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炜是具有强烈人性意识和人文关怀的当代作家。作为根植于“胶东文化”土壤下的文学著作,《古船》中的角色特性从始至终都暗示着人性命运的最终归宿,贯穿着作者对人性主体精神该何去何从的深度思考。在结合社会结构和乡土文化的基础之上,观照文章中的角色张力,可进一步挖掘人物形象的多面性,窥探张炜直面人生苦难的艰难,设身处地地感受时代与现实的双重力量,反思社会变迁和思想文化的现代性转型,为张炜文学角色塑造的探索提供新的助力。
关键词:张炜 《古船》 角色 张力
在文学理论中,“张力”最早源于诗学领域的一个范畴。它是由美国新批评理论家艾伦·推特在1937年《论诗的张力》一书中提出的。他指出:“我们公认的许多好诗——还有我们忽视的一些好诗,具有某种共同的特点,我们可以为这种单一性质创造一个名字,以更加透彻地理解这些诗。这种性质,我称为‘张力。用抽象的话来说,一首诗突出的性质就是诗的整体效果,而这整体就是意义构造的产物,考察和评价这个整体构造正是批评家的任务。”就文学作品来看,一个成功文本产生的背后常常凝聚着一种或多种彼此相互对立却又相互联系的张力,它们游走在人物形象的相互对抗、比较、衬托等状态之中,给读者带来全方位的、立体化的直观冲击感受。正如孙书文在《文学张力论纲》一文中所说:“优秀的文本建立在恰当的张力度的基础之上,使文本的信息量和由文本激发的读者审美感受量都指向最大化。”a 从此意义上看,张炜的《古船》可以说是其小说创作中文学张力最为明显的作品之一,尤其是书中对人物形象塑造的张力性书写,不同角色命运的激烈碰撞,彰显着作者对社会现实以及复杂人性的深刻反思。
一、“怯”与“忏”矛盾中的主角张力
如果说对人物角色的剖析是一种品味作品思想和张力艺术价值的方式,那么《古船》的主人公形象塑造无疑是成功的。作为持续关注和思索人类生命苦难的作家,张炜用饱含深情的笔触刻画了一系列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同时也赋予了他们多重性格中相互联系又紧张对立的内在张力美。主人公隋抱朴正是这样一个极富有人性矛盾冲突的角色,他在选择人生道路和面对命运产生的不同态度,体现了当时的社会历史对个体生命造成的人性扭曲,显示了人性内部张力的矛盾与调和,丰富其角色的精神蕴含。
作为老隋家的长子,隋抱朴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对于整个家庭来说,长兄如父,他既要担当起“父亲”的责任,又要尽抚养弟妹们的义务。换言之,隋抱朴应该具有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精神。但事与愿违,从他七岁那年起,还乡团杀害洼狸镇乡亲,土改运动中兄妹三人隔离接受调查,1966—1976年间定性被抄家,母亲自杀后被村痞侮辱,家族产业被仇人抢夺等悲剧在他的身边接连上演。他开始变得胆小怕事,精神上不断地背负种种“压力”,躲避众人,甚至不敢当众开口讲话。隋抱朴心里明白,从小到大的一幕幕惨剧使他患上了一种“怯病”,他的心灵深处将永远被惊恐笼罩着,始终无法摆脱折磨,“从来没有痛痛快快地说过话,身上的血全淤到那里,真想照准自己随便哪里扎一锥子……想是这么想,从来也没有那样的胆子”b。 面对自己的怯懦,隋抱朴是苦恼的,但他没有勇气直面病根产生的真正原因,反而是在本我精神受到长期压抑后,开始对自己乃至家族的“原罪”不断反思,以此缓解内心的痛苦。一方面,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虔诚地学习《共产党宣言》,反思书里的每一句话,寄希望于从中寻找出根治“怯病”的良药。另一方面,隋抱朴的反思并没有局限于个人本身,他将自己的忏悔与整个洼狸镇的苦难连在一起。他一直忏悔:“我是老隋家的一个罪人!”