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牙判决公约》中的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

刘 阳 向在胜

一、问题的提出

禁止实质性审查（no review of merit）是目前外国民商事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的标准条款。①See Permanent Bureau, Annotated Checklist of Issues to Be Discussed by the Working Group 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Judgments, 2013, p.30, https://assets.hcch.net/docs/23710baf-121a-42e9-a824-89c2396f9688.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关于禁止实质性审查，2019 年海牙《承认与执行外国民商事判决公约》（以下称《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规定，被请求国不得审查来源国判决的实质，只有在以适用本公约为目的时才进行必要审查。①See Convention on 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ivil or Commercial Matters (Concluded 2 July 2019), p.3, https://assets.hcch.net/docs/806e290e-bbd8-413d-b15e-8e3e1bf1496d.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

所谓实质性审查，是指被请求国法院对申请承认与执行的外国判决从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等各方面进行全面审查。②参见刘仁山主编：《国际私法》，中国法制出版社2019年版，第501页。根据此定义，禁止实质性审查意味着被请求国法院不得审查外国判决中的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例如，在Meletis Apostolides v. David Charles Orams and Linda Elizabeth Orams 案中，欧洲法院指出，被请求国法院不能审查外国判决中援引的法律和事实认定的准确性，不得仅以判决来源国和被请求国法律规则之间存在分歧为由拒绝承认或执行外国判决。为了禁止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的实质内容进行任何审查，外国判决必须构成明显违反被请求国至关重要的法律规则或者侵犯基本法律权利。③See Case C-420/07 Meletis Apostolides v. David Charles Orams and Linda Elizabeth Orams [2009] ECR I-03571, paras.58-59. 以下案例对禁止实质性审查也存在类似表述：Case C-7/98 Dieter Krombach v. André Bamberski [2000] ECR I-01935, paras.36-37;Case C-38/98 Régie nationale des usines Renault SA v. Maxicar SpA and Orazio Formento [2000] ECR I-02973, paras.29-30; Case C-681/13 Diageo Brands BV v. Simiramida-04 EOOD [2015] ECR, paras.43-44; Case C-559/14 Rudolfs Meroni v. Recoletos Limited[2016] ECR, paras.41-42.在Christophe Bohez v. Ingrid Wiertz 案中，什普纳尔法官也指出，被请求国法院不得审查外国判决的实质内容，仅限于审查外国探视权判决中是否载有关于行使探视权的条款以及这些规定是否足够。④See Opinion of Advocate General Szpunar, Delivered on 16 April 2015, Case C-4/14 Christophe Bohez v. Ingrid Wiertz [2015] ECR, para.78.然而，被请求国法院在考量是否承认或执行外国判决时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外国判决的内容和适用的法律，否则被请求国法院根本无法辨明外国判决是否违反被请求国公共政策和是否侵犯人权等，也无法判断是否承认或执行外国判决。

正因如此，海牙国际私法会议曾经对绝对禁止实质性审查提出了质疑。例如，1998年3月特别委员会《关于国际管辖权和外国民商事判决效力的工作综述》提到，一些专家强调有必要扩大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但另一些专家认为待审查的要素清单越长越不利于实现《海牙判决公约》促进判决跨国自由流动的宗旨。①See Catherine Kessedjian, Synthesis of the Work of the Special Commission of March 1998 on International Jurisdiction and the Effects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1998, p.17, https://assets.hcch.net/docs/3385edb5-6f63-4624-934c-4 d4245fdcef6.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2018 年，报告人Francisco J. Garcimartín Alférez 在《判决公约：修订版草案解释报告》中也提到，缔约国适用《海牙判决公约》第5 条、第6 条（定义哪些判决有资格被承认或执行）或第7 条（拒绝承认或执行的理由）时均可能需要对外国判决进行某种形式的审查。特别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建议，不宜在《海牙判决公约》中纳入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被请求国法院可以为与适用《海牙判决公约》有关的目的审查外国判决，不论其是否与事实或法律有关。②See Francisco Garcimartín, Judgments Convention: Revised Draft Explanatory Report, 2018, pp.24-25, https://assets.hcch.net/docs/7d2ae3f7-e8c6-4ef3-807c-15f112aa483d.pdf, vi sited on 13 August 2019.

在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对外国判决审查范围的划定直接关系到外国判决在被请求国的效力。那么，是否有必要规定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禁止实质性审查”这一提法是否正确？被请求国如何划定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怎样处理禁止实质性审查之理想预期与需要对外国判决进行某种程度的审查之现实变形之间的关系？这些都是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中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有待解决的难题。

二、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语义诠释

《海牙判决公约》中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之所以存在众多疑虑和适用困境，实际上很大程度上归因于禁止实质性审查语义界定的不恰当性。

（一）禁止实质性审查概念的定位分歧

通说认为，实质性审查，是指当裁定是否承认或执行外国判决时，被请求国法院根据本国法律从法律和事实两部分进行审查。如果认为该判决在认定事实或适用法律方面不适当，那么就不予承认或执行。形式审查，是指被请求国法院不对判决的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进行审查，而仅审查外国判决是否符合承认与执行的条件。③参见钱锋：《外国法院民商事判决承认与执行研究》，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8 年版，第120 页；何其生：《中国国际民事诉讼原则与规则：外国法院判决的承认与执行（建议稿）》，《武大国际法评论》2016年第2期，第18-19页。笔者认为，上述概念界定存在以下三个疑问：

