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生活观之生成逻辑

2020-03-02 01:31:45高炳亮
理论与评论 2020年2期
关键词:费尔巴哈人民出版社恩格斯

高炳亮

马克思生活观是马克思考察与反思生活的基本态度、基本方法和基本观点,包括对生活的本质、主体、内容、特征及其发展变迁规律等方面的看法。在马克思哲学视域下,生活世界是现实的人及其全部活动过程,现实的人的“现实生活”既是人类历史活动的起点,也是唯物史观的逻辑前提,亦是马克思生活观生成逻辑的本体依据,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马克思生活观的革命性意义与实践价值,从根本上说,就在于它以哲学思维的方式真实地再现了现实的人及其感性活动的内在必然性。科学的马克思生活观的生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历史的思想探索过程。

一、应然与实然:从理想主义生活观向现实主义生活观的转变

青年学生马克思对生活的把握,集中体现在其充满浪漫主义激情的高中毕业论文、博士毕业论文,以及随后发表的一些关注生活的批判性文章之中。青年马克思的生活观具有鲜明的理想主义倾向,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应然”与“实然”的混合体。但是,这个稍显稚嫩的起点,却蕴含着马克思对于人及人类生活命运的热切思考。

首先,充分肯定人有选择生活、创造生活的权利。虽然《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一文蕴含一定程度的宗教色彩,但是,“神让人在社会上选择一个最适合于他、最能使他和社会变得高尚的地位”(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5页。。可见,此时马克思眼中的“神”已经不是那个包办人的一切生活、限制人的自由的主宰,而是把选择和创造生活的权利下放给了人。在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马克思认为,原子的自由偏斜运动完全来自其本身内在的性质,这意味着主体的自由并不需要外在先验的超自然力量的赋予,而是来自于其本身。得益于家庭环境、社会关系及所读学校等因素,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日渐浸润青年马克思的心灵,使其对于生活的初期把握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特质。

其次,认为人们对于生活方式(职业方式)的选择具有现实制约性。一方面,人的身体状况、能力素质和精神状况都可能成为制约人自由选择的因素。“我们的体质常常威胁我们,可是任何人也不敢藐视它的权利”(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7页。,即使不顾身体条件的限制而勉强工作,不仅不能持久地工作而且“工作起来也很少乐趣”。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如果我们选择了力不能胜任的职业,那么我们决不能把它做好,我们很快就会自愧无能,并对自己说,我们是无用的人,是不能完成自己使命的社会成员。由此产生的必然结果就是妄自菲薄。”(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7页。而就精神状况来看,人们并不能跟随虚荣心选择职业,否则,“被名利弄得鬼迷心窍的人,理智已无法支配他,于是他一头栽进那不可抗拒的欲念驱使他去的地方”(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6页。。另一方面,社会对于人们的选择具有制约性。马克思指出:“我们并不能总是能够选择我们自认为适合的职业;我们在社会上的关系,还在我们有能力对它们起决定性影响以前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开始确立了。”(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7页。马克思在大学生活期间,虽然不用为学费与生计发愁,但是在与父亲的交流中,在自己对未来职业的具体考虑中,他对社会现实条件对生活方式、职业方式的制约性体会得则更加深切。而马克思的博士论文,除了出于对哲学的喜爱,也有出于对于在大学谋一个哲学教师席位的现实考虑。

再次,将“为人类的幸福而奋斗”确立为自己的人生目标。马克思在中学毕业论文中写道:“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不应认为,这两种利益会彼此敌对、互相冲突,一种利益必定消灭另一种利益;相反,人的本性是这样的:人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达到完美。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的学者、伟大的哲人、卓越的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的、真正伟大的人物。”(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9页。为人类的幸福而奋斗,是马克思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对这样的生活充满憧憬:“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而工作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所享受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但是它会永远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9-460页。马克思不仅是这么说的,而且终其一生也是这么做的。他放弃了原本可以有名有利的小资产阶级生活,走上了充满艰辛与贫困的革命道路,为人类的解放事业、为无产阶级能够过上幸福生活作出了巨大牺牲与重大贡献。

