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的情感评价

2020-03-01 00:11孙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审美价值艺术特色红楼梦

摘 要:文学作品中的情感评价是作家情感倾向、价值观念的表达。《红楼梦》中的情感评价较为曲折、隐晦,人物性格较为多元、矛盾,薛宝钗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红楼梦》对薛宝钗的情感评价使用了多重叙述声音以及“寓贬于褒”“欲抑先扬”的艺术手法。《红楼梦》中情感评价的审美价值在于丰富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深化了作品中的情感意蕴,表现了作家对真挚美好的人情人性的呼唤,具有积极的人文关怀价值。

关键词:《红楼梦》 情感评价 艺术特色 审美价值

《红楼梦》就像一个总也猜不破的谜语,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读者的目光。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部《红楼梦》,不同读者对作品中同一个人物的认识和评价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是因为《红楼梦》中的情感评价较为复杂、隐晦,人物性格较为多元、矛盾的缘故。

一、《红楼梦》中曲折隐晦的情感评价

作者对于作品中的人物、事件毫无疑问是有着自己的认识和评价的,但是这种认识和评价不是赤裸裸地表达出来,而是通过形象的塑造、细节的描写来呈现,这就是作品中的情感评价。不同的是有些作品中的情感评价直接一些,有些含蓄一些,有些甚至十分隐晦以至于很难判定,《红楼梦》中的情感评价就属于后者。例如关于薛宝钗、林黛玉这两个形象,喜欢宝钗的人认为作品是褒钗贬黛的,喜欢黛玉的人认为作品是褒黛贬钗的,也有人认为是钗、黛合一的,即认为钗、黛二人秉性各异但各美其美,合二为一就是最完美的女性形象。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是“读者之心”,未尝不可,但是一定要把这种观点付诸作品或者作者,则有牵强附会之嫌。作品中的情感评价是作家情感倾向、价值观念的表达,对于理解作品和把握形象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作者对于作品中人物的情感态度是很明确的,只不过表现得较为隐晦,使用了曲折迂回的艺术方法,把情感态度隐含在丰富琐碎的生活画面和细节描写之中。

薛宝钗形象的塑造极为典型地体现了《红楼梦》中情感评价的特点。宝钗一出场,“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很快赢得了贾府很多人的喜爱。贾母作为贾府地位最高的长者多次夸奖她;史湘云见了她几次就对她钦慕不已,认为她是挑不出错的人,是黛玉比不上的人;不受人待见的赵姨娘对她夸奖不已;就连黛玉,开始时认为她心怀奸诈,后来也对她心悦诚服;更不用说以王夫人、袭人等为代表的“拥薛”一派了。但是薛宝钗真的就是一个完美的人物形象吗?

在六十三回中,作者以贾宝玉过生日抽签为由,让薛宝钗抽到写着“纵是无情也动人”的“艳冠群芳”的牡丹签。《红楼梦》惯用隐喻,“以花喻人”是其常用的艺术手法。以牡丹比喻宝钗,一方面说她富贵美丽让人喜爱,一方面又强调她为人处事冷漠无情。怎么理解宝钗的“无情”呢?宋代以来,儒家文化占据了中国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推崇“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道德观念。宝钗行事,能遵从封建礼节,克制自己的情欲。关于自己的婚姻大事,她遵从母亲之命嫁给宝玉,可谓“无情”。当然这种无情还不是缺点,恰恰是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认为的优点。这里的“无情”还有其他意义,如作品中几次写宝钗对于人命之事表现得非常淡漠甚至无情。丫鬟金钏因为不堪忍受王夫人驱逐打骂之辱跳井死了,宝钗赶忙跑去安慰王夫人,并且说金钏可能是“失足”掉进井里,或者“自己犯糊涂”寻死,认为不过是给几件衣服,打发几两银子的事;薛蟠的结拜兄弟柳湘莲,因为要退亲导致未婚妻尤三姐自刎而出家,薛姨妈和薛蟠都很着急和难过,宝钗认为都是命里注定的事,冷静地催促妈妈、哥哥办自己的事情要紧。这样看来,不光是把不相识的人(如因香菱而被打死的冯渊)的生死当回事,就连自己熟识的人,只要不关自己的切身利益,她也是不甚在意的。王熙凤说她是“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和她平时待人接物的热情周到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此之外,宝钗对待黛玉和宝玉,也可以说得上是“无情”的。她明明知道宝、黛之间的情感,却还是以母亲做主的理由介入宝玉的婚姻,并导致黛玉的死亡、宝玉的出家。