第一，禁止实质性审查是否等于禁止任何审查？对此问题存在以下两种不同的态度：其一，肯定说，即禁止实质性审查意味着禁止对外国判决进行任何审查。例如，在Goddard v. Gray 案中，英国法院认为，英国不得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即使该外国判决建立在错误适用英国法律概念的基础上。①See George A. Zaphiriou, Transnational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Civil Judgments, 53 Notre Dame Lawyer 746 (1978).在V.L. v. E.L.案中，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指出，美国宪法第4条第1款充分信任和尊重条款要求各州不得因不同意姊妹州判决的依据，或认为其在案情上是错误的而无视姊妹州判决。充分信任和尊重条款禁止被请求州对姊妹州判决的诉因、逻辑、一致性和所依据的法律原则的有效性等实质进行任何调查。②See V.L. v. E.L., 136 S.Ct. 1017, 1017 (2016).在Christophe Bohez v. Ingrid Wiertz 案中，欧洲法院也指出，父母探视权对保护儿童权利和维持父母子女关系至关重要，因此被请求国应基于相互信任原则便利外国探视权判决的承认与执行，而且排除对外国判决进行任何审查。③See Case C-4/14 Christophe Bohez v. Ingrid Wiertz [2015] ECR, para.58.其二，否定说，即禁止实质性审查与禁止任何审查并不等同。例如，在AA v. TT 案中，霍尔曼法官指出，“实质性审查”与辨别外国判决是根据完全错误的基本事实之间存在区别。如果外国判决的基本事实是错误的，那么被请求国重新审查整个案件不构成违反禁止实质性审查原则。④See AA v. TT [2014] EWHC 3488 (Fam), paras.61-62.此外，1971 年海牙《外国民商事判决承认和执行公约》第8 条⑤See Convention of 1 February 1971 on 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p.62, https://assets.hcch.net/docs/ad74a779-1fb7-4105-8325-b53953d06395.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1998 年特别委员会《关于国际管辖权与外国民商事判决的效力》第27 条第3 款⑥See Special Commission on International Jurisdiction and the Effects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10-20 November 1998, p.10, https://assets.hcch.net/docs/1be05729-3132-43be-89c3-82be3fdb2224.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2005 年《选择法院协议公约》第8 条第2 款⑦See Convention of 30 June 2005 on Choice of Court Agreements, p.207, https://assets.hcch.net/docs/b42bd266-68d5-4412-8194-f54927839aed.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虽然均规定禁止对判决的实质内容进行审查，但允许在承认与执行之前对外国判决作必要的审查。与此类似，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第4条第2款后半句也规定禁止实质性审查并不排除为了适用《海牙判决公约》而进行必要的审查。⑧See Francisco Garcimartín, Judgments Convention: Revised Draft Explanatory Report, 2018, p.24, https://assets.hcch.net/docs/7d2ae3f7-e8c6-4ef3-807c-15f112aa483d.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由于被请求国在决定是否承认或执行外国判决时根本无法避免对外国判决中认定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进行考量，禁止任何审查无法满足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进行审查的现实需求，因此不宜将禁止实质性审查理解为禁止任何审查。

第二，禁止实质性审查是否等于禁止对实体问题的审查？关于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存在“禁止实质性审查”（no review of merit）和“禁止实体性审查”（no review as to substance）两种不同的表述。在学界，邹国勇等教授将禁止实质性审查翻译为禁止实体性审查。①邹国勇等教授将《布鲁塞尔条例Ⅱa》第26 条翻译为，在任何情况下不得审查外国判决的实体内容。参见邹国勇译注：《外国国际私法立法选译》，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437 页。我国学者李伟在《承认与执行外国法院判决的欺诈例外》一文中也将其表述为禁止实体性审查。参见李伟：《承认与执行外国法院判决的欺诈例外》，《武大国际法评论》2017 年第5期，第143、147页。Bernardus Hendrikman and Maria Feyen v.Magenta Druck and Verlag GmbH.案将禁止实质性审查等同于禁止实体性审查。此案涉及德国判决在荷兰申请承认与执行，争议的焦点在于，《布鲁塞尔公约》第29 条是否应被解释为被请求国法院不得对外国判决中原告未得到有效代理进行任何审查。该案主要案情如下：原告伯纳德·亨德里克曼和玛丽亚·费恩居住在荷兰海牙，被告Magenta 公司位于德国克雷菲尔德。1991 年4 月，德国克雷菲尔德地方法院对原被告之间的票据纠纷作出判决。在判决承认与执行阶段，原告伯纳德·亨德里克曼和玛丽亚·费恩指出，由于从未收到提起诉讼的文件，在德国法院也没有得到有效代理，因此申请荷兰拒绝承认与执行德国判决。1992 年1月，荷兰海牙地区法院认为，由于《布鲁塞尔公约》第29 条规定被请求国在任何情况下均不得对外国判决的实质内容进行审查，因此荷兰无权判断德国判决中原告是否得到有效代理，准许在荷兰承认与执行德国判决。原告向荷兰最高法院上诉，荷兰最高法院决定中止诉讼并就《布鲁塞尔公约》第29 条是否禁止被请求国法院对外国判决进行任何调查等争议提请欧洲法院作出初步裁决。雅各布斯法官认为，被请求国法院可以审查外国判决的程序事项，因为程序瑕疵不涉及判决的实质内容，不属于《布鲁塞尔公约》第29 条禁止审查的范围。第29 条对审查外国判决的实质起到全面制止（full stop）的作用，目的是促进判决的跨国自由流动。②See Case C-78/95 Bernardus Hendrikman and Maria Feyen v. Magenta Druck and Verlag GmbH. [1996] ECR I-04943, paras.6, 10; Opinion of Advocate General Jacobs,Delivered on 4 July 1996, paras.46, 51.可见，该案将外国判决之程序性事项排除出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范围之外，将禁止实质性审查与禁止实体性审查相混同。笔者认为，不宜将实质性审查等同于实体性审查。目前国际社会普遍将间接管辖权、程序公正、欺诈、公共政策等作为判决承认与执行的积极条件或消极条件。虽然间接管辖权和程序公正从表面上看属于程序性事项，并不涉及案件实质，①See Joy Goodman & Jeffrey A. Talpis, Beals v. Saldanha and the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anada, 40 Canadian Business Law Journal 232 (2004).但被请求国在判断外国判决的间接管辖权时必须核实案件与来源国法院之间的联系，以确定外国判决有资格获得承认和执行，而对这一联系的核实包括法律因素和事实因素，这些因素决定了外国判决的间接管辖权基础。②See Francisco J. Garcimartín Alférez, Judgments Convention: Preliminary Explanatory Report, 2017, p.19, https://assets.hcch.net/docs/e1b5b4de-d68e-41f0-9ac4-6492345a5b0d.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此外，程序公正与判决承认与执行之实质正义不能截然分开，欺诈和实体性公共政策也涉及外国判决的实体内容。③See Yves P. Piantino,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Money Judgments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witzerland: An Analysis of the Legal Requirements and Case Law,17 New York Law School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124 (1997).这四者均属于可容许的审查事项，因此禁止实质性审查并非等同于禁止实体性审查，以审查事项是否属于实体内容为标准，并不能理解禁止实质性审查的本意。