萌芽时期的马克思生活观具有较为明显的唯心主义色彩。然而,随着严酷的现实生活层层展开,马克思的生活观实现了从理想主义向“面向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转向。在《莱茵报》撰稿人、编辑、主编的岗位上,马克思接触到大量的现实社会问题,对社会政治、经济现实活动及人民生活进行了深入思考,促使自己对以往唯心主义、理想主义的生活观进行深刻反思。

第一,普鲁士新书报检查令使马克思认识到政府对人民自由生活的压制和人们在实际生活中的阶层分化。1842年普鲁士政府颁布新的书报检查令,马克思认为它只是在表面上给予人民更多言论自由,而实际上是“转移从表面看问题的公众的注意力”(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9页。的虚伪自由主义,马克思深刻地指出:“追究倾向(注:指思想倾向)的法律,即没有规定客观标准的法律,是恐怖主义的法律。”(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0页。这种法律的实施,势必造成人们精神生活领域的恐怖状态,极大限制人们的自由。然而,对于这样一部“恶法”,普鲁士社会各阶层却有着不同的反应,马克思分析了不同反应所折射的现实生活中的阶层分裂,他认为普鲁士的特权等级之所以支持书报检查令,是因为它保护的是特权等级的特殊自由,并且以法律的形式将这种特殊自由包装为普遍自由,而被这一法令限制自由的多数人是持反对态度的。

第二,对“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的思考,推动马克思的研究重心由纯政治转向经济领域,从而促使其生活观实现了由理想主义向“面向现实生活”的转向。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回忆道:“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8页。这些“难事”主要涉及《林木盗窃法》凸显的贫苦农民“极其重要的真正的现实生活问题”、摩泽尔农民贫困状况以及关于自由贸易和保护关税的辩论等。之所以成为难事,是因为当时的马克思仍然持有抽象理性主义的国家观念,认为国家与法律应当保护大多数人的生活自由,个人私利应当服从国家。然而,实际情况却是普鲁士政府为了维护作为少数人的林木所有者的局部利益,制定并颁布了林木盗窃法,将贫苦农民拾捡枯枝维持生计的行为认定为盗窃林木的行为,法律堕落成个人私利的工具。这一“难事”或悖论,促使马克思深入研究物质利益问题,并在此基础上生发出划时代的唯物史观。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是促使马克思生活观发生根本转变的重要因素。

第三,借助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武器,对德国当时社会生活展开猛烈批判。1843年3月,普鲁士政府查封《莱茵报》,马克思被迫辞职,之后辗转多地。在这段时间,马克思深入反思黑格尔关于国家和法的理论,写下了《克罗茨纳赫笔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文献,并借助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思想武器,对德国当下不平等不公正的社会生活现象展开了猛烈批判。这时马克思处于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从革命民主主义转向共产主义的前夜,这也是马克思的生活观走向科学的重要一步。

在政治生活领域,马克思认为家庭与市民社会是国家的前提。马克思接受了费尔巴哈从人的感性存在立场批判黑格尔国家哲学的观点,认为真正的政治生活应当是国家制度与“人”的统一,而德国政治生活的最大问题是没有“人”的地位。在经济生活领域,马克思借用费尔巴哈的“异化”范式,认为异化劳动造成了无产阶级的普遍贫困。“对对象的占有竟如此表现为异化,以致工人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够占有的对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产品即资本的统治。”(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7页。此时的马克思显然已经意识到私有财产与异化劳动的关系。在文化生活领域,马克思着力批判了鲍威尔将世俗对立仅归结为宗教对立的思想,对鲍威尔在宗教对立外衣下忽视普遍利益与个人利益冲突的做法感到不满。他还对宗教作了人本主义的界定,认为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页。,是“人民的鸦片”(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页。。因此,对于宗教的批判就不能仅仅停留于理性主义的层面,而应从现实的人出发,具体到对现实生活中政治、经济、法律等制度的批判,以及对使人们被奴役、被剥削的一切关系的批判。

二、真理与整体:对观念论及其旧哲学的解构与颠覆

随着从理想主义生活观向“面向现实生活”的现实主义生活观转变的完成,在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中、在充满艰辛的革命斗争中,特别是在同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代表的一切旧哲学和反动思潮的批判斗争中,马克思对生活的把握日渐科学化并最终形成体系化的马克思主义生活观。

(一)在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生活观的批判中明确生活的考量范围、把握路径以及改变现实生活的力量源泉

