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绩山水田园诗的体式复变

2020-03-01 00:04郑佳琳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王绩田园诗体式

摘 要:王绩在初唐普遍沿袭齐梁陈隋诗风的环境中,创造出自然疏野的山水田园作品,是对新艺术风格的开拓尝试。其中长篇山水田园诗通过改变句法体式着意求新,在革除绮靡、形成疏野风格的同时,未能真正脱离铺陈体物之弊,反而是短篇山水诗在遵循常格的基础上,注重情词相称与写景造境,一定程度上能回复陶渊明田园诗的平淡风格与深远意蕴,创作出以《野望》为代表的优秀诗篇。

关键词: 王绩 田园诗 体式

自然疏野是人们对王绩诗风的一贯评价。明清诗话如《四友斋丛说》云“无功能尽洗铅华,独存体质”;《石洲诗话》云“王无功以真率疏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载酒园诗话又编》亦云“东皋潇洒落穆,不衫不履”。贺裳还认为王绩是后世最接近陶渊明的诗人:“惟王无功差得其仿佛。”当代学者对王绩诗歌的艺术表现研究得更为深入,如徐尚定认为王诗受到北朝拟陶诗风的影响。葛晓音从田园诗派发展流变的角度,指出王绩继庾信之后,承续陶渊明田园诗的传统,为唐代田园诗派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并认为王绩侧重在铺写田园生活的环境及细节琐事,特别是庄园中的林泉之美,使陶诗的由情、事见景变成由景、事见趣,田园诗重感受的传统因此而朝重观赏的方向转化,这就不但在题材上,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使南北朝分道而行的山水诗和田园诗出现了合流的端倪。钱志熙从初唐诗歌沿袭齐梁陈隋诗风的角度,提出王绩诗歌实沿徐、庾之格,但去其绮靡之气,状物抒怀,一以自然为宗。同时,王绩五律虽常以疏野有别于梁陈、唐初绮靡之体,但还是以体物浏亮为主,缺少兴象深微的效果。

受上述观点的启发,本文拟解决以下问题:王绩田园诗在创造自然疏野风格的过程中,进行了哪些体式方面的尝试?这些尝试与前代田园诗,尤其是陶渊明、庾信及齐梁陈隋诗歌体式之间存在怎样的承袭与发展关系?体式的回复与创新,对王绩诗歌艺术成就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在此过程中,山水诗与田园诗又是通过哪种方式实现合流的?

创造自然疏野的艺术风格,就要打破初唐诗人对齐梁陈隋诗风的普遍沿袭。在篇幅较长的田园诗如《被征谢病》《春日山庄言志》《春庄走笔》《春日还庄》中,王绩首先通过创新句法的方式来革除绮靡。

一个显著特点是以被省略的叙述主体(诗人)为主语的动宾短语在五言句中的比例增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一种新句法的反复使用,即五言句中首字和第三字是两个动词,前二字和后三字分别构成两个动宾短语结构,且首字谓语动词的主语一定是被省略的叙述主体。一般来说后三字动宾短语会作为状语,用以补充前二字动宾短语的范围(如“拓畦侵院角,蹙水上渠漘”)、方式(如“浴蚕温织室,分蜂煖蜜房”)、位置(如“卖药开东铺”)、用途(如“剪茅通涧底”)等。抑或前后两个动宾短语形成顺递、并列等关系(如“卷帘看水石,开牖望园亭”)。这种双动宾结构叠加的五言句在魏晋六朝诗歌中很少出现,至庾信田园诗则有三处:“倒屣迎悬榻,停琴听解嘲”“穿渠移水碓,烧棘起山田”“决渠移水碓,开园扫竹林”。可见王绩取法于庾信,并将此句法更广泛地使用于田园诗创作中。除此句式外,以叙述主体为主语的单谓语动词五言句也较多,如“横裁桑节枝,竖剪竹皮巾”“约略栽新柳,随宜作小园”“傍山移草石,横渠种稻粱”等。