第三，如何区分实质审查和形式审查？在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与实质审查相对应的术语是形式审查。《现代汉语词典》中，形式是指事物的形状、结构。④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410页。在西方哲学领域，德国康德哲学中，形式和质料被认为是一对范畴，相当于结构和内容。⑤参见冯契、徐孝通主编：《外国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第870页。德国卡西尔提出符号形式哲学，形式的探索被规定为哲学的任务。符号形式哲学关注的是精神表现功能的总体性。⑥参见刘友红：《卡西尔哲学：传统与现代有机结合的典范》，《求索》2008 年第7 期，第112页。法同其他事物一样，包括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法的内容，指法的阶级本质和法调整的社会关系，即法规定了什么内容。法的形式，指法的内容的组织形式。⑦参见张文显主编：《法理学》，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5页。虽然“形式”一词被适用于不同领域，但其总体适用规律是将事物的外在表现形态和组织结构作为该术语的核心特征。而在国际私法中，外国民商事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的“形式审查”，是指被请求国法院不对外国判决的事实认定和适用的法律进行审查，而仅审查外国判决是否符合判决承认与执行的条件。①参见钱锋：《外国法院民商事判决承认与执行研究》，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08 年版，第120页。目前国际社会普遍将间接管辖权、程序公正、欺诈、公共政策等作为判决承认与执行的积极条件或消极条件。可见，国际私法领域形式审查的内涵并非表现为事物的外在表现形态和组织结构，形式审查实际上关注的是康德哲学所谓的内容或“质料”。因此，判决承认与执行论域下的形式审查并非传统理解中的形式。关于形式审查与实质审查的区分，目前主要将审查内容是否属于判决承认与执行条件作为二者的划分标准。然而，对公共政策、欺诈等传统判决承认与执行条件的审查难免触及对外国判决的内容或适用的法律进行审查，因此将审查内容是否属于判决承认与执行条件作为形式审查与实质性审查的划分标准，不能合理区分形式审查与实质审查。

（二）禁止实质性审查传统语义的学理谬误

笔者认为，禁止实质性审查传统语义的谬误在于，不仅不符合法理学中“法”概念的基本要素，而且无法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提供理性和清晰的指导。

第一，从法理学的角度看，“法”概念的正确性或恰当性取决于以下三个要素：权威制定性、社会实效性和内容正确性。②参见[德] 罗伯特·阿列克西：《法概念与法效力》，王鹏翔译，商务印书馆2015 年版，第13页。其一，关于权威制定性，目前海牙国际私法会议、欧盟等区域性组织和其他国家并未对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给出官方的权威性界定，因此“禁止实质性审查”这一概念无法满足“法”概念中权威制定性要求。其二，关于社会实效性，学术界对实质性审查和形式审查的传统界定在实践中无法对准确划分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提供清晰的指导，反而令人心生疑虑，因此“禁止实质性审查”这一概念不符合“法”概念中社会实效性的要求。其三，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语义也不满足“法”概念中内容正确性的要求。因为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内涵要求被请求国法院不得审查外国判决中的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判决的承认与执行是从理论推理走向现实公正的法律实践，是法律实施到法律实现的必经之路。③参见葛天博：《司法公信的发生学研究》，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5页。判断被申请承认与执行的外国判决是否违反被请求国利益和是否侵犯当事人权利，将不可避免地触及外国判决的内容和所适用的法律。因此，如果遵守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语义，那么将导致被请求国法院无法对被申请承认与执行的外国判决形成理性判断，最终将违背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制度的宗旨。可见，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语义不符合法理学中“法”概念正确性或恰当性所必须同时具备的三个要素。

第二，从国际私法的角度看，虽然坚持禁止实质性审查理念有利于体现对外国判决的尊重、信任以及促进判决跨国自由流动，但目前国际社会实际上已经认识到被请求国在裁决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时根本无法脱离考量外国判决所依据的事实和法律，因此绝对禁止实质性审查这一理想预期根本无法实现，无法满足判决承认与执行的要求，于是纷纷规定在某些特定的例外情形下可以容许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例如，1998 年海牙《协助拟订关于国际管辖权和外国民商事判决效力公约的初步纲要》指出，被请求国在任何情况下不得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但在矛盾判决这一紧急情形下可以进行实质性审查。①See Permanent Bureau, Preliminary Draft Outline to Assist in the Preparation of a Convention on International Jurisdiction and the Effects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1998, p.34, https://assets.hcch.net/docs/bce612db-6448-4052-aec7-7abc 88ac548f.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后半句也规定，禁止实质性审查并不排除为了适用《海牙判决公约》而进行必要的审查。总之，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语义一味地要求被请求国不得审查外国判决中的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不仅对被请求国设置了过高的要求，使得被请求国在面对当事人申请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时无能为力，而且也不利于保护被请求国的国家利益和当事人权利。