他认为正是因为自己家族对镇上粉丝厂的占有,才导致了财产分配不公,从父辈起就亏欠了洼狸镇的所有人,致使大家进入了有粮却依旧穷困的苦难日子。“老隋家的人都是受过大苦的人,他们再也不敢为了自己活着。应该想一想镇史上记了的和没记的,不要认为那些事情多么遥远。洼狸镇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 他們饿得厉害,吃树叶吃草,最后把白土的石粉也填进嘴里”c。 洼狸镇的苦难让隋抱朴的灵魂受到沉痛的打击,以致他的“怯病”在无形中被无限地扩大。他越是怯懦,就越是极力反思自己的“罪过”。他内心中“家族造就的苦难需要自己来偿还”的潜意识使他进入了人性扭曲的死循环,而“怯”与“忏悔”也逐步成为隋抱朴主人公性格中相互抗衡调和的焦点,两者融化统一,既达到了其人性撕裂的张力,也造就了角色更为立体、丰满的形象。
除此之外,隋抱朴与隋见素兄弟二人鲜明的个性特点也充满了紧张而和谐的人性张力,透露出社会苦难下人生命运的复杂。纵观全书,隋抱朴始终是一个“小人物式”的思考者角色。他怀揣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人性善的仁义之心,用半生的时间思索着家族、洼狸镇的苦难。在经历了两个时代的社会巨变之后,他生怕人与人之间的争执与残杀使得洼狸镇再次陷入苦难的泥潭,因而甘愿退出世事纷争自囚于老磨坊,为自己与洼狸镇忏悔。与前者不同,隋见素成长在一个新的平等划分不明确的时代,这注定造就他对苦难与屈辱格外敏感、格外愤怒的叛逆个性。年少气盛的他,不同于自己得了“怯病”的哥哥,心中永远满怀着激情与冲劲,这体现他积聚力量对抗赵氏家族以及他对爱情的执着上。在洼狸镇粉丝厂“倒缸”的事故上,见素不像抱朴那样主动前去“扶缸”且不计较任何个人得失,相反,他巴不得通过“倒缸”事件以此争回老隋家对粉丝厂的“拥有权”;在爱情上,隋抱朴因为碍于隋赵两家的几代纷争,十年之间不敢争取与小葵的婚姻幸福。但见素却表现得敢爱敢恨,不顾外界的多重压力,大胆追求自己喜欢的姑娘;两个人虽为同家族成长出来的亲兄弟,然而抱朴的朴实、懦弱与见素的执着、激进促成了两者截然不同的命运结局。在这里,兄弟俩趋向两极的角色力量形成了一对紧张而融合的张力表现,貌似相互冲突却又将老隋家子女的多重性格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彰显了张炜主人公精神塑造的艺术魅力。
恩格斯曾说,真正艺术家的勇气是敢于从生活出发,展示生活的本相,揭露现实的矛盾。《古船》中的主人公角色张力的体现,不单纯是张炜小说人物创作中的一种方式,更多的是从隋抱朴一人的角色形象中反映出当时社会现实、文化、历史的多重“杂语”,并且间接促成了官方文化与乡土文化,多种人物特性以及小说叙述线条的虚实穿插、腾挪变换地聚焦在一起,从而建构起一部角色张力盈满的乡土中国文化的交响乐。
二、“抗”与“欲”矛盾中的女性角色张力
此前诸多文学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或多或少都会成为男性形象的附属品。赞赏或猥亵充斥着整部作品。不同以往的是,张炜在《古船》中塑造的女性角色,更像是多种矛盾化合的有机统一体,展现了悲剧色彩下女性形象的尊严。张炜曾说:“女人的命运如何,更容易看出这个时代的特征和性质——它是否是一个尊重人的时代,是一个温和的宽厚的时代。”d在书中,茴子与含章是隋家一对受难的母女,她们都因为出身问题在农村极“左”路线运动中遭到非人的待遇,从此走向了注定无法改变的悲惨结局。作者将极强的角色性格注入她们身上,赋予其女性主义的人文精神,使她们在经受过社会现实的折磨后,仍然表现出对命运不屈服的抗争精神。因此可以说,两个人物分别呈现出的内部矛盾且调和的角色张力,唤起了读者在情感积蓄压抑后的涵咏与释放,从而使得女性形象具备了超越其本身的审美价值,显示了张炜对人性和社会的追问与思考。