五言句中动宾短语比例的增高,最直接的表现是动词和名词占据了五言句的大部,尤其在双动宾结构中,一句五字中至少有两个动词和两个名词,且后一个动宾短语中的名词通常是双音节词,动词和名词往往填满整个句子。因而,形容词在五言句中的份额被大大缩减甚至消失了。此前,齐梁陈隋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正是体物摹象,而形容词作为最具修饰性、描绘性的词类,被大量运用在形似写物的诗句中。这种现象不仅在山水诗中屡见不鲜,即使是南朝数量较少的对于庄园农物意象的描摹,亦离不开密集的形容词使用。如沈约《行园诗》“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初菘向堪把,时韭日离离。高梨有繁实,何减万年枝”;谢朓《和沈祭酒行园》“霜畦纷绮错,秋町郁蒙茸。环梨县已紫,珠榴折且红”。此二诗的体物对象虽已变月露风云为更具农田生活气息的茄、芋、菘、韭、梨、畦、町、榴等,但每句多达三到四字的形容词修饰,仍给人以十分精致绮丽的感受。庾信“穿渠移水碓”等三处双动宾结构句式虽为王绩所吸取,但庾诗其实更擅长使用别出心裁的形容词以描摹物象的声色形态,如田园诗中“水蒲開晚结,风竹解寒苞”“圆珠坠晚菊,细火落空槐”等,方是庾诗本色。因此,王绩通过频繁使用动宾短语而削减形容词的比重,是对齐梁陈隋诗歌体物艺术的一次发展。

除此,王绩这类五言句中动词的种类和功能也较前代发生变化。齐梁陈隋诗歌中,如果以叙述主体为主语,则谓语动词基本皆为“看”或“行”的含义,诗句的表达重心在于诗人所观、所寻、所经景物之特征。如谢朓“傍眺郁篻簩,还望森柟楩”,诗句中心意图在于刻画山间竹木森郁的景象,“傍眺”“还望”仅起到提供观景角度的线索式辅助作用;“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识”“辨”二字,则是为渲染归舟江树笼罩于天云之际的朦胧意境。且在山水诗的整体结构里,动词所在的诗联通常不是全诗的艺术高点,如谢朓《游东田》“寻云陟累榭,随山望菌阁”一联起铺叙引导的作用,是为了推动以下“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两联对客观景物的着意描摹。然而,在王绩此类田园诗由动宾短语构成的诗句里,“卖”“剪”“拓”“蹙”“分”“裁”等动词含义的多样性和具体程度明显增加,不再是提供观景寻景角度、方式的线索性辅助动词,而突出动词本身蕴含的意义,并以之为诗句表达目的。其描写的对象不是药、茅、畦、水、蜂、桑、竹等客观物象的形态,亦非观景或寻景的人,而是以诗人刈割茅草、开垦菜田、开铺卖药、养蚕育种之类鲜活的动作过程为核心,突出人与物之间具有互动形态的若干动态场景,且在整首诗的结构中,这些动宾结构的诗句成为主体或高潮的部分。

动宾短语比例增高、形容词减少及动词重要性的增强,使得王绩此类田园诗五言诗句主干多而修饰少。一方面,缺少形容词修饰的名词给人以意象密集且质实无华之感。另一方面,不流于辅助线索的、能展示动作过程的动词,其本身的平实含义给人以记录感大于画面感的体验,更像是人文纪录片而非风景照片,使读者关注人与物生发关系中组成的生活场景,而非景物自身的声色形态。因此,在此类田园诗中,王绩是通过尝试改变句法,革除齐梁陈隋延续至初唐的绮靡传统,使诗歌呈现出自然疏野的风貌。

创新句法的同时,王绩还对这类长篇幅田园诗的篇制结构做出调整,不满足于单线条游览的空间顺序或平面化的景物罗列,而是以动宾句式为基础,形成了一种内在逻辑结构。以《春日山庄言志》和《春庄走笔》为例:

平子试归田,风光溢眼前。野楼全跨迥,山阁半临烟。入屋欹生树,当阶逆涌泉。剪茅通涧底,移柳向河边。崩沙犹有处,卧石不知年。入谷开斜道,横溪渡小船。郑玄唯解义,王列镇寻仙。去去人间远,谁知心自然。(《春日山庄言志》)

野客元图静,田家本恶喧。枕山通箘阁,临涧创茅轩。约略栽新柳,随宜作小园。草依三径合,花接四邻繁。野妇调中馈,山朋促上樽。晓羹犹未糁,春酒不须温。卖药开东铺,租田向北村。梦中逢栎社,醉里觅桃源。猪肝时入馔,犊鼻即裁裈。自觉勋名薄,方知道义尊。所嗟同志少,无处可忘言。(《春庄走笔》)

