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聚焦石黑一雄作品的叙事艺术,以及作者如何在形式层面凸显伦理这一主题。通过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人物内聚焦、视角转换等叙事技巧,展现人物复杂心理。双重叙事时间的交替出现与记忆、空间紧密联系。置身于时间之轴、空间之轴的人物,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又展现了作品中的伦理主题。不同叙事策略的使用,体现了作者对现代主义风格的继承;同时,伦理、道德维度的关注, 揭示了当下人类普遍生存困境。现代主义形式技巧与后现代伦理关怀的有机结合,彰显了石黑一雄对人性的书写,以及对当今社会生活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石黑一雄 叙事 记忆 时间 空间 伦理
一、引言
2017年石黑一雄斩获诺贝尔文学奖,声誉再度高涨,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到目前为止,石黑一雄共创作七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故事集。其语言风格“优雅、简约、内敛”a,多用“限制性陈述”b,言少而意多,读者需要在字里行间品味作者的用意。在主题表达方面,“失去、创伤、错位、失败与记忆”一直是石黑作品的主题。c在人物个人记忆展现的同时,更是对历史的反思。正如唐纳德·斯通(Donald D. Stone)在采访中对石黑一雄及其同代作家总结的那样:“他们都尝试去反思历史;审视记忆在人们各种抉择中所扮演的角色;关注人们在动荡的历史时期所面临的抉择之难。不论这些小说发生在多么遥远的历史中。”d人物面临的两难选择、伦理困境是石黑力图在文本中体现的焦点。而这种伦理困境并非因为人物的道德选择造成的,而是人物在审视过去时,“现在之我”即“讲述之我”(narrating “I”)与“过去之我”即“经验之我”(experiencing “I”)之间的伦理纠葛,那时的“我”与其他人物之间在具体情境中的伦理困境,以及作者的读者(authorial audience)和与叙述者之间的伦理张力。
本文将从石黑一雄作品中的叙事艺术入手,聚焦作品中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策略,双重叙事时间与记忆,叙事空间与历史、文化的维度以及文本形式美学与伦理的主题关系。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石黑分别采用单一人物视角、多个人物视角以及视角越界的方法,用人物内聚焦的方式演绎心理现实主义。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往往是一种反思性叙事,其中人物不断往返于现在与过去,“心理时间”与“空间时间”交替出现。这种双重叙事时间的背后便是人物剪不断、理还乱的记忆,而记忆串联起来的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又展现了个人历史与公共历史的关系。在石黑作品中,个人记忆与心理时间被放大,而历史时间与现实状况被远远放置为背景,像鬼魂一样若隐若现,但一直侵蚀着现在,纠缠着人物的内心。同时,叙事空间又将人物悲怆的内心世界与外界现实世界紧紧相连。从叙事学的角度来说,查特曼把叙事空间分为“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故事空间”指故事层面的人物、事件进行的场所,“话语空间”涉及的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e这里我们主要讨论石黑一雄作品中的“故事空间”,以及与之相连的文化象征主题。石黑一雄作品中表现出的现代主义写作风格所引发的记忆、空间文化主题分析,促使我们进一步考察作品中形式与伦理主题的书写关系。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将人物置身于时间之轴、空间之轴、伦理之轴中,凸显人物复杂心理的同时,又展现了更为多维、繁杂的伦理关系。在人物型叙述中,“叙述之我”与“经验之我”构成双重聚焦。隐含作者通过调节叙事距离,采用不可靠叙述与自由间接引语,细致刻画人物在具体情境中的伦理困境与两难选择,充分展现叙述者在聚焦过去那个“我”时表现出的讲述伦理,同时也促使作者的读者站在隐含作者的立场,对人物、叙述者做出伦理判断,最终在作者、文本、读者之间形成一个伦理阅读回环,演绎形式美学与伦理的复杂性。
二、石黑一雄对现代主义风格的继承——心理现实主义的演绎
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T.S Eliot)在其著名散文《传统与个人才能》(Tradition and Individual Talent, 1917)中阐述了诗人对以往风格的模仿和学习,这种联系便是对传统的继承。这种说法也得到新批评文论家弗莱(Northrop Frye)的响应。在总结文学形式批评方法时,弗莱认为文本形式研究应关注文本结构本身、文学形式与传统沿革关系以及文学审美三个方面。在谈到文学形式与传统时,弗莱也认为新诗与传统诗歌形式的联系。不仅文学批评家注意到了作家之间、文本之间的继承关系,作家自身也在不自觉地效仿以往传统作家的写作风格。当代作家石黑一雄的写作风格便是对20世纪初掀起的现代主义运动写作传统的继承。虽然身处后现代语境,石黑一雄却在形式方面有意识地效法前人。在叙事手法上,石黑继承了由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开创的“心理现实主义”(psychological realism),其作品往往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人物视角以及人物视角转换等叙述技巧,捕捉“生活的印象”,创造“现实的氛围”f。