青年貌美而执拗的茴子是洼狸镇的大资本家隋迎之的妻子。在土改运动中,由于资产阶级是仅次于地主阶级的阶层,因此隋家在被赵家借机抢夺地位的同时,茴子也成为争斗过程中的牺牲品。民兵队长赵多多(土改运动前只是镇上的无业游民)对她进行猥亵成为其悲剧命运的起点以及情感释放的高潮点。当时的赵多多仰仗家族势力在洼狸镇上“权倾一时”,顶着民兵队长的头衔在土改运动中为非作歹,奸淫杀害无数女性。此前的茴子对于他的无礼行为做出了回应,但她深知只有反抗才能保存住自己的尊严与贞洁。被抄家时,她拒绝交出家中的正屋,并服毒自杀,以焚毁房屋作为自己对命运的最后宣泄。因此,茴子这一女性角色的塑造也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人性的张力。在隋家兴盛之时,茴子一直以高傲的阔太太形象示人,赵多多对她美貌的垂涎也只能是限于脑中的幻想。然而社会的巨大变革,阴差陽错地让茴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家境坠落和情感压抑使她终于无法屈辱地活下去,最终只剩下以自杀来抗争。正是这种人物命运因历史的前后发展而跌宕起伏,使得茴子的角色张力更为突出鲜明,并引发给欣赏者内心感情更加强烈的刺激。
《古船》中最美丽而又最悲惨的女性角色非隋家的大小姐含章莫属。作为茴子的女儿,含章也与母亲一样没能摆脱家族出身带来的悲剧。在农村运动浪潮中发展起来的赵家四爷爷,是家族宗法制与政治权力运动结合的产物。他以保护开明绅士的子女为名,利用说一不二的封建家长制作风,将含章带回自己家认作干女儿,并设法救出了她的两个哥哥。但好景不长,在含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赵炳无视含章的苦苦哀求强暴了她。从此之后,含章的角色形象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变得异常冷血,时常闭门不出,不敢直面李知常对她的追求,甚至哥哥隋抱朴请求她去看病,老中医郭运邀请她去把脉,都被她冷冷地回绝了,一改之前村里人眼中阳光活泼、开朗大方的大女孩形象。在漫长的十八年苦难岁月里,含章不仅耗费了自己的青春与心血,也失去了自己做人的尊严。
如果说在家族苦难和封建专制的疯狂反扑中,隋抱朴承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那么含章承受的则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她的角色内部矛盾因为赵四爷爷的欺辱而变得极具张力度。在自由恋爱面前,她知道自己虽然爱着李知常并答应要嫁给他,可身上的“伤痕”让她最终反悔。含章痛恨赵炳,但在肉体上却无法离开,对他还剩一丝丝可怜的性欲,她的内心“被耻辱、焦渴、思念、仇恨、冲动、嫉愤、欲念……各种不同的刀子捅戳着”e 。于是不同的矛盾心理逐渐演化为她的自我封闭与精神崩溃,在禁锢与反禁锢之中痛苦地挣扎、抗争。一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愤恨情感成为含章的爆发点,终于在某个深黑的夜晚,变化为刺向赵四爷爷腹中的剪刀。虽然这样的反抗在许多读者看来似乎来得晚了些,但这种觉醒却是其角色张力最突出的爆发,是人性尊严在受尽磨难后的奋力呐喊。所以,从角色张力的角度来说,含章手里的那把剪刀不只是一把捅破个人紧张对抗的利器,更是整个文本在容纳较多存在因素后的华丽转身,涵射出更多人性意蕴的生命迸发。
三、善与恶间的人性张力
张炜的《古船》作为极富人性张力的小说作品,不仅仅是角色内部矛盾的紧张对立与调和,同时也是角色彼此间的多种元素的相互穿插与碰撞,成为激发读者阅读期待的情感支撑,从而加深了人们对人生问题的追问和思考。