二诗篇制类似,首联为起句,次聯为山庄远景概写。从第三联起,上文所述动宾句式所在诗联与描摹客观景物的诗联间隔排列,通过动宾句式诗联中对诗人动作过程的叙写,开辟一个新的场景,而随后的景物联则作为对此场景中出现的其他意象的补充描述。之后,再通过下一个动宾句式诗联中新的动作而实现空间场景的转移。“剪茅通涧底,移柳向河边”叙述了诗人剪除茅草、移植柳树的劳作情景,同时实现诗歌空间位置向河岸这一劳作地点的转换,并紧接着描绘了河岸崩沙、卧石等其他景物。然后再回到动宾句式,用“入谷开斜道,横溪渡小船”叙述诗人开道渡船等新的探寻活动,同时将诗歌空间位置从河岸转移到更幽深的山水之间。可见,在王绩此类田园诗的篇制布局中,诗人从事田园活动的形象贯穿始终,以主体行为的变动带动着地理空间的转移,从而串联起若干生活场景与自然风光。庾信田园诗虽已出现三处动宾句式,但不仅数量有限,且并未将其自觉地运用到诗歌谋篇布局的深层逻辑中,仍以平面化景物罗列为主。以此观之,王绩对田园诗句法、篇制的着意求新是显而易见的。

此外,伴随动宾句式的增多和形容词的减少,以丰富多变的形容词修饰几个常见传统名词意象的方式已不合时宜。句法结构对于名词的大量需求,促使更多日常化、陌生化意象被纳入诗歌写作,如猪肝、犊鼻、胡麻、楚豆等。这也是王绩田园诗风格疏野的原因之一。

山水诗经过由晋宋到齐梁陈隋的发展,诗歌体制相比田园诗更为成熟固定。庾信的田园诗与山水诗艺术区隔明显,山水诗还是包括应制、游览、行旅、送别、游仙等题材,艺术上也基本承袭旧有模式。而王绩的部分山水诗受田园诗体式的影响,开始以诗人的行为活动为主要内容,减少用形容词修饰山水景物的方式,这成为王绩山水诗与田园诗实现合流的方式之一。例如《游山赠仲长先生子光》:

试出南河曲,还起北山期。连峰无暂断,绝岭互相疑。结藤标往路,刻树记来时。沙场聊憩路,石壁旋题诗。叶秋红稍下,苔寒绿更滋。幽寻多乐处,勿怪往还迟。

此诗与庾信《寻周处士弘让》皆为游山赠友诗,且起句非常相似,但对比主干内容便可见分别。庾诗为:

试逐赤松游,披林对一丘。黎红大谷晚,桂白小山秋。石镜菱花发,桐门琴曲愁。泉飞疑度雨,云积似重楼。王孙若不去,山中定可留。

显然,庾诗使用形容词、比喻句等对山间景物进行描摹,且结构偏平面化;而王诗以诗人结藤记路、沙场小憩、石壁题诗等游山活动为主线展开,风格趋于朴素自然。

再如王绩《寻苗道士山居》:

抱琴欲隐去,杖策访幽潜。青溪无限曲,丹障几重帘。水声全绕砌,树影半横檐。甑尘炊暂拂,炉香尽更添。短茅新缚荐,细藋始编檐。写咒桃为板,题经竹作签。紫文千岁蝠,丹书五月蟾。三山今近远,飞路幸相兼。

首联是招隐古题的写法,末四句是山水与游仙结合的陈套。仅从首尾看,此诗仍循传统的山水诗框架。而如果说第二联还在写山水远景的话,从第三联起,诗人便将镜头拉回了田园近景中。四至六联对炊饭、添香、编织草席屋檐、写咒、题经等农家生活细节的深入刻画,已经完全进入田园诗的写作方式,出现以诗人为主语的动宾短语,以疏野风格记录动作过程,呈现农居生活面貌。由此观之,王绩的一部分山水诗句法体式向田园诗靠近,并在山水框架中直接将诗歌主干更换为田园内容,这是其山水诗田园化的一种具体方式。