总之，禁止实质性审查语义的定位分歧和学理谬误不利于《海牙判决公约》第4条第2款的具体适用和预期功能的发挥。我国突破了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概念，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偏离了禁止实质性审查传统语义限定的范围。基于篇章结构安排，关于我国对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认定，本文第五部分将予以具体阐述。

三、禁止实质性审查的理由

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之所以禁止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是基于多种因素的考虑。

（一）公约缔结层面的理由

第一，实质性审查将影响《海牙判决公约》预期功能的发挥。例如，2018 年，报告人Francisco Garcimartín 在《判决公约：修订版草案解释报告》中提到，第4 条第2 款规定禁止实质性审查是相互承认司法判决原则的必要推论，如果被请求国法院能够审查外国判决所依据的基本事实或法律基础，那么制定《海牙判决公约》就没有什么用处。①See Francisco Garcimartín, Judgments Convention: Revised Draft Explanatory Report, 2018, p.24, https://assets.hcch.net/docs/7d2ae3f7-e8c6-4ef3-807c-15f112aa483d.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换言之，如果允许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行使实质性审查权，那么将使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的具体理由形同虚设，也就没有必要绘制拒绝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的具体条件。②See Friedrich K. Juenger, The Recognition of Money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36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11 (1988).

第二，禁止实质性审查是《海牙判决公约》缔结过程中英美法系和大陆法系国家相互博弈的结果，尤其是体现了英美法系国家的立场和价值理念。因为英美法系国家通常认为，判决一经作出则立即生效，即使它可能受到审查。在一些大陆法系国家，在判决不再受普通形式的审查之前，判决将不具有效力。③See Permanent Bureau, Annotated Checklist of Issues to Be Discussed by the Working Group 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Judgments, 2013, p.24, https://assets.hcch.net/docs/23710baf-121a-42e9-a824-89c2396f9688.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可见，当英美法系国家作出的判决在大陆法系国家申请承认或执行时，英美法系国家为了维持和延伸其判决在大陆法系国家的效力，不得不强调禁止实质性审查。

（二）国际私法层面的理由

第一，禁止实质性审查是基于被请求国法院并非外国判决的上诉法院。实质性审查将使外国法院判决的价值化为乌有，④参见李双元等：《国际民事诉讼法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73页。重新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相当于被请求国作出新的审判或上诉。⑤See Robert B. Von Mehren & Michael E. Patters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country Judgm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 6 Law and Policy in International Business 44-45 (1974).例如，在Prism Investments BV v. Jaap Anne van der Meer案中，欧洲法院提到，判决承认与执行程序仅仅涉及对外国判决进行有限的形式审查，因为该程序不是被请求国进行的新的审判程序。⑥See Case C-139/10 Prism Investments BV v. Jaap Anne van der Meer [2011]ECR I-9511, paras.28, 31.在Salzgitter Mannesmann Handel GmbH v. SC Laminorul SA案中，欧洲法院认为，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实际上将构成对来源国最终判决的一种额外补救手段。⑦See Case C-157/12 Salzgitter Mannesmann Handel GmbH v. SC Laminorul SA[2013] ECR, para.38.因此，为了避免被请求国法院成为判决来源国法院的上诉法院，有必要禁止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①See Trevor Hartley & Masato Dogauchi, Explanatory Report of Convention of 30 June 2005 on Choice of Court Agreements, p.5, https://assets.hcch.net/upload/expl37final.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

第二，禁止实质性审查是基于国家主权原则的要求。外国判决是外国法院作出的司法决定，代表着外国法院的司法主权，而实质性审查是对外国判决的整体价值进行审查的权力。②See J. K. Grodecki, Enforcement of Foreign Maintenance Orders: French and English Practice, 8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23 (1959).实质性审查过分强调被请求国法律，忽视判决来源国法律与被请求国法律的差异性以及来源国法院司法活动的权威性，③参见刘仁山主编：《国际私法》，中国法制出版社2019年版，第502页。因此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将不符合主权平等原则，④参见王吉文：《〈选择法院协议公约〉的批准问题研究》，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43页。重新审查可能被视为对外国判决缺乏尊重。⑤See Alan E. Golomb, Recognition of Foreign Money Judgments: A Goal-oriented Approach, 43 St. John’s Law Review 620 (1969).

第三，禁止实质性审查是基于礼让、互惠和相互信任的要求。首先，礼让原则要求被请求国禁止实质性审查。例如，在Naoko Ohno v. Yuko Yasuma and Saints of Glory Church 案中，贝尔松法官认为，对外国判决进行广泛和过度的审查，不符合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礼让原则和尊重主权原则；⑥See Naoko Ohno v. Yuko Yasuma and Saints of Glory Church, 723 F.3d 984,1000 (2013).其次，互惠原则要求被请求国禁止实质性审查。例如，委内瑞拉将禁止实质性审查作为互惠的认定标准，即如果判决来源国法院不审查委内瑞拉判决的实质，那么可认为判决来源国和委内瑞拉之间存在互惠关系；⑦See Friedrich K. Juenger, The Recognition of Money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36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32 (1988).最后，相互信任原则要求被请求国禁止实质性审查。例如，在Gregory Paul Turner v. Felix Fareed Ismail Grovit and Harada Ltd, etc.案中，欧洲法院认为，对外国诉讼程序的适当性进行评估违背相互信任原则，该原则禁止被请求国法院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⑧See Case C-159/02 Gregory Paul Turner v. Felix Fareed Ismail Grovit and Harada Ltd, etc. [2004] ECR I-3565, para.28.

