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中的疾病设置

2020-03-01 00:23罗婷婷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创作风格文本细读

摘 要:张爱玲善于在小说中设置疾病以达到叙事目的,且疾病设置被赋予了深刻的隐喻内涵。张爱玲小说疾病设置的作用可总结为三个方面:内置悲惨的生存环境;编排巧合的情节;表现被压抑的生命。疾病的设置体现了张爱玲小说曲折悲凉的创作风格。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 疾病设置 文本细读 创作风格

张爱玲生于时代交替之时、没落的富贵之家,少时展露创作才能,青年便声名远扬,一生却始终悲凉。张爱玲的小说写得好,笔法细腻华富、五光十色,基调苍凉哀伤,展现出一幅人物众多、色彩艳丽却萦绕着生命苍凉虚无的生命图像。很多人被她的独特吸引,奔向她的作品,希望从中挖掘出她传奇的因子。但传奇之人写传奇之事,却仍需借现实的助力,运用平凡的写作技法。张爱玲小说中的疾病设置,便是她绘制传奇画卷时用到的现实助力。

张爱玲善于在小说中运用疾病这一现象以达到自己的叙事目的,同时疾病也被赋予了隐喻内涵,而承担起文本中独特的意义。“中外大量的文学作品对疾病进行了广泛的描写,它兼具有审美意义和叙事功能,成为烘托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创设情景的道具。”a“疾病在文学作品中的出现从来不是单纯的疾病,没有哪一个作者会就疾病写疾病,而是在疾病中隐藏了、遮掩了、偷渡了他们的想象、体验和思考。”b特殊环境的提前内置,人物心迹的转变或者生命体验的变化,人物执着与压抑的后果,以及张爱玲的态度,都隐藏在小说的疾病设置中。

一、悲惨的生存环境

生存环境被作者提前内置在小说中,成为小说人物表演的舞台。人物的命运和经历被这个力量强大的现实背景裹挟,在难以抗拒的洪流之中上演挣扎而不得解脱的悲剧人生。《茉莉香片》和《金锁记》中,张爱玲借助疾病的设置完成了对人物悲惨生存背景的内置。

《茉莉香片》在小说的开头便交代了这个背景:“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c耳聋是对聂传庆的一个疾病设置,暗示聂传庆生活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中,父亲不疼爱他且常暴力相向。这样的家庭环境使得聂传庆沉默寡言、性格古怪。他羡慕言丹朱美好幸福的家庭,嫉妒且不满命运的安排,进而导致心理扭曲,在山上失控打了言丹朱一顿,宣泄他对无奈命运的不满。耳聋的疾病暗示聂传庆压抑不幸的家庭环境,而后他的心理变化和行为都由成长中的不幸家庭所导致。

《金锁记》是张爱玲受誉最高的一部作品。姜二爷的骨痨疾病的设置,将曹七巧放进了压抑无助的生存环境中。小说对姜二爷骨痨的描写很多,且都是从曹七巧的角度进行直白的描绘:“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觉……”d“七巧哧哧的笑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e多重的压抑使得曹七巧极度嫉妒和小心眼,她爱财如命。而这一切的发展,都是曹七巧在她的生存环境中的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结果。姜二爷的疾病是其中最重要且最直接的推動和促使曹七巧人生命运和心理发展的生存因素。

二、巧合的情节

小说文本有其内在叙述逻辑,而作者也自有安排。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疾病是很突出的一块令车轮转向的小石子。她将它扔在情节的车轮下,一次又一次地转变方向,导向那个必然的结局。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淋雨患风寒转为肺炎,在病中决心留下,继续上流社会交际花的生活。疾病使得葛薇龙改变心意,进入葛薇龙与乔琪乔结婚的情节,以此表达都市物质生活对人的吸引与异化的主题。《连环套》中窦尧芳的生病和病死,促进霓喜进入人生经历的下一步;《花凋》中川嫦的骨痨成为她生活与体验的转变原因。其中最为典型的以疾病作为情节巧合设置的是《半生缘》中的疾病设置。