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所进行的是一种“坐而论道”的书斋式研究,对于现实的自然的生活,缺乏广泛直接的深入接触,其对于实现幸福生活开出的“药方”,也是空洞的、没有现实可行性的。

第一,批判费尔巴哈感性的现实,指出对生活世界的考察不是停留在观念层面的空想,而要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和生活条件中来把握。费尔巴哈非常强调现实性,并且认为人就是“最积极的现实原则”(14)[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5页。。然而,费尔巴哈的现实却止步于感性层面,他认为“真理性、现实性、感性的意义是相同的”(15)《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66页。,换言之,不能被感官感受到的都不是现实。这样,费尔巴哈就从黑格尔思辨的现实走到感性的现实,从而“不能找到从他自己所极端憎恶的抽象王国通向活生生的现实世界的道路”(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7页。。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在这里也仍然停留在理论领域,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们——这一点且不说,他还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7页。。因此,费尔巴哈的生活世界只能是停留在观念层面的空想。

第二,批判费尔巴哈抽象的类本质,指出只有在社会关系、生产方式现实展开的具体过程中,才能理解和把握人的现实生活。费尔巴哈否定上帝是人的本质,强调只有类本质才是人的最高本质,这对于帮助人们从关注宗教生活转向关注现实生活起到了积极作用,也曾深深影响了马克思。但是,费尔巴哈把人的类本质归结为“理性、意志、心”(18)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1页。等抽象物,在思维方式上又回到了思辨哲学的老路上。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他只能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然而,人的类本质、类生活并不是个体的抽象本质、个体生活的简单堆砌,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因此,只有在社会关系、生产方式现实展开的具体过程中,才能理解和把握人的类本质、人的现实生活。

第三,批判费尔巴哈空洞的“爱的宗教”,指出仅依靠“爱”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现实生活的。在费尔巴哈看来,不是上帝创造了人而是人创造了上帝,因此,要把人在宗教之中“不自觉的、颠倒的、幻想的崇拜和爱转变为自觉的、正当的、合理的崇拜和爱”(21)《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774页。。而自觉的、正当的、合理的爱,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爱,并且指出:“爱使人成为上帝,使上帝成为人。”(22)《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76页。然而,费尔巴哈“爱的宗教”夸大了道德力量在改造社会、改变生活中的作用,回避了现实生活中激烈对抗的利益斗争和难以调解的阶级矛盾,因而也就提不出指引人们走向更好生活的现实道路。马克思对于这种仅依靠“爱”的力量就能改变现实生活的观点进行了深入批判,其主要观点与对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批判大体一致。

(二)在对德国“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观的批判中确立自己生活观的哲学基础、社会阶级基础和实现途径

“真正的社会主义”是19世纪40年代初在德国“像瘟疫一样流行起来”(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页。的小资产阶级社会思潮。“真正的社会主义”虽然对劳动人民的贫困生活抱以同情的态度,但未能对贫困的根源做出科学的分析,而只是在道德层面进行浅表的陈述,也未能对改变生活状况做出可行的方向指引,而只是空谈“人类之爱”,以为单靠这种“爱”便能解决生活难题、走出生活困境。马克思、恩格斯对“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观进行了全面揭批。

第一,揭穿“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观的哲学基础是唯心主义。“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从抽象的类本质出发,把现实中劳动人民生活贫困的根源归结为人的类本质的异化,特别是利己主义的盛行。对此,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当他看到的是大批患瘰疠病的、积劳成疾的和患肺疹的贫民而不是健康人的时候,便不得不诉诸‘最高的直观’和理想的‘类的平等化’,这就是说,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制度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8页。可见,“真正的社会主义”考察生活的出发点,不是具体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生活,而是“纯粹的思想”,是逻辑思辨。建立在这个出发点之上的生活观,也必然是虚幻的。

第二,揭穿“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观的社会阶级基础是德国小资产阶级。“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既不敢从根本上否定德国的封建专制统治,也不敢号召广大无产者起来革命,因此,“它也就直接代表了一种反动的利益,即德国小市民的利益”(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页。。“真正的社会主义”既充当着德国专制政府“吓唬来势汹汹的资产阶级的稻草人”,又是“镇压德国工人起义的毒辣的皮鞭和枪弹的甜蜜的补充”(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8页。。在现实生活中,介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占德国社会人口最大多数的小手工业者和小商人阶级,一方面力图爬上资产阶级的位置,另一方面面临着随时被“抛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去”(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70页。的危险,因此,他们思想上趋于保守,不敢真正面对和改变现实,只能自我陶醉于思辨领域。