第四，禁止实质性审查与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效力认知的转变息息相关。传统理念认为，外国判决只是一项主张的表面证据，外国判决在被请求国不具有决定性效力，被请求国可以对其进行实质性审查。①See Robert Nicholas, Reciprocal Enforcement of U.S. and Foreign Judgments, 2 Texas International Law Forum 76 (1966).例如，在Hilton v. Guyot 案中，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指出，外国判决在美国并无决定性效力，只能被作为外国判决债权人的主张具有公正性的初步证据，无权获得充分信任。②See Hilton v. Guyot, 159 U.S. 113, 123 (1895).然而，外国判决在被请求国的效力由“表面证据说”逐渐转向“确定性效力说”，因此被请求国不得随意干涉外国判决认定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不得对其进行实质性审查。

第五，从法律价值的角度而言，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可能导致“跛足”判决，③See S. Guatama,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and Arbitral Awards in the ASEAN Region, 32 Malaya Law Review 179 (1990).不利于当事人权利的可预见性。④参见沈涓主编：《国际私法学的新发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页。

第六，由于外国判决发生在来源国司法环境中，被请求国准确审查判决来源国诉讼的实质很可能无法进行，因此客观上限制了被请求国实质性审查权限的适用，不得不放弃实质性审查。⑤See Thomas E. Carbonneau, The French Exequatur Proceeding: The Exorbitant Jurisdictional Rules of Articles 14 and 15 (Code Civil) as Obstacles to the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France, 2 Hastings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Review 312(1979).

（三）法经济学层面的理由

避免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也是基于司法经济的考虑。⑥See Benedetta Ubertazzi,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Intellectual Property: A Comparison for the International Law Association, 3 Journal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ormation Technology and Electronic Commerce Law 329 (2012).一个迅速而有效的判决承认与执行制度对诉诸司法至关重要。⑦See Davit V. Karapetyan, Jurisdicti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Court Judgments and Arbitral Awards: Analyses and Recommendations to Improve Armenian and Russian Legislation, 28 Review of Central and East European Law 231 (2003).而实质性审查不仅将对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造成不必要的拖延，意味着双方当事人可能被迫在被请求国就同一案件重新提起诉讼，⑧See Francisco Garcimartín, Judgments Convention: Revised Draft Explanatory Report, 2018, p.24, https://assets.hcch.net/docs/7d2ae3f7-e8c6-4ef3-807c-15f112aa483d.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而且将使判决债权人在判决来源国所作的一切努力无效，使判决债权人遭受不正当威胁和承担在新法庭上重审诉讼的艰难负担。①See Habib Mohd & Sharif Al Mulla, Conventions of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the Arab States, 14 Arab Law Quarterly 54-55 (1999).因此，允许实质性审查将违背判决的承认与执行制度的宗旨和违反司法经济理念。②See Friedrich K. Juenger, The Recognition of Money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36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4 (1988).

四、禁止实质性审查的适用

关于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规定，被请求国不得审查来源国判决的实质，只有在以适用本公约为目的时才进行必要审查。那么，哪些属于第4 条第2 款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事项范围？哪一主体可以启动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的适用？

（一）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事项范围

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事项范围具有时间上的可变更性，主要经历了以下四个演变阶段：绝对允许实质性审查阶段③绝对实质性审查，是指将实质性审查作为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的前提。例如，在1819 年Holker v. Parker 案中，主审法官指出，外国判决在法国没有决定性效力，法国法院可以对外国判决的实质进行全面审查。See James C. Regan, The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France under the Nouveau Code de Procedure Civile, 4 Boston College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Review 159 (1981). 比利时也保留了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的权利。在McCord v. Jet Spray Int’l Corp 案中，比利时最高法院认为，如果没有对西班牙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那么西班牙判决将无法在比利时获得信任。See Jonathan W.Fitch & John J. Pentz, Enforcement of Foreign Money Judgments in Massachusetts, 81 Massachusetts Law Review 77 (1996). 卢森堡也规定，只有在实质性审查后才能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See Ernest G. Lorenzen, Enforcement of American Judgments Abroad, 29 Yale Law Journal 294 (1919).、相对允许实质性审查之过渡阶段、绝对禁止实质性审查阶段④例如，在Charr v. Hasim Ulusahim 案中，巴黎法院认为，实质性审查原则基本上是错误的、过时的和应当被抛弃的，因此驳回了被告提出的对土耳其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的申请。See Robert Nicholas, Reciprocal Enforcement of U.S. and Foreign Judgments, 2 Texas International Law Forum 91 (1966). 与此类似，Goddard v. Gray 案也指出，英国不得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即使该外国判决是建立在错误理解英国法律概念的基础上。See George A. Zaphiriou, Transnational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Civil Judgments, 53 Notre Dame Lawyer 746 (1978).、禁止实质性审查和例外情形下审查相结合之回转阶段。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禁止实质性审查的态度和事项范围各不相同。绝对允许实质性审查阶段和绝对禁止实质性审查阶段属于两个极端，对外国判决的审查事项比较明晰。在绝对允许实质性审查阶段，外国判决的所有事项均属于被请求国审查的范围。在绝对禁止实质性审查阶段，被求国不得对外国判决的任何事项进行审查。本文将重点比较在过渡时期和回转阶段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事项之异同。

图1 禁止实质性审查之历史流变

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对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事项范围采取此种回转态度：该条前半句规定被请求国不得审查来源国判决的实质，意味着秉持禁止实质性审查的理念；后半句规定只有在以适用本公约为目的时才有必要考虑对外国判决进行审查，即在某些特定的例外情形下可以进行实质性审查。