据上,王绩在篇幅较长的田园诗中,通过使用新的句法,革除绮靡,形成自然疏野的诗风,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平面化的景物罗列,形成更加有机的篇章结构,这是王绩山水田园诗在体式方面最明显的创新。

然而,此类诗歌并不能代表王绩最高的艺术水平,原因有二。一是此类田园诗纵然改变了齐梁陈隋诗的句法结构,但依旧沿袭铺陈体物的传统,甚至在对偶方面更为严苛。齐梁体诗人尚比较注重破偶为散和骈散相间,但王绩此类田园诗因动词、名词增多,虚词减少,实词的严谨对偶导致诗歌虽用语自然,却缺乏空灵蕴藉的气质。二是双动宾短语结构导致五言句节奏过于紧凑,缺少意在言外的留白艺术。密集的句子主干不仅减少了描绘修饰,同时也削弱了表达情思的功能,诗人情感只在结尾处补充,出现了情词脱节的现象。从上述问题看,王绩对长篇幅田园诗的创新,未能完全摆脱齐梁陈隋诗歌铺陈体物、缺乏情致的弊端,与陶渊明的田园诗相比有较大差距。

这种伴随句法篇制创新而来的缺陷是合理的。一方面齐梁陈隋诗风之弊沿袭已久,初唐诗人对偶铺陈等体制不能一时尽除;另一方面在新的句法篇制创造之初,往往会因着意于具体词句而呈现语言繁复、节奏过密的特点,从而伤害了诗歌的整体意境。随着诗人对诗歌艺术的不断摸索,会渐渐简化对语言形式的追求,更多顾及其背后的情感脉络。

王绩在第二类田园诗中对上述问题进行了调整,它们通常篇幅较短,在四至十二句之间,以五言八句体最为常见。篇幅的限制,要求诗人从罗列意象、纠缠句法、堆叠层次中抽离出来,化繁为简,以更凝练隽永的语言勾勒田园生活的整体风貌。这样一来,在意象、句法等方面的刻意求新便有所淡化。另一方面,齐梁以降,短篇幅的永明新体诗已经过长期发展,并由南入北影响了北朝、隋代诗歌体制。所以,王绩在放弃体式标新后的这部分诗歌,便又比较容易走回沿袭的轨道。

其一,这类田园诗基本放弃生新意象,回归到文人对园林风物的传统构想。如“小池聊养鹤”“琴曲唯留古,书名半是经”“琴伴前庭月,酒劝后园春”等。这当然与王绩的现实隐居状态有关,后文将会提及。其二,延续齐梁陈隋诗歌旧制,大量使用隶事。如“阮籍生涯懒,嵇康意气疏”“草生元亮径,花暗子云居”“不知今有汉,唯言昔避秦”“散腰追阮籍,招手唤刘伶”等。虽然诗人偏好魏晋故事,尤以阮、陶为最,这是与其精神意趣的追求相关,但在写法上,均是以隐士典故书写隐逸的惯用路径。其三,其五言八句体的篇章结构也属于齐梁格。钱志熙先生认为,《野望》“三联相对于次联虽然也是一种转,但在上下篇之间,却未构成明显的转折之势。一直到尾联,仍是紧透首联,所以是一线贯下的章法,正属齐梁格,与‘四杰等人的顿挫、转折不同”。其他五言八句体如《晚秋夜坐》《咏隐》《秋园夜坐》等皆有此特点,都是缺乏顿挫、转折之势的齐梁旧格。

可见,王绩篇幅较短的田园诗时常因缺少新变而流于齐梁陈隋旧制。但值得注意的是,此类诗中亦不乏艺术成就高的作品,能变体物摹象为写景造境,达到情词相称的效果。如代表作《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颔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树树”“山山”叠词的运用,看似平淡,却有新意。此前的山水田园诗中,形容词叠用很常见,如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何逊“杳杳星出云,啾啾雀隐树”、萧纲“溶溶如渍璧,的的似沈钩”等,也有部分动词叠用,如江总“黄鹄飞飞远,青山去去愁”等。但名词叠用写景的情况比较罕见。在《野望》颔联里,状树树皆为秋色,是以名词重叠扩大所渲染的景色面积,给人层林尽染、满目秋情之感,画面显得饱满铺张;写山山唯有落晖,却是将群山万壑的大画面集中在落晖一个关注点上,山色万千,唯余晚照,意境反显得空寥沉寂。因而,不同于叠用形容词的修饰作用,叠用名词的目的不在于描摹每棵树、每座山的形态、色彩,而在于通过叠词和副词“皆”“唯”的配合,调整画面的整体视觉效果,并使诗句的意蕴不止停留在写景层面,而是深入勾连出诗人的内心世界,承接首联中眺望山景而内心无依的诗人形象,从而实现情词相称、意在言外的效果。

