层层铺叙。柳永采用了以赋为词的创作手法，适应了长调慢词这种字数更多体制的要求。柳永吸收了六朝小赋的铺陈手法，改变了以往小令因为字数的限制，写词较为隐逸含蓄的特点，以大开大合之势，浓墨重彩地渲染铺张，“层层铺叙,情景兼融, 一笔到底, 始终不懈”，气势恢宏，淋漓尽致展现都城的宏大景象，而白描的手法，将城市的盛景一一罗列，自有一种次序井然之感。如柳永的《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是一首描写苏州的词作，这首词的上阕展示了苏州城的悠久历史，紧接着铺叙苏州“人物鲜明”“风土细腻”“曾美诗流”，多角度展示苏州的风土人情。“近香径处”的“莲娃”“钓叟”簇拥汀州，显示了苏州人民在太平时期安居乐业，市民生活安详富足。上阕以“晴景吴波练静,万家绿水朱楼”的写景之语作结。苏州城的晴天碧水和万家红楼相互交映，江南水乡的城市风貌在词人笔下宛如一幅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下阕主要盛赞苏州长官政绩斐然，同时表达对当地长官的美好祝愿。纵观柳永在地方所写的都市词，基本都是铺排自然风景优美，地方经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等内容，尾句则表达美好的祝愿。

柳永创作的描写节令最长民俗词《抛球乐·晓来天气浓淡》全词多达188字，描写的是清明节市民游园的盛况。词中先铺叙一番清明时节的生机盎然，再写游客游园时的欢声笑语，详尽地对场面进行刻画。柳永词的铺排不是单一生硬地罗列，而是用叙述视角的变化，由远及近，自上而下，由全面到细节。如《望海潮》，先全面总写杭州城的富庶繁华，再重点描写市民生活的豪奢。而《破阵乐·露花倒影》中描写金明池，就是先写近景再铺排远景，视线先由岸边继而转到水中。《抛球乐·晓来天气浓淡》中“奏脆管、繁弦声和雅”[5]125，视觉与听觉相结合增强了词作的画面感，给人一种视觉和听觉上的盛宴，多样的铺排手法增加了词作的艺术鉴赏性。

赋的手法本身就给人以“气势纵横”之感，以赋为词虽说没有了汉大赋那种“铺彩摛文，体物写志”的夸张壮丽，但“大器”之感依然存在，用赋的笔法可以全方位展示都市的繁华，层层渲染。柳永的都市词用小赋的手法，极尽铺陈渲染之势，生动地展示了北宋的都城面貌，反映了当时城市市民的风土人情，这种新鲜的写法和“铺张炫丽”的都市气度成为柳永都市词最突出的特点。

(三)夸张的修辞手法

柳永都市词除多用铺叙的手法外，还常用夸张的修辞手法。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可以对事物的某项特征进行超现实的描述，使词体的气势更加张扬，渲染出铺张扬厉的效果，从而引起读者的注意，但也不能毫无根据地夸张。对此，刘勰在《文心雕龙·夸饰》中认为：“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9]212柳永一直将自己的投献作品视为仕途之路的“敲门砖”，使用夸张的描写展现都市的热闹繁华和百姓的怡情和乐，将都市在太平时期的民风民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柳永描写都市繁华的词中，夸张是最常使用的修辞。他极尽渲染之能事，使都城的繁华在读者眼中被无限放大。如《望海潮》中，市民生活富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柳永对自然景观的描摹同样夸张，“无涯”之“天堑”写出了钱塘江大潮的雄伟壮丽，“怒涛霜雪”气势十足。柳永对于节令市民欢庆的场面描写独具匠心，元宵节华灯初上，人潮涌动，“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少男少女“绝缨掷果无数”，街上繁华热闹，人们纵情宴饮，“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5]216，元宵节喧闹的场面跃然纸上。每逢佳节倾城游乐，“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5]218，夸张之词溢于言表，艺术地再现了当时的繁华之景象。

四、结 语

柳永在宋代词史上是一个里程碑，其词标志着宋词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柳永大胆地创新都市词的写作模式，将赋的手法开创性地引入词中，以夸张的修辞手法展现北宋都城的风景名胜和世态人情。柳永一生多在城市生活，亲身体会着城市的风俗与热闹，而这些成为柳永都市词的创作源泉。柳永的都市词气派十足，通过歌颂都市的富庶而委婉地奉承上级和皇帝，希冀能够得到提携或重用，这是柳永迫切追求仕途的一种方式。宋词大多通过歌妓的演唱传播，柳永的都市词有着浓浓的烟火之气，符合市民阶层的审美，因而在民间广为流传，甚至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10]49之说。柳永的都市词也更新着都市市民对于都市文化的认知，奢侈享乐的风气展示着北宋前期雄厚的经济实力，为我们研究宋代历史提供了史料。柳永用都市词歌颂太平启发了后人歌咏盛世的方式。即使北宋灭亡后，在南宋依然有许多作家通过描写前朝的繁华盛世，追忆承平之景以表爱国之情，或者表示黍离之悲。不得不说，柳永的都市词将人们对都市的感受定格，且深深地影响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