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植物的伪装

2020-03-02 08:11牛洋
绿叶 2020年3期
关键词:紫堇天敌个体

◎牛洋

我们跟植物打交道少不了要去野外,我们在野外工作的地方主要是分布在川滇藏的横断山,喜马拉雅的高山地带。

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山环境里,陪伴我们的是缺氧、暴晒、冷雨和寒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在野外工作的时候,对帽子有一点特殊的要求。它看起来是一顶太阳帽,但实际上里面是抓绒的,四周还护着耳朵,既要遮阳又要保暖。

我们是有帽子戴,有衣服穿的,也不用天天待在野外。但是那些高山植物,一辈子都生长在那里,它们该如何应对这种严酷的环境呢?这是我所在的研究团队——高山植物多样性研究组关心的问题。

许多高山植物,它的形象是为了应对寒风和冷雨来设计的。在我们感觉到寒冷的时候,我们想要躲在屋里面。塔黄以及苞叶雪莲这类植物,具有发达的半透明的苞片,这些苞片把脆弱的花序部分裹在里面,我们把这类植物叫作温室植物。如果没有房子住,那就多穿点衣服呗,雪兔子以及绵参这些植物,有厚实的毛被,这些毛被能够让它们保持温暖,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让它们保持干燥,我们把这类植物叫作绵毛植物。又没衣服穿,又没房子住,应该怎么办?那就团成一团好了,比如高山上的委陵菜属植物,还有无心菜属植物,它们长成团垫的样子,这种特殊的结构,能够让它们在一个微环境里保持相对温暖,我们把这种植物叫作垫状植物。

植物不仅要应对特别严酷的自然环境,还要应对活的敌人。为了躲避天敌,它们想尽了各种办法。在讲到植物防御的时候,对人类而言,其实是一个“能、怎、好”的问题。我们之所以要问有些植物能不能吃,好不好吃,就是因为它们其中有一些真的是不能吃、不好吃的。不少植物具有锋利的刺,还有很多植物的叶片特别坚韧,难以下咽,这些东西我们都称作植物的物理防御。

植物还有化学防御,很多植物的味道让人印象深刻。比如香菜含有很多醛类物质,据统计有21%的东亚人包括我自己都没法接受这种味道。再有,烟草当中的尼古丁、咖啡中的咖啡因,这些生物碱其实都是植物用来抵御天敌的,但现在却成了人类戒不掉的瘾。

在自然界也是一样的,马兜铃酸的毒性大家可能已经有所了解了,这种物质在马兜铃属植物里面,含量特别丰富。但是就是有一类蝴蝶的幼虫,特别喜欢马兜铃,而且它还能把马兜铃酸富集在自己体内,变成防御武器。所以你永远都没有办法预料自己的敌人会有多强大。

还有一类更高明的伪装,干脆就不要暴露自己。伪装的案例在动物界中非常常见,有很多种类型。比如沙滩上的螃蟹的体色非常均一,和背景沙滩完美地融合起来,我们把这种类型叫作背景匹配。还有一种螃蟹的体色上面有很多的斑纹,这些斑纹色彩对比强烈,营造出一个虚假的边缘效果,这样一来,天敌就很难发现它的真实轮廓。还有的生物善于乔装,比如凤蝶的幼虫会装扮成一坨鸟屎,虽然看起来挺醒目的,但对一个缺乏经验的猎手来说,是不大可能对一坨鸟屎产生兴趣的。

虽然这些伪装现象看起来都很神奇,实际上都可以被经典的自然选择理论所解释。如果一个自然群体里面存在变异,并且天敌也就是选择的力量足够强大,那么,伪装差的个体就会被淘汰,伪装就会变得越来越完美。

植物也有那么多天敌,它们会不会伪装呢?华莱士当年和达尔文各自独立地提出了自然选择理论,大概在150年前,他写过一篇论文叫作《动植物的色彩》,在这篇论文当中,他主要是写动物的色彩,植物部分只提到了花的颜色,而完全没有提到关于防御方面的色彩。为什么呢?论文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诚如我们所见,动物需要躲避或者警示天敌,还要辨识同类,因此体色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需求;而植物则不常隐藏自己,转而通过利刺、厚皮、毛被以及毒素保护自己。

我们中国的西南山地有很多神奇的植物。比如说囊距紫堇,生活在西南横断山区的高山流石滩上。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们发现,它是一种名叫绢蝶的昆虫的寄主,绢蝶母亲在交配之后把卵产在紫堇的附近,然后这些幼虫孵化以后就以紫堇为食。紫堇的个体非常小,但是幼虫的食量特别大,所以经常把紫堇的地上部分啃得一干二净,幼虫慢慢长大化蛹,然后羽化成蝶,开始新的循环。了解了整个生活史以后,我有一个猜测,紫堇如果能够通过伪装,躲避绢蝶母亲的搜寻,那么它们就有可能活得更久,产生更多后代,这个推测挺合理的,对吧?但是实际上还有很多的问题,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怎么知道它伪装了?