笔者认为，虽然过渡时期和回转阶段均采取禁止实质性审查和例外情形下审查相结合，且上述两个阶段外国判决的审查事项范围存在一定程度的耦合，但也存在不一致和新发展。

第一，当代回转阶段的审查事项与过渡时期的审查事项存在重合。在过渡时期相对允许实质性审查阶段，外国缺席判决①例如，意大利1919 年法令规定，尽管意大利法院作为被请求国法院没有完全的审查权，但仍然可以对外国缺席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See Rudolf Graupner, Some Recent Aspects of 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Western Europe, 12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369-370 (1963).、欺诈判决②例如，在Abouloff v. Oppenheimer 案中，英国法院指出，如果外国判决存在欺诈，那么英国将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See Suriyakumari Lane, Free Movement of Judgments within the EEC, 35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Quarterly 633 (1986).等曾被作为禁止实质性审查事项的除外情形。在目前回转阶段，当外国判决属于缺席判决或者存在违反程序公正、程序欺诈和违反公共政策的合理怀疑时，判决来源国法院认定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对被请求国不具有约束力，被请求国可以对其进行实质性审查。③See Trevor Hartley & Masato Dogauchi, Explanatory Report of Convention of 30 June 2005 on Choice of Court Agreements, p.65, https://assets.hcch.net/upload/expl37final.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例如，在2018 年Ermgassen & Co. Limited v. Sixcap Financials Pte Limited 案中，新加坡高等法院指出，在决定是否承认或执行外国判决时，除非外国判决是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作出的，否则新加坡受判决来源国法院认定的事实结果的约束。①See Ermgassen & Co. Limited v. Sixcap Financials Pte Limited, [2018] SGHCR 8, p.6.

第二，当代回转阶段的审查事项突破了过渡时期框定的审查事项范围。首先，二者的不一致表现为，外国矛盾判决曾属于被请求国允许实质性审查的事项，但当代对此提出了质疑。例如，1998 年海牙《协助拟订关于国际管辖权和外国民商事判决效力公约的初步纲要》指出，被请求国在任何情况下不得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但在矛盾判决这一紧急情形下可以进行实质性审查。②See Permanent Bureau, Preliminary Draft Outline to Assist in the Preparation of a Convention on International Jurisdiction and the Effects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1998, p.34, https://assets.hcch.net/docs/bce612db-6448-4052-aec7-7 abc88ac548f.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然而，在Salzgitter Mannesmann Handel GmbH v. SC Laminorul SA案中，欧洲法院指出，一旦外国判决成为终局判决，被请求国以外国判决与被请求国作出的判决存在矛盾为由拒绝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就相当于对外国判决的实质内容重新进行审查。③See Case C-157/12 Salzgitter Mannesmann Handel GmbH v. SC Laminorul SA[2013] ECR, para.37.传统上，当外国判决故意损害被请求国公民利益时，被请求国可以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例如，在葡萄牙，如果判决债务人是葡萄牙人，外国法院故意规避适用对判决债务人更有利的法律，那么被请求国法院可以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④See Yuliya Zeynalova, The Law 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s It Broken and How Do We Fix It, 31 Berkele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68 (2013).《希腊民事程序法》第859 条规定，如果所有当事人都是外国人，则被请求国无须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如果其中一方是希腊人，则需要进行实质性审查。⑤See Ernest G. Lorenzen, Enforcement of American Judgments Abroad, 29 Yale Law Journal 291 (1919).1999 年斯洛文尼亚共和国《关于国际私法与国际诉讼的法律》第102条采取与希腊类似的做法。⑥1999 年斯洛文尼亚共和国《关于国际私法与国际诉讼的法律》第102 条规定：（1）对外国法院就该国公民身份地位问题所作的判决，斯洛文尼亚共和国予以承认，无须依照本法第97 条、第100 条与第101 条的规定进行审查；（2）若斯洛文尼亚共和国主管机关查明，外国判决涉及斯洛文尼亚公民的身份地位，则承认该判决时须依照本法第95～101 条的规定进行审查。参见邹国勇译注：《外国国际私法立法选译》，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0页。在过渡时期，当被请求国和判决来源国之间未缔结条约或不存在互惠关系时，被请求国可以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①See Justyna Rega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A Second Attempt in the Hague, 14 Richmond Journal of Global Law and Business 68 (2015). 学者Niklaus Meier 也曾提到，在没有互惠条约的情况下，被请求国法院对外国判决在形式上和实质上都具有管辖权，可以对外国判决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重新进行审查。See Niklaus Meier, Undue Due Process: Why the Application of Jurisdictional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to the Recognition of Foreign-country Judgments Is Inappropriate, 18 Oregon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Law 66 (2016).例如，日本东京地区法院曾指出，在没有缔结条约时，日本应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②See Yasuhiro Okuda, Unconstitutionality of Reciprocity Requirement for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Japan, 13 Frontiers of Law in China 164(2018).秘鲁也采取此种做法，除非互惠待遇得到保障，否则外国判决不会在没有进行实质性审查的情况下予以执行。③See Jose Daniel Amado,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Foreign Judgments in Latin American Countries: An Overview and Update, 31 Virgini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10 (1990).此外，过渡时期还存在自由裁量式审查的情形。例如，瑞典法院不仅可以自由地对外国判决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重新进行审查，而且也可以选择尊重外国判决。④See Friedrich K. Juenger, The Recognition of Money Judgments in Civil and Commercial Matters, 36 Americ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27-28 (1988).然而，回转阶段并未将保护被请求国公民利益纳入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或采取法官自由裁量的审查方式，而且未将存在互惠关系作为禁止实质性审查的适用前提；其次，回转阶段实质性审查事项的新发展和新疑虑主要表现为，人权保护是否属于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实质性审查的对象？⑤关于人权保护和实质性审查之间的关系，存在以下两类不同的观点：一是人权保护属于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范围。换言之，基于相互信任原则，即使外国判决违反人权保护，也不得审查潜在的侵犯人权的行为。See Zvonimir Jelinic & Katarina Knol Radoja, Mutual Recognition of Judicial Decisions and the Right to a Fair Trial with Special Focus on the ECHR's Findings in the Case of Avotins v. Latvia, 2 EU and Comparative Law Issues and Challenges Series 582 (2018). 二是将保护人权作为禁止实质性审查的除外情形，即可以对违反人权的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这主要是基于各国都具有强制性的人权保护义务，因而被请求国需要全面审查外国判决是否违反人权。See Jan Oster, Public Policy and Human Rights, 11 Journal of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 553 (2015).随着比例原则对国际私法的影响，在惩罚性赔偿判决跨国承认与执行领域，比例原则是否属于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实质性审查的对象？①目前国际上基于对外国判决的尊重和信任等因素的考虑，仅仅允许对外国惩罚性赔偿判决是否赔偿实际损失进行实质性审查，而不允许对外国判决的实质作其他审查。换言之，外国惩罚性赔偿判决是否符合被请求国比例原则尚未被纳入允许审查的范围。See European Union, Discussion Document from the European Union on the Operation of the Future Hague Judgments Convention with Regard to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2017,p.28, https://assets.hcch.net/docs/284b672a-9e4a-44db-856e-6d247df19b9a.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