《半生缘》中三次短期病情,分别决定着小说情节的重要转折。第一次是顾太太恰巧因洗褥单扭伤了腰,致使曼桢不得不单独留在祝公馆,后被祝鸿才侵害。这关键性的一晚直接将曼桢从家庭和爱情的温暖中拖入悲惨而荒唐的人生悲剧中,同时展开了对曼桢这段悲惨经历的叙述,完成情节的转变和叙述的转向。第二次是曼桢难产的设置。另又“刚巧头二等病房都客满了,再换一家医院又怕耽误时候,结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f。两次巧合叠加的结果是曼桢生产前住到了医院的三等病房,在金芳夫妇的热心帮助之下逃离祝家。第三次重要的巧合是为照顾孩子荣宝,曼桢回到祝鸿才身边,后与祝鸿才结婚。曼桢与祝鸿才结婚这一情节违背了读者对人物的阅读期待和读者在人物身上寄寓的美好情感和愿望。为达到这一情节的实现,作者在这里设置了曼桢梦见孩子死去以表现一个母亲对小孩生死的担忧,而后亲眼见到招弟的棺材,加重曼桢的恐惧,最后写荣宝也患上了猩红热,写曼桢的别无他法,三个疾病巧合的叠加,将曼桢对孩子的在乎和担忧孩子健康的焦灼透彻展露,突出曼桢无路可选的困境。在读者一面为曼桢遗憾,一面为曼桢的无奈同情之时,作者成功转变情节发展的方向,开始了曼桢下一阶段经历的叙述。

顾太太腰伤促成曼桢被囚禁,作者的笔调从亲情与爱情的温馨转向人物的悲剧经历;曼桢难产,作者开展转向曼桢恢复自由后对未来筹划的叙述;招弟病死,荣宝猩红热,由此开展曼桢与祝鸿才压抑的家庭生活。三次疾病巧合的设置,恰也是曼桢三次巨大人生转向的契机,同时是故事主线发生转折的原因。

三、被压抑的生命

疾病并非只能从外部感染而来,长期的心理压抑也会使人患病。张爱玲的小说中有自我意识强烈的人,自私且企图控制别人,比如曹七巧;也有自我意识薄弱,没有反抗的意识或者没有反抗能力的人,比如曹长安。这类人长期被他人意识压制,却寻不到出路,最后只能走向精神和身体的消亡。精神的消亡导向精神的崩溃,如聂传庆的极度嫉妒和最后的精神失控,最终产生暴力倾向。而在身体上的表现,更多的表现是患上某一疾病。在这些情况下,疾病是这些被压抑的生命的表现,许多人物在疾病中走向生命的终结。《殷宝滟送花楼会》中的罗潜之在家庭争吵与爱情失意中得了肺病,变得消瘦;《年青的时候》中的沁西亚在失恋的痛苦中患上了伤寒症;《小艾》中的在封建家庭里患的病,在贫苦家庭中治疗痊愈也是很鲜明的对被压抑的生命和自由的生命的比较。《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孟烟鹂在压抑的家庭生活中患上便秘症。

《金锁记》中的芝寿是曹七巧儿子长白娶的妻子,七巧嫉妒芝寿抢走了她的儿子,百般羞辱和为难她,在外人面前公开讨论芝寿的闺房秘事,还给长白娶了一个姨太太。芝寿从嫁进曹家的第一天,就活在婆婆压制性的力量之下,逐渐被丈夫冷落,长期生活在阴沉扭曲的家庭里,最终她患上了肺病。张爱玲没有写芝寿如何患上肺病,但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是这个疯狂扭曲的环境在压抑她的生命力。文中写道:“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g芝寿得病越来越重,“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h。生病的芝寿被曹家冷落,挨了一段时间就死了。就这样,一个健康的鲜活的生命,在压抑的环境中生病,直至死亡。肺病是芝寿被压抑的生命的表现和结果,最后吞噬了她的生命。