在莫拉格·希查(Morag Shiach)编写的《剑桥现代小说指南》(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 Modernist Novel)一书中,他指出现代主义小说是对维多利亚现实主义小说的反叛,其革新主要表现在两方面:意识的书写与时间的现代性。其中意识的书写指的是詹姆斯提倡的“意识中心”的描写,注重对人物内心世界的观察,把人物的意识作为主要描写对象,减少作者的介入,客观呈现人物,即戲剧化展现。这种戏剧化的方式“最大限度地降低作家的叙述声音”,“使得阅读过程与观看戏剧一样,具有直接的戏剧效果”g。之后,受到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影响,伍尔夫(Virginia Woolf)、乔伊斯(James Joyce)等作家将意识书写模式发展为“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流派,用以描写“普通人在普通的一天中思想的一瞬间”h。石黑一雄小说中的主人公:失去女儿的母亲、年老画家、管家、孤独的音乐家、流离失所的侦探、克隆人以及老年夫妇均为普通人,作品通过采用第一人称回顾叙述,聚焦主人公单一人物意识,或多个人物意识活动,记录穿梭于时光隧道中普通人的生活。在第一人称回顾叙述中,常常有两个视角交替出现:一是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忆的“我”正在体验事件时的眼光。i前者充当叙述者的功能,后者担任人物功能。故事在“讲述之我”与“经验之我”之间缓缓展开,“展现 ‘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j。两个视角的切换使用使得人物内心世界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读者透过聚焦人物的眼光可以看到人物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并能深切感受到人物的内心矛盾。
三、石黑一雄作品中的时空叙事艺术
1.时间与记忆
人物聚焦者像一扇观察故事的“窗口”,向读者揭示人物内心痛苦记忆与创伤。记忆的延展涉及两条时间轨道:公共的、历史的时间与个人的、心理的时间。这个双重时间(duality of time)的书写是现代主义小说的第二个创新。哲学家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时间现代性的认识对现代主义小说写作技巧有很大影响。在伯格森的哲学理論中,时间被理解为灵动的、活生生的、“绵延”(duration)的心理时间,而这个心理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real time)。他所强调的心理时间有别于外在的,通过钟表丈量的“空间时间”(spacial time)。现代主义作品中充斥着两种时间的对峙,他们用以记忆为轴线的‘真正时间”对抗现实的“空间时间”。小说家伍尔夫的小说中几乎全部是“心理时间”的书写。她所倡导的“生活的瞬间”(moments of being)就是强调由外部世界所引发的内心世界的波动。也就是说,伍尔夫的写作技巧是重人物而轻情节,“人物外在行动在伍尔夫的小说中仅仅起到内心情感的媒介作用”k。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时间是循环往复的,记忆可以将其无限延展或缩短。虽身处嘈杂的、物质的现实时间中,人物仍可以恣意徘徊在记忆中的心理时间之中,充耳不闻外界的一切。这种突出人物内心感受、淡化情节的手法在石黑一雄作品中比比皆是。在他的第一部作品《远山淡影》中,明暗交错的时间线,痛苦纠缠的记忆轴,将人物置身于恍惚的时光中。在短短四五天时间里,主人公悦子回顾了其在日本生活的漫长岁月。小说所突出的并不是跌宕起伏的情节发展,而是人物内心隐隐的悲痛。之后的几部作品中,石黑均采用回忆机制,演绎人物的心理世界以及复杂而伤感的内心情感。由人物视角、时间所引发的记忆主题是石黑一雄承继现代作家写作主题的表现。主人公“现在之我”充当叙述者的功能,穿过漫长而幽深的记忆匝道,回到“过去之我”,这个“过去之我”便是当时经历事件的人物。这种人物叙述(character narration)的技巧有效揭示人物内心世界,呈现人物与周边其他人物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伦理纠葛。通过聚焦人物的眼光,读者可以深刻体察到人物情感的微妙之处,以及人物所处情境下的伦理困境。
2.空间、历史与文化象征
现代主义作品中关注人物内心意识、心理时间与记忆主题并非完全排除外在的、现实的历史时间与社会活动。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者卢卡奇(Georg Lukács)曾批评指出:“(现代主义小说)拒绝客观性叙事,诉诸鬼魅般的、虚拟的、噩梦般的世界描写。”l这种噩梦般的世界在卢卡奇看来是远离历史与现实的,是一种自我封闭。然而,现代主义作家并没有忽略历史,“历史虽在时空中远远地放逐,但一直隐匿其中,并以新的面孔出现”m。如果说时间与记忆让人物重返过去,重新体验心里的痛楚,那么,聚焦人物过滤出的空间,便像一面透视镜一样,折射出那段过往历史。现代主义小说中空间与社会时代背景、历史语境紧密相连,并具有文化象征意义。建筑物、地貌特征勾勒出一种文化景观,是人物个人历史与公共历史的再现,是作家对战争、历史、暴力的反思。如劳伦斯(D.H Lawrence)作品中的家园与英国乡村地貌的描述,伍尔夫小说中的家庭外部环境的刻画,以及福特(Ford Madox Ford)笔下破败的家园与花园的描写。这些作品中的建筑物、地理地貌、空间特征均折射出作家对历史、战争的思考,同时也凸显出空间的文化特征,传达了现代主义作品表现出的“怀旧、悲观、怀疑的基调”n。与现代主义作家所不同的是,石黑一雄虽然继承了其空间书写的文化、历史维度,但在作品中呈现出一种积极的、向上的、乐观的态度。其作品虽也表现出怀旧的一面,却是一种“持续的悼念”(ongoing mourning),即将现在不断融入过去,在回望过去时,整理现在,展望未来。这种“持续的悼念”是一种积极、进步的看法。石黑作品中提到的日本长崎、战后重建房屋、和平纪念碑、英国庄园、上海租界、战争遗址,这些地标性的建筑都若隐若现地展现个人记忆背后的社会历史与文化内涵。人物站在现在立场,重温那段凄伤的往事,在回溯过去的同时,不断“向前看”。记住过去是对现在的肯定,既对过去有了新的理解,又对现在的生存充满希望。