总之，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事项范围具有变动性。虽然在不同的演变阶段，实质性审查的事项范围具有差异性和多样性，但其总体发展规律是围绕保护被请求国国家主权、制度安全等国家利益和当事人权利来划定实质性审查的事项。

（二）禁止实质性审查的启动方式

禁止实质性审查的启动方式包括被请求国法院依职权和当事人主动申请。虽然传统上被请求国法院是禁止实质性审查的唯一主体，但目前外国判决中的当事人也被纳入禁止实质性审查的权利主体范围之中，当事人的行为直接影响对被请求国法院是否违反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认定。

第一，被请求国法院是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行为主体，其主要职责是承担不对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的消极不作为义务。

第二，外国判决中的当事人是禁止实质性审查的参与主体。当事人被授予主动申请审查和对禁止实质性审查提出异议的权利。②参见何其生：《中国国际民事诉讼原则与规则：外国法院判决的承认与执行（建议稿）》，《武大国际法评论》2016年第2期，第19页。如果当事人主动申请被请求国法院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或者提出异议时，那么被请求国拥有进行实质性审查的权限。倘若当事人未提出此种审查申请，则禁止被请求国进行实质性审查。换言之，此种做法将当事人申请审查作为被请求国违反禁止实质性审查的除外情形。例如，1998 年3 月海牙特别委员会曾建议，被请求国法院只有在当事人质疑承认和执行的情况下才允许对外国判决进行审查，被请求国不得自行主动审查（no own motion review）。许多专家支持这项建议，认为此种做法可以避免对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造成重大延误，有助于促进判决的跨国流动。③See Permanent Bureau, Annotated Checklist of Issues to Be Discussed by the Working Group 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Judgments, 2013, p.31, https://assets.hcch.net/docs/23710baf-121a-42e9-a824-89c2396f9688.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2012 年海牙常设局提到，在判决项目谈判期间一些专家认为，外国判决的复审不能完全交由被请求国法院处理，因为可能会出现重大延误。①See Permanent Bureau, Background Note, 2012, p.18, https://assets.hcch.net/docs/d2355e5c-fd79-4366-9caa-8a434367ba84.pdf, visited on 13 August 2019.

本文认为，当事人被列为禁止实质性审查的参与主体旨在通过保留当事人主动申请和提出异议的权利，以确立被请求国进行实质性审查的正当化基础，体现了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实质性审查制度的被动性。虽然此种做法有助于限制被请求国滥用实质性审查权限，使得实质性审查的启动权限由被请求国转移到当事人手中，但这加重了当事人的负担而且可能存在判决债务人恶意滥用实质性审查申请权的风险。

五、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中国智慧

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价值目标是体现对外国判决的尊重和促进判决跨国自由流动。在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领域，我国虽然并未明文规定禁止实质性审查，但对外国判决的审查依据②关于对外国判决的审查依据，2017 年《民事诉讼法》第282 条前半句规定，可以根据我国缔结或者参加的国际条约或者按照互惠原则进行审查。和审查方式③关于对外国判决的审查方式，2015 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548条规定，应当组成合议庭对外国判决进行审查。进行了系统规定。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规则与2019 年《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相比，二者有相似，也有相异。

第一，相似之处在于，在禁止实质性审查的界定上，二者均主张禁止实质性审查并非等于禁止任何审查。例如，《海牙判决公约》第4条第2款后半句规定，禁止实质性审查并不排除为了适用本公约而进行必要的审查。2017 年我国《民事诉讼法》第282条、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解释》第546 条和第548 条、1991 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中国公民申请承认外国法院离婚判决程序问题的规定》第7 条和第12 条都可看到“审查”一词，意味着我国法律允许对外国判决进行审查，并不禁止对外国判决进行任何审查。关于区际判决的承认与执行，2015 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认可和执行台湾地区法院民事判决的规定》第3 条、第5 条和第16 条规定大陆地区法院对申请认可或执行的台湾地区判决进行“审查”。

第二，二者存在以下区别：首先，立法方式不同。《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款以“原则+例外”的方式规定被请求国不得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只有在以适用本公约为目的时才进行必要审查。我国并无此原则性规定。2019 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进一步为“一带一路”建设提供司法服务和保障的意见》（以下称《意见》）第19 条规定，我国应采取积极举措，便利外国法院民商事判决的承认和执行。虽然我国立法并未明文规定禁止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但是基于《意见》第19 条外国判决之便利性承认与执行理念，我国有必要将禁止实质性审查作为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的基本原则，并在2017 年《民事诉讼法》第27 章涉外民事司法协助中补足这一原则性规定；其次，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不同。《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后半句根据目的解释方法灵活划定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采取以下判断标准：确认性审查和承认与执行条件的审查不等于对外国判决的实质性审查，属于允许审查的范围。关于我国对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认定和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具体阐述如下：