第三,揭穿“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观的实现路径——“爱的呓语”的虚幻性。“真正的社会主义”从抽象的人的类本质出发,“宣扬普遍的人类之爱”(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0页。,一厢情愿地把共产主义描绘成某种充满爱而和利己主义相反的东西,认为只要人人克服利己主义,政府真正爱人民,就能走向美好生活。“真正的社会主义”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看不到只要还存在割裂的社会利益,就必然存在相互冲突的社会关系。这种不触及现实生活的经济政治基础,不通过“经济上改革生产的办法来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的幻想,注定只能成为一种空洞的道德说教,将会极大消解无产阶级改变生活命运的斗争意志,因而成为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反克利盖的通报》等著作中重点批判的对象。

(三)在同一切旧哲学和反动思潮的斗争中形成科学的体系化的生活观

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生活观、“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观的过程中,坚持“破”与“立”相结合,不仅指出了什么是错误的生活观,而且全面论证了什么是科学的生活观,以及如何形成、如何践行科学的生活观。

第一,揭示了科学的生活观的现实基础——“人类社会”。马克思指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2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6页。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市民社会”是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概念。一方面,对“市民社会”的关注使得马克思从黑格尔抽象的国家理性主义中摆脱出来,此时,马克思侧重于把“市民社会”当作与国家相对应的纯粹的私人生活领域。这一转向表明马克思开始从理论批判转向实际斗争,注重在现实生活中分析生活的真正本质。另一方面,对“市民社会”的批判使得马克思从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中摆脱出来。费尔巴哈也关注“市民社会”,但他只是从感性的角度,抽象地理解“社会”,因而又像黑格尔理解“国家”一样,把抽象的共同体与个人对立起来。对此,马克思强调:“应当避免重新把‘社会’当作抽象的东西同个体对立起来。个体是社会存在物。因此,他的生命表现,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现这种直接形式,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8页。正是因为人与社会具有相互生成性,所以不应把二者分割开来,仅把人理解为单个原子,而把社会理解为原子的集合——“市民社会”。只有在“人类社会”的意义上,才能真正理解人、理解社会、理解人的生活。

“人类社会”是包含了人化自然的社会。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3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8页。生产实践构成了现存感性世界的基础。“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它哪怕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7页。在生产实践中,人类实现了维系社会发展所必需的物质能量交换,产生与发展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从而推动社会发展。马克思同时指出,在资本主义阶段,由于异化劳动的存在,无产阶级在生产实践中感受到的只是痛苦,而不是幸福,只是资本发展中的工具。只有消灭私有制,使劳动者不仅成为生产实践的主体,而且成为现实生活的主体,才能使生产力的发展真正起到促进人类生活进步的作用。

“人类社会”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社会。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不管生产实践如何改变自然界的面貌,“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3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7页。。这种优先地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9页。。人类本身就是自然界进化的结果,是自然生态系统的一部分。“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地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5-56页。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但人与自然的关系却走向了相反面。资产阶级对资源环境的掠夺性开发,“生产力在其发展的过程中达到这样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上产生出来的生产力和交往手段在现存关系下只能造成灾难,这种生产力已经不是生产的力量,而是破坏的力量(机器和货币)”(3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42页。。被破坏了的环境回过头来报复人类,危及人类特别是无产阶级的生存。这一点,正如恩格斯后来警告的那样,“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3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8页。。

第二,奠定了科学的生活观的哲学基础——唯物史观。马克思、恩格斯分析了现实的人,并将其作为全部立论的基础,这正是唯物史观的逻辑起点,因为唯物史观就是“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3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7页。。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明确指出:“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明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理论的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各个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3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1页。正是从唯物史观出发,马克思、恩格斯突破了黑格尔思辨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局限性,把被颠倒了的“意识”与“生活”的关系重新颠倒过来,“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4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2页。。这就意味着,关于生活观的种种意识,只能从具体的生产生活过程中考察,也只能指向具体的生产生活,而不能抽象地、空洞地、思辨地谈论生活,否则就不能得出科学的结论(而这恰恰是黑格尔、费尔巴哈、“真正的社会主义”等生活观的致命缺陷)。