在这本书的世界里,隋家三兄妹的形象和意义是整个故事的核心。张炜将他们的角色形象放置于整个洼狸镇的乡土文化以及家族发展的历史大背景中,最大限度地与不同人性、性格的角色交织在一起,在展现人性善与恶的同时,达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前文提到,隋抱朴是家中长子,成长于跨时代中广大农村的一员代表。他生性老实,始终反思着整个家族的“罪过”,长年蜗于老磨坊,对于弟弟见素怂恿他一起夺回粉丝厂毫无兴趣。但是赵多多仍然对他心有顾忌,在他面前横行霸道,让他为自己的粉丝厂做着无偿的“服务”。众所周知,赵多多此前是赵家谁都不要的“丧家犬”,反而在极“左”路线与小农意识的结合中,堂而皇之地成为民兵队长,并在侮辱过隋氏兄妹的母亲茴子后,与这个家族接下了不解之仇。对于抱朴来说,不管是最初为粉丝厂“扶缸”,还是最后接替赵多多出任粉丝厂的总经理,都是基于其对苦难的思考,期望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为老隋家乃至整个洼狸镇赎罪。反观赵多多,他的悲惨结局更像是“命中注定”。改革期间的赵多多,摇身变为粉丝厂的厂长,开发了所谓“踢球式”的管理模式,人云亦云地去寻找“女秘书”“公务员”为他服务。这种只为自己寻欢的封建皇帝式管理方式,直接导致粉丝厂的效益走向下坡路,受到了上级的介入调查。小说的最后,做尽恶事的他因为粉丝厂内的一系列事件而郁郁寡欢,醉酒驾车撞在墙上被活活烧死。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命运结局是截然不同的。张炜将两者视为善与恶对立的代表,围绕家族仇恨、粉丝厂发展等事件,寻找着他们之间角色张力的最佳节点,以此达到动态的平衡。这种不同人物不同命运的对照式写法,不但增强了人物的立体化形象,而且突出了向善向美的人类价值取向。
此外,张炜通过平实的语言艺术,采用多线条的叙述手段,让欣赏者在隋抱朴这一人物主线上感受到与之相连的各个角色之间的力量对抗。在多线条叙事的过程中,作者熟练地将不同的语境紧扣在一起,产生大量的剩余意、中间意。这些意义引起的角色张力伴随着一种节奏,不紧不慢地深入人心,促使读者在阅读审美时感受到了隋抱朴受禁于家族、社会苦难的枷锁,也感受到了源于自身“怯病”的懦弱与无奈;感受到了闹闹追求爱情的痴迷和勇敢,也感受到了孤独的灵魂下她无可奈何的挣扎;感受到了见素煞费苦心希望完成家族救赎却遭到失败的打击;也感受到了李知常对科技的孜孜以求……所有的人物角色中所蕴含的这些丰富内涵都与角色之间的人性冲突造成的张力息息相关。张炜正是以抱朴为核心,塑造了连接弟妹,赵、李家族人等等人物的张力场,才让这些角色背后的人性的张力美得到充分发挥。
可以说,一部小说就是一部角色张力绽放的历程。近三十年来,张炜在《古船》中构筑的一个又一个富有磁性的人物形象,仍会带给我们丰富的情感体验以及对人性的追问。从人性的善恶、思想的深邃、情感的震撼等方面来看,《古船》中的角色张力无疑是成功的,很好地传达了张炜对人性多重面目以及百年乡土中国文化的思考与批判。隋抱朴、赵炳、含章等角色的张力度,不只是人物关系塑造过程中的一种创作手段,更是作者基于几千年来乡土中国文化传统,社会变革转型、文化精神变迁的大背景下,展现的独特而深邃的生命体验与思想认知。
a 孙书文:《文学张力论纲》,《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bc张炜:《古船》,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212页,第229页。
d 任相梅:《张炜小说创作论》,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2011年。
e 张炜:《张炜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页。
作 者: 周轩宇,山东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