宝钗的好,大家都看到了,就连黛玉也对她心服口服;可是她的“无情”,却少有人看得到。她的优点是如此突出,可是在温柔贤淑、克己守礼的完美表象之下,却是圆滑世故、趋利避害、淡漠无情的本性。这样的人物性格就显得多元、矛盾,作品的情感态度显得复杂、隐晦,读者也因关注点的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认识和评价。

二、《红楼梦》中情感评价的艺术特色

作品以何种方式塑造人物,呈現作家的态度,既是作家创作个性的外化,又是作品艺术特色、艺术价值的外在标志,是理解作家、作品的重要尺度。《红楼梦》中情感评价的艺术特色使作品产生出“众声喧哗”的艺术效果。

(一)多重叙述声音

鲁迅曾说:“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出的评价往往是完全相反的,这是由于作品采用了多重叙述声音使人物呈现不同侧面的缘故。

《红楼梦》对薛宝钗形象的塑造就是如此。第一重叙述声音:叙述者声音。作品总是由叙述者叙述出来的,叙述者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叙述者的立场和价值观。叙述者说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 (第五回),“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八回),非常符合封建伦理道德标准。第二重叙述声音:作品中大多数人物的声音,代表着时代主流价值观。宝钗甫进贾府,大获人心,“人多谓黛玉所不及”(第五回),这是对第一重声音的补充和强化。第三重叙述声音:人物自己的声音,这重声音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言行,也就是通过与人物有关的细节和情节来表现的。前两重声音是文本中先出现的、显在的声音,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很多读者据此认定薛宝钗乃是一个完美的人。第三重叙述声音伴随着人物一直处于发展之中,这里面有些是和前两重声音一致的,有些则相反。比如,作品写宝钗做事是周全体贴的,她替湘云请螃蟹宴,送黛玉燕窝,送大家礼物,为王夫人解急等。但作品又写了一些事情,宝钗做得并不合乎身份和礼节,比如她经常不分时间地去宝玉那里,有一次宝玉睡午觉她还独自在宝玉卧室里给宝玉绣肚兜,有时她晚上去宝玉那儿待到很晚;贾母的丫鬟和她开玩笑,她却大怒呵斥;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之后,她把和她住在一起的史湘云留在贾府,自己却匆匆一走了之,等等。这些细节都充分说明了她为人处世并非一直温文有礼、善良可亲,说明她表里并非完全一致。相较于宝玉、黛玉的塑造,作品对宝钗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较少,主要用细节描写的方法显示其性格,而这些细节描写又琐碎散乱地存在于全文之中。这就使很多读者容易忽略这一重叙述声音,对人物性格的理解和把握不够全面,导致读者对人物的理解不一致。

作品前两重叙述声音是显在的、一致的,代表俗世的价值观,而第三重叙述声音是潜在的,代表的是真实的人物性格及其本质,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前两重声音。三重叙述声音共同塑造了一个复杂的、立体的甚至有些矛盾的人物形象,既体现了人性的复杂,也使得社会习俗、主流价值观和作者的真实意图得到比较和呈现。它还会引发人们的思考:我们亲眼所看到的,是人物最真实的一面吗?大多数人都说好的人,就真的是好人吗?好人就没有缺点吗?《红楼梦》的复杂在于此,美也在于此,在世情和人性之间,在表象和真相之间,存在着并不完全一致的联系,令人费解却也产生一种复杂深刻的艺术魅力。