珊瑚橙,是某一年的年度流行色。我们能够看到什么样的色彩,取决于有什么样的光受体参与了这个色觉过程。我们人类具有红、绿、蓝三类光受体,可以感受400到700纳米的光波,我们把这段光波称为可见光。我们人类对红色特别敏感,但是很遗憾我们看不到紫外光。人类的这种色觉特性,实际上在动物当中是非常少见的。绝大多数昆虫是可以看到紫外光的,比如蜜蜂。蜜蜂就可以看到某些花朵在紫外区域发出的一些隐藏信号。这些信号是我们肉眼看不到的,但是可以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段,比如数码相机经过改造,然后配合合适的滤镜可以还原。但是蜜蜂对红色非常不敏感,有可能分不清家门口到底是邮局还是消防队。再看鸟类,它们对红色和紫外光都非常敏感。而绝大多数哺乳动物,在我们看来是属于色盲的,因为它们对红色很不敏感。大家了解了这些色觉的多样性之后,就会发现色盲这个概念其实有点不合适。蜜蜂不能感受到红色的热烈,人类不能感受到紫外的魔幻,所以谁都别嫌弃谁。

在天敌的眼睛里,紫堇的伪装到底是怎样的呢,效果如何呢?我们测量了叶片和岩石的反射光谱曲线,然后又获得了蝶类的色觉模型和它的色彩感受曲线。经过计算我们发现,叶片和岩石之间的色彩相似性非常高。也就是说,即使在蝶类看来,紫堇也伪装得非常完美。它是伪装了,但如果天敌不买账呢?我相信大家可能都有过那种感受,就是你循着味儿,就能找到厕所,我们人类是视觉动物,他照样可以用嗅觉来解决一些问题。蝴蝶有没有可能通过嗅觉找到紫堇呢,这样的话,还伪装什么呢?要检验这个问题其实有点难,我需要一些看起来很像,但闻起来又不像的假紫堇,去看看它们能不能引起绢蝶的注意。这种东西上哪儿找呢?我选择了一个非常简单、经济的方法——打印。不是3D打印,就是打印在纸上,然后剪下来,把它带到野外。挺简陋的,但是它起作用了。就是有那么笨的绢蝶母亲会把它当真,在它附近产卵。所以现在我们可以比较负责任地说,这个视觉线索在绢蝶寻找寄主的过程当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当初我们发现这个伪装现象的时候,国内的科普媒体发布了一张照片,不少网友感兴趣,其中有一条留言是这样的,他说:你这个颜色不科学,它怎么进行光合作用呢?这也是我非常关心的问题。动物的颜色千奇百怪的,但是人家不需要光合作用啊。如何检验这个问题呢,还有点难,因为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参照作比较。非常幸运,我们找到了一些叶色二态的群体,在这些群体当中,你可以找到两类个体,有伪装色形的个体,还有绿色的个体,它们都长在一起,这为我们开展比较研究提供了很多方便。结果我们发现,无论是净光合速率,还是最大的光合潜能,两者的表现都不相上下,这就是说,伪装实际上并没有影响植物的光合效率,但它为什么长成这副样子呢?实际上只是说,比绿色个体在表面上多了很多花青素,这些花青素本身是红色的。但是它们一旦和绿色的那些细胞镶嵌拼贴在一起之后,在宏观上看起来,我们就觉得它是伪装色。非绿色的绿色植物有很多,我们身边就有。小区和大街上栽培的红叶桃、紫叶李,都是非绿色的植物,也都活得好好的。

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伪装到底起没起作用呢?我们在野外设置了很多样方长期监测,然后看看哪些个体被啃食得更厉害。结果我们发现,与绿色个体相比,这些伪装色形的个体的生存概率确实要更高一些。伪装既然这么好,我们还能不能找到其他的伪装植物呢?同样在西南山地,绢毛苣,毛茛还有贝母属的植物,这些植物亲缘关系非常远,但是为了适应相似的流石滩的环境,都表现出了相似的伪装,我们把这种现象叫作趋同进化。人类的经济社会,也有趋同进化的例子。比如大家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样的相似的格局。还有一个跟这相反的过程,就是同一个东西为了适应不同的环境,彼此变得各不相同。植物不大可能通过一种伪装,来适应所有的环境。我们就有一个猜测,在不同颜色的流石滩上,紫堇的颜色可能是不一样的。我见过灰白色的个体,长在灰白色的流石滩上;也见过青灰色的个体,长在差不多是青灰色的流石滩上;当然我还远远地见过棕红色的流石滩,但是我不能确定那上面有没有紫堇,如果有的话,我猜有可能是棕红色的。

一位著名生态学家曾经说过:植物永远落后于动物学研究,除了在一个领域,这就是光合作用。这话绝对没错。五六年前关于生物防御色彩的研究还仅仅局限在动物当中,但是我们现在知道了植物也不笨,它们也在用相似的策略来生息繁衍。而且植物不会动,它们面临的生存挑战,跟动物可能有很大不同。因此我们应该有更多的兴趣去研究它们,但不论我们研究的是什么东西,都要从自然本身的角度去考虑,而不是仅仅站在人类的立场上。

猜你喜欢
紫堇天敌个体
紫堇,小野花也有春天
滇藏寻花之旅
——紫堇篇
天敌昆虫
——管氏肿腿蜂的应用技术
果园天敌(续)
关注个体防护装备
天敌昆虫在林木病虫害防治中的重要作用探讨
个体反思机制的缺失与救赎
How Cats See the World
水分处理对刻叶紫堇及珠芽尖距紫堇种子发芽的影响
候鸟越过深白色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