第三,明确了科学生活观的永恒主题——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在马克思看来,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的内在缺陷,现实生活中的人是片面的、不自由的。马克思毕生所从事的事业,一言以概之,就是为了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对理想状态的人类生活作出生动的描述:“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4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5页。这种状态,就是人类生活的本真和本来面貌,但只有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才能实现。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对此作了更加简明的概括:“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2页。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再次确认了这一思想,明确指出,共产主义是“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4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67页。。马克思、恩格斯没有脱离现实生活来研究人,不是抽象、空洞地谈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而是深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把消灭私有制和旧式分工作为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根本条件。这是从现实生活状况出发,批判生活中的不合理现象,并对未来社会发展趋势作出的科学预测,具有历史必然性。

三、实践与创新:对1848年欧洲革命的总结及与各种错误思潮的斗争

马克思的生活观在1845—1848年间基本定型,随后就迎来1848年欧洲革命的检验。在对具体革命活动的反思中,在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中,以及同形形色色的错误思潮的论战中,马克思的生活观不断获得丰富和发展,成为世界无产阶级从根本上改变生活状况、主宰自身命运的强大理论武器。

(一)对1848年欧洲革命的反思

1848年欧洲革命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生涯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革命爆发后,他们一起组织领导并亲自参加了德国革命。革命失败后,马克思潜心研究、全面深刻地总结了经验教训,极大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生活观。

一方面,坚持把经济状况作为解释人类生活历史的出发点。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中,马克思从具体的经济生活、经济状况中分析法国革命的促成因素,认为1845年和1846年的马铃薯病害和歉收以及英国的工商业危机这两起世界性的经济事件,是促使法国二月革命爆发的经济原因。从1850年春天起的10年时间里,马克思继续深入研究经济因素对社会历史发展的影响,结果“他从事实中完全弄清楚了他以前半先验地根据远不完备的材料所推出的结论”(4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页。。这种实证研究对于丰富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具有重要意义,不仅深刻说明了经济危机导致政治危机的作用机理,而且使马克思主义成为“真正实证的科学”。

另一方面,坚持把革命作为彻底改变人们生活的动力。在涉及根本的政治经济利益时,没有哪个阶级会自动做出让步,也没有哪个阶级甘愿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这一点已经为1848年欧洲革命所证明。因此,马克思鲜明指出“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4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27页。。马克思的论断既适用于资产阶级革命,也适用于无产阶级革命。1848年欧洲革命之所以能够以横扫欧洲大陆的规模爆发,一个重要原因在于1815年确立的维也纳体系所维护的封建统治秩序已经严重阻碍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消灭封建制度,铲除封建残余,推翻异族压迫,建立统一的民族国家,为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扫清道路”(46)韩承文:《一八四八年欧洲革命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64页。,成为这次革命最根本的动力,新兴资产阶级以流血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对于“尚未自觉”的无产阶级来说,“联合起来”的彻底革命才是唯一有效的可能道路。

(二)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深刻批判

1849年之后,马克思集中精力继续开展一度中断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写下了《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第一卷)等著作,深刻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形成、发展和灭亡的历史规律,其中,对于剩余价值理论和商品拜物教的发现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其一,剩余价值理论揭穿了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劳动价值理论的批判继承基础上,马克思发现了剩余价值理论,从而揭穿了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资本之所以能够增值,就在于被资本家买来的劳动力在生产过程中创造出剩余价值,资本家将这部分剩余价值巧取豪夺据为己有。为了确保持续稳定地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资本家借助国家机器,建立了一整套奴役、剥削工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中,“资本发展成为一种强制关系,迫使工人阶级超出自身生活需要的狭隘范围而从事更多的劳动。作为他人辛勤劳动的制造者,作为剩余劳动的榨取者和劳动力的剥削者,资本在精力、贪婪和效率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强制劳动为基础的生产制度”(4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9页。。在资本逻辑的驱动下,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与摧残令人发指,对于处于极度贫困之中的工人来说,生活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乐趣也没有任何指望,革命成为唯一出路。