(二)寓贬于褒,先扬后抑

对于薛宝钗的情感评价,作品采取了“寓贬于褒”“先扬后抑”的手法,先以叙述者的口吻和普通人的眼光对她赞不绝口,再用细节来不停地完善宝钗的形象。宝钗的确是封建社会家长制下符合时代道德理想的女子,所以她能够得到贾府多数人的称赞。可是这完美人设的背后,作者又有意让她以自己的行为来消解自身的完美形象:她也曾失态怒斥贾母的丫鬟,也曾急于讨好王夫人却漠视别人的生死,还曾介入宝玉、黛玉的爱情却最终无法赢得宝玉的爱情。史湘云对宝钗的态度很值得玩味,开始时她爱慕宝钗至极,认为如果有这么个亲姐姐就心满意足了,最终却领悟到宝姐姐“成天说姐妹情深”,可遇到事情就只顾着自己了。这个转折来得突然但是真切,孔子说要“听其言而观其行”,考验一个人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和利益。更可悲的是,叛逆者的结局是毁灭,而薛宝钗,这个封建礼教的维护者、遵从者,结局也是悲剧性的。她既没有挽狂澜于既倒,挽救薛家、贾家的颓败之势,也没有获得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美好爱情,反而制造出宝、黛爱情的悲剧和自己独守空房的遗憾。这不仅是对薛宝钗个人的批判,也是对以之为代表的封建礼教观念和价值取向的批判。

《红楼梦》选择首先以普通人的视角和声音来表现人物,使得人物的性格及其命运真实可信,而且可以从中发掘出更加复杂的人际关系及人情人性。但是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看待事物、现象往往是表面的、功利的,而现象背后的本质又往往由时代所决定、由整体来体现。作者如果直接用穿透性的眼光写人物的本质及结局,不仅会使人物形象单调,更会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伦理风险,在“文字狱”盛行的清代是不可行的。因此,“寓贬于褒”“欲抑先扬”等曲折隱晦的情感评价是作家话语表达的叙述策略的明智之选。

三、《红楼梦》中情感评价的审美价值

审美价值是文学作品的魅力之源,是文学作品能够跨越时空的基本凭借。《红楼梦》中情感评价的审美价值在一定程度上使这部文学作品具有生生不息的力量。

第一,丰富了人物形象。英国理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指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之分。扁平人物指性格比较单一,缺乏变化和发展的人物形象;而圆形人物则指性格比较丰富、复杂,具有发展性、变化性、多样性的人物形象。《红楼梦》一书中的人物形象众多,其中的主要人物都是立体丰富的,也就是所谓的“圆形人物”。这种形象使得人生得到丰富具体的体现,也使得人性得到具体深入的发掘,使得“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薛宝钗”,为小说审美价值的实现贡献了力量。读者对于《红楼梦》中人物的不同理解和评价与作品中圆形人物的塑造和情感评价方式是分不开的。

第二,深化了情感意蕴。《红楼梦》在塑造人物、设置情节的过程中使人物关系及社会生活内容得到了尽可能丰富的展现,而且在人物形象的展示、人物关系的矛盾冲突中展示了人情人性的复杂性和多变性。通过对作品中人物性格命运的揭示,作者也巧妙地传达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他对于“无情”的封建主流意识形态的揭露和批判,对于真挚美好的人情人性的展示和歌颂,对于地位卑下的女性的尊重和关爱是作品深层结构中的情感意蕴。这种意蕴显示出积极的人文价值,这种价值是封建社会所缺少的,是同时期其他文学作品所少有的,因此也是难能可贵的。

参考文献:

[1]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1987.

[2]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3]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冯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作 者: 孙瑜,文艺学硕士,临沂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文学批评。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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