四、石黑一雄叙事艺术与伦理建构
以上阐述集中论述了石黑一雄对现代主义风格在形式的继承和发展。在形式方面,石黑继承了詹姆斯所强调的人物意识中心,作者隐退,戏剧化呈现人物意识的写作技巧;同时,石黑继续关注由伍尔夫等现代作家开创的时间与记忆,空间与文化、历史的书写维度。虽然与前人有承继关系,但石黑也在一定程度有所创新和发展。石黑作品中凸显出的积极、乐观的基调便是其创新的表现。此外,在主题方面,石黑更关注文本形式美学背后的伦理问题,这也是其创作主题的突出特点之一。
《远山淡影》以悦子内聚焦的方式,描写女性在自我身份与社会责任之间的选择;《浮世画家》与《长日留痕》展现“现在之我”与“过去之我”的伦理困境;《无可慰藉》以梦幻般叙事手法,反映出后现代社会经历的情感、道德失序。这种身心出现分离,情感异化的现象与短篇故事集《小夜曲》描写的五个故事异曲同工;《上海孤儿》与《被埋葬的巨人》从历史的角度,反思个人、社会、政治、历史的关系。在政治混乱、战争频发的时代,个人被历史裹挟,不自觉地卷入纷争中。个人记忆的背后,是社会历史的折射;《别让我走》以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的手法,叙述者客观、中立的态度不仅让我们反思人类在使用科学时的伦理道德问题,更促使我们思考死亡问题。
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领域出现了“伦理转向”(ethical turn)。在受到后现代哲学家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解构主义者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他性伦理的影响,文学领域开始关注文学与伦理的关系。该批评主要有三条批评路径:一条以努斯鲍姆(MarthaNussbaum)、布思(Wayne C.Booth)、费伦(James Phelan)为代表的人文主义伦理批评和修辞叙事批评;另一条以米勒(J.Hillis Miller)、德曼(Paul de Man)为代表的解构主义者伦理批评;第三条是以关注政治、性别、意识形态为主的女性主义、酷儿以及后殖民主义的伦理批评,持一种反对传统伦理的态度。这些批评方法虽各有不同,但都关注作品中人物在所处环境中的伦理困境。战后小说家开始对“二战”、现代性、科技、道德、情感等问题展开讨论。身处后现代社会的我们,不断被商品、消费所包围,物质生活极大丰富,情感、道德却无处安放。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使得劳动效率得到很大提高,然而,高效、快节奏的生活又让我们陷入新的孤独中。我们不断被事务缠身,无暇与家庭相聚,更没有时间整理自我的内心。科技的客观、精准让我们的行为变得缺少柔情与人性,更使得生活世界与科学远离。科学无形之中成为人类立法者,无情统治着自然与弱者。身处如此生存境况中,石黑一雄拿起手中的笔,描写当代社会的伦理、道德问题。小说通过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手法,人物内聚焦,自由间接引语、嵌套叙事结构以及叙事距离远近的调节等,刻画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以及情感、伦理纠葛。他们或出于无奈,或出于自愿,或被困于两难选择中,以聚焦者或聚焦对象的感知意识,折射出后现代人类的普遍生存境况,揭示出作者的人文关怀与忧患意识。
五、结语
石黑一雄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人物视角以及视角转换的叙事技巧,展现现代主义作家开创的心理现实主义风格;同时,时间与记忆、空间与文化、历史也是石黑对现代主义作家遗产的继承。但在格调上,石黑却超越了现代主义作品表现的“忧郁”“怀旧”“怀疑”的基调。他笔下的人物、时空、记忆构筑出一种积极的、向上的生活态度。石黑作品的形式美学又与伦理主题密切相关。通过修辞技巧的选择,石黑向我们展示了作者、文本、读者之间形成的伦理阅读回环,在表现当今社会人类面临的普遍生存困境的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伦理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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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董慧,北京外國语大学英语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包头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国现当代小说研究、小说叙事学研究。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