四、极端操持的惩罚

海德格尔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解释为操持。积极的操持有两种极端的可能性,其中一种操持是从他人身上仿佛拿过“操心”来而且在操劳中自己去代替他。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有许多这样的人物。他们自我意识强烈,在为自己的生存做出谋划之外,用自己的力量去干预别人的生活,强制性地给别人的生活带去灾难和痛苦。如《金锁记》中曹七巧,她在与子女的操持中越俎代庖,用自己的力量去干预子女的生存,给他们带来了一场悲剧的命运。曹七巧的极端操持最后落得气血两空、骨瘦如柴的后果。通过疾病惩罚人物在与他人的生存关系中极端操持的设置,在《半生缘》和《琉璃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半生缘》中的顾曼璐为稳固地位,笼络祝鸿才的心,装病让亲妹妹曼桢去祝公馆探望,将曼桢囚禁在祝公馆,逼迫她生下孩子。顾曼璐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控制曼桢的生存状态,让她遭遇了一系列悲惨的灾难。张爱玲通过设置疾病的手段惩罚了顾曼璐,她的患病伴随着她的恶行,几乎同时发展。最初曼璐生病,并未确切知道是什么病,曼桢探病遇见祝鸿才,祝鸿才起色心。这是曼璐病之开始。曼璐设计软禁曼桢,病情也越加严重。沈世钧去祝公馆寻找曼桢,通过沈世钧的视角观察曼璐的病容,“世钧觉得他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好象不是这样瘦,两个眼眶都深深的陷了进去,在灯影中看去,两只眼睛简直陷成个两个窟窿。脸上经过化妆,自是红红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却使世钧想起‘红粉骷髅四个字,单就字面上讲,应当是有点像她的脸型”i。曼璐病情加重,此时曼桢被囚禁于祝公馆。最后曼璐去探望曼桢时,道出她的病是肠痨,并且时日无多了,请求曼桢回去照顾孩子荣宝。半月后,曼璐病死。曼璐在疾病中得到惩罚,生命变得衰弱,直到消亡。

《琉璃瓦》中姚先生对女儿们的婚事总是过度操心,他对每个女儿的婚事都有自己的打算。但女儿们却往往不能如他所愿。大女儿铮铮按照他的安排嫁进了熊家,却为避嫌疑而疏远姚家,这令姚先生谋得更好前程的计划失败,他变得灰心失望;二女儿曲曲不顾姚先生的反对与王俊业私会,把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姚先生帶三女儿心心去相亲,心心却相中了作陪的程惠荪,姚先生积郁成疾,郁愤伤肝。随着剩下的一个一个女儿逐渐长成,姚先生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他因心理过度劳累,患上了疾病。每个人生命的注意力和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像姚先生这样过度为他人操心,在与女儿的操持中总想代替女儿做选择,干预她们的生存状态,结果却不能如愿,终至积劳成疾。

四、结语

正如疾病本身所带有的不幸一样,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疾病设置都使得人物转向更糟糕的境况。它或者为人物内置悲惨的生存环境,让他们在现实的围困中挣扎、对抗;它或者带来一系列不幸的巧合,步步将人物逼向命运的角落,发出绝望的哀鸣;或者它本身就为一个个被压抑到极致的生命作隐喻。疾病的设置,使得张爱玲小说曲折动人,悲凉悱恻。

a 刘奇志:《〈红楼梦〉中疾病对于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意义之比较》,《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4期,第172页。

b 宫爱玲:《现代中国文学疾病叙事研究》,山东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4页。

cdegh 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7·中短篇小说(1943年作品)》,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第14页,第32页,第44页。

fi 张爱玲:《张爱玲全集·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44页,第227页。

作 者: 罗婷婷,汕头大学文学院中国汉语言文学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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