其二,商品拜物教理论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异化和人的异化机理。在商品拜物教的支配下,“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同样表现了人的自我异化。但是,有产阶级在这种自我异化中感到幸福,感到自己被确证,它认为异化是它自己的力量所在,并在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的外观。而无产阶级在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消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1页。。可见,无论是有产者还是无产者,在商品拜物教里都丧失了自我、发生了异化。商品经济越发展,商品拜物教对人的控制程度就越深,人和人际关系的异化程度就越深。要破除商品对人的禁锢,只有从商品拜物教产生的根源入手,即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使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达到“极明白而合理的关系”的程度,也就是“当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的形态,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之下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的神秘的纱幕揭掉”(4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7页。。到那时,物质生产不再处于盲目状态,而是处于人类的自觉调控之下,商品拜物教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三)同各种错误思潮的论战

1864年国际工人联合会的成立,标志着国际工人运动进入崭新的发展时期。马克思亲自参加了第一国际的领导工作。然而,由于各国无产阶级政党成分复杂,混杂着形形色色的错误思潮,马克思、恩格斯与他们进行了坚决斗争,在论战中,马克思生活观得到进一步丰富和发展。

首先,同蒲鲁东右倾机会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主张进行论战。蒲鲁东主义的核心是通过和平改良的办法,建立小手工业生产制,实现社会主义。然而蒲鲁东既反对资本主义私有制,认为“私有制是强者剥削弱者”,也反对共产主义公有制,认为“共产制便是弱者剥削强者”(50)[法]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72页。。因此,他主张建立被称为“小私有制”的以个人占有为基础的互助制社会。马克思指出,这实际上“是从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替工人说话的”(5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5页。,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它“是反动的,同时又是空想的”(5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26页。。在1868年9月召开的第一国际布鲁塞尔代表大会上,马克思与蒲鲁东主义进行了坚决斗争,最终,会议否决了蒲鲁东主义者的提案,通过了马克思起草的《共同章程》,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对于蒲鲁东主义的彻底胜利。

其次,与巴枯宁的左倾盲动主义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作斗争。巴枯宁主义的核心是要求个人绝对自由。与蒲鲁东相比,巴枯宁异常激进,组建了“社会主义民主同盟”,宣扬“废除继承权”“废除国家”,强调“社会革命者必须仇恨文明世界的一切,消灭文明世界的一切,无情地对待文明世界的一切人,断绝同文明世界中的一切亲属、朋友和爱情关系”(53)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资料室编:《机会主义·修正主义资料选编:巴枯宁言论》,北京:三联书店,1978年,第218页。。这样,巴枯宁不仅彻底否定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而且否定了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生活联系,实际上反映了被资本主义大工业彻底抛弃的小资产阶级的绝望心理和盲目破坏情绪。马克思同这种左倾盲动的无政府主义进行了坚决斗争,他认为,只要有阶级存在就必然有国家存在。为了满足日常生活最基本的需要,为了在资产阶级政治统治的范围内实现自身的政治解放,“工人阶级应当首先掌握有组织的国家政权并依靠这个政权镇压资本家阶级的反抗和按新的方式组织社会”(5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58-559页。。

再次,和拉萨尔机会主义思潮展开斗争。拉萨尔认为工人阶级的贫困是由于“铁的工资规律”即资本主义的工资涨落规律造成的,因而无产阶级要改变贫困的生活状况,暴力斗争是无济于事的,只能依靠国家的力量。马克思于1875年5月撰写的《哥达纲领批判》对充斥着拉萨尔主义的《哥达纲领》予以专门批判,深刻揭示德意志帝国的实质是“以议会形式粉饰门面、混杂着封建残余、已经受到资产阶级影响、按官僚制度组织起来、并以警察来保卫的、军事专制制度的国家”(5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74页。,实际上是容克贵族和资产阶级联合起来进行反动统治的君主立宪国家。拉萨尔指望这样的国家发善心帮助工人阶级,甚至转向“自由的人民国家”,无疑是与虎谋皮,完全是自欺欺人,客观上起到了替统治阶级麻痹无产阶级的作用。无产阶级生活愿景的实现不可能依靠资产阶级的施舍,而必须彻底打碎资本主义国家赖以存在的政治、经济基础,进行最彻底的革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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