颈联“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主语从第一人称转换为第三人称牧人、猎马,采用主谓短语的句法结构,“驱犊”“带禽”是谓语动词“返”“归”的状语。这同样是一种以名词、动词为主,削减形容词修饰的句式。但在此主谓结构中,状语的位置在谓语之前,是符合古代汉语一般语法的散文式正常语序的。而前文所述双动宾叠加的句式如“卖药开东铺”等,后一个动宾短语作状语放在宾语之后,是不符合散文语法的、着意求新的诗歌语言,带来的是紧凑密集的节奏感。相比之下,“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的散文语序更加自然朴素,节奏更加舒缓,诗句着力点不集中在动作本身,而更重视对整体情景的渲染。同时,尾字落在“返”“归”这两个本身蕴含着闲适意味的动词上,引起超出此刻动作之外的更长时间线上的遐想,为读者开辟了想象空间。

由此可见,《野望》一诗在形成自然疏野风格的时候,没有采用句法求新的技巧,而是运用了名词叠写、副词点睛、散文叙述、动词传情等炼字、炼句方式,使诗歌在平淡朴素中寄意悠远,初步具备了盛唐山水田园诗写景造境的圆融风貌。

《野望》的艺术成就,既是对齐梁陈隋诗格之变,亦是对陶渊明田园诗格之复。陶诗以散句为主,即使铺排,节奏也比较阐缓。且不避形容词,反而重在炼字,常常选取精妙的形容词以构成隽永的意境。如“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等。使用动词时也同样注重炼字以表达动作背后的情感意蕴,如“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等。因此,王绩田园诗尤其长篇幅一类,沿袭齐梁陈隋铺排体物的特点,从体式上是与陶渊明相差较远的,近庾远陶。王绩虽在诗文中屡屡表达对陶渊明隐逸生活的向往,但在艺术上却始终未能望其项背。独有《野望》一首因其平淡风格和深远意蕴,在王绩诗歌中最能接近渊明《饮酒其五》的境界:

结庐在人境,而無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除了在意蕴真淳方面接近渊明,《野望》还体现出王绩在田园诗中融入山水因素的特点。第一部分末尾已述,王绩山水诗的田园化采用在山水框架下替换田园诗内容、应用田园诗句式的方法。而田园诗的山水化则与之不同,抛弃了前代山水诗、田园诗固有的体制模式,不拘泥于南朝以来山水田园的分界,以诗人自身真切的所见、所感出发,吟咏山水之间的田园牧歌。这其中不乏对陶诗采菊东篱而南山自见意境的借鉴,是唯有隐者方能创造的、去酬赠化的、具有鲜明个性的山水田园诗。

《野望》以外,还有两首五言四句短诗能写景造境,达到回味无穷的效果:

北场耘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秋夜喜遇王处士》)

石苔应可践,丛枝幸易攀。青溪归路直,乘月夜歌还。(《夜还东溪》)

综上,王绩对山水田园诗的体式进行了创新与回复的尝试。其中,在长篇幅田园诗中运用了比较复杂的新句法结构,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齐梁陈隋以来的绮靡诗风,但仍未能真正脱离铺陈体物之弊,艺术成就一般。短篇幅田园诗在遣词造句上不刻意求新,在遵循常格的基础上,以《野望》为代表的少数诗歌在写景造境、情词相称上有所突破,能追陶渊明之真淳,见唐五律之圆融,成为王诗中最具有艺术成就的佳作。与此同时,王绩的山水诗和田园诗趋于合流,具体方式或是在体式上相互更替,以山水诗之名写田园物象,显得拘泥断层;或是从诗人生活本真出发,融情于景,渲染山水田园之整体意境,较好地实现融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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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郑佳琳,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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