（一）确认性审查

所谓确认性审查，又称外国判决的查明，是指对外国判决事实和法律的查明和确认。关于对外国判决的“查明”，例如，何某申请承认加拿大阿尔伯塔省艾德蒙特法院离婚判决案判决书提到，本院“查明”本案的情况是，何某与肖某原均系重庆大学教师，1984 年双方登记结婚……①参见〔1992〕民字第594号民事裁定书。此类似，在潘某申请承认美国佛罗里达州法院离婚判决案中，云南省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指出，本院组成合议庭后依法审查了本案，“查明”申请人潘某与谭某某于1980 年在云南省昆明市办理结婚登记手续，1981 年生育女儿潘晓某……②参见〔1996〕裁认字第1号民事裁定书。可见，“查明”这一术语解决的是案件事实和法律适用的认定和确认问题。确认性审查（外国判决的查明）不被我国认为构成实质性审查。

我国之所以将确认性审查纳入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是因为我国对外国判决采取法院宣告制，外国判决只有经我国法院审查并作出给予承认的裁定后，在我国才具有效力。③参见李旺：《论外国法院判决的自动承认制度》，《清华法学》2019 年第6 期，第179页。将此纳入审查范围有助于满足我国对外国判决进行个案审查的现实需求，而且单纯地确认或查明外国判决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是否存在并不意味着对外国判决缺乏尊重。

（二）承认与执行条件审查

所谓承认与执行条件审查，是指当外国判决属于缺席判决，或者存在明显违反间接管辖权、程序公正、程序欺诈、公共政策、人权保护等规定的合理怀疑时，被请求国法院在决定是否承认与执行时，对外国判决中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进行审查。

与确认性审查（外国判决的查明）不同的是，此种审查并非对案件事实和法律适用的认定和确认，而侧重对拒绝承认与执行条件的逐一审查，解决的是外国判决的承认与执行后果评估和外国判决在被请求国的效力问题。例如，在2017 年仇某申请承认和执行外国法院民事判决、裁定案中，广东省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指出，本院经“审查”认为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县高等法院作出的判决符合我国法律规定的承认和执行外国法院判决的条件。①参见〔2017〕粤06民初10号民事裁定书。2017年《民事诉讼法》第282条后半句和1991 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中国公民申请承认外国法院离婚判决程序问题的规定》第12 条可允许审查的范围主要是审查外国判决是否满足承认与执行的条件。关于对区际判决的“审查”，内容也集中于审查判决是否满足认可与执行的条件。例如，在2017 年王某与洪某申请认可中国台湾地区法院离婚判决案中，吉林省长春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到，本院经“审查”认为，虽然申请人在此案审理过程中未出庭，但台湾地区板桥地方法院已经对其进行了合法传唤，不存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认可和执行台湾地区法院民事判决的规定》第15 条拒绝承认与执行的情形。②参见〔2017〕吉01民初39号民事裁定书。

我国并不排斥对外国判决的查明，也不排斥对外国判决是否符合承认与执行条件进行审查，除此之外的其他情形才属于我国对外国判决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范围。③瑞士并未将确认性审查纳入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例如，在1994 年G. v. B.Laboratories, X. and Y. Corporation案中，瑞士联邦法院认为，瑞士《关于国际私法的联邦法》第27 条第3 款不仅禁止对外国判决进行实质性审查，而且也禁止瑞士法院审查外国判决的存在。See Yves P. Piantino,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Money Judgments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witzerland: An Analysis of the Legal Requirements and Case Law,17 New York Law School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Comparative Law 125 (1997).

总之，在外国判决的承认与执行领域，我国对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的总体适用规律是，单纯地确认或查明外国判决中事实和适用的法律是否存在并不构成实质性审查，只有对外国判决中的事实和法律是否合理、恰当等进行考量时才构成实质性审查。后者才属于禁止实质性审查条款旨在规避的情形。

表1 我国对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认定

（三）对我国禁止实质性审查规则的评析

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偏离了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语义。禁止实质性审查的传统语义，是指被请求国法院不得审查外国判决中的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然而，我国根据审查内容的不同，将外国判决的审查分为确认性审查、承认与执行条件审查和妥善性审查。我国并不排斥对外国判决的查明，也不排斥对外国判决是否符合承认与执行条件进行审查，除此之外的其他情形才属于我国对外国判决禁止实质性审查的范围。可见，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宽于禁止实质性审查传统语义限定的范围。

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规则存在以下不足：首先，禁止实质性审查原则性规定存在缺失。基于《意见》第19 条外国判决之便利承认与执行理念，我国有必要补足此原则性规定，将禁止实质性审查作为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的基本原则，以体现对外国判决的尊重；其次，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宽于禁止实质性审查传统语义限定的范围。宽泛的审查范围加重了我国作为被请求国法院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负担和难度，可能导致“跛足”判决，影响当事人权利的可预见性和造成不必要的拖延。因此，如何平衡审查制度与相互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之价值取向是值得我国反思的问题。

六、结语

《海牙判决公约》第4 条第2 款以“原则+例外”的立法模式将禁止实质性审查作为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的基本原则，而且允许被请求国在例外情形下根据目的解释方法灵活划定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第4条第2款一方面通过贯彻禁止实质性审查的理念以尊重外国判决和促进判决跨国自由流动，另一方面也保证了被请求国对外国判决进行某种程度的审查之现实需求，有助于判决承认与执行中的审查制度发挥其维护被请求国利益和保护当事人权利的宗旨。

虽然禁止实质性审查的概念存在定位分歧和学理谬误，实质性审查和形式审查的传统语义无法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形成理性和清晰的判断，但其传达了一项重要的价值理念，即被请求国法院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时应对外国法院认定的事实和适用的法律给予尊重和信任，避免成为外国判决的上诉法院。

鉴于“一带一路”倡议下外国判决之“便利性”承认与执行理念，我国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有必要坚持禁止实质性审查原则。在实践中，我国对外国判决的审查范围宽于禁止实质性审查传统语义限定的范围。我国将确认性审查和承认与执行条件的审查置于禁止实质性审查的除外情形，我国有必要合理平衡审查制度与尊重外国判决之间的关系，防止过于宽泛的审查范围对外国判决承认与执行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