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走访上百位经历核爆的原子难民后,记述的灾难实录。这部作品延续了作家一贯的纪实文学风格,以口述历史的形式,展现科技文明对生态带来的不可逆的后果。本文通过从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两方面的解读,分析作品中所蕴含的生态思想和现实意义,体现出作者对人类个体命运的关怀和其对世界未来发展的生态预警。
关键词:《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自然生态 精神生态
一、引言
生态文学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其思想根源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进入20世纪,随着科技的迅速发展,人类文明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人类也同时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生态挑战。环境污染、物种灭绝、土地沙漠化等一系列问题席卷而来时,人类开始重新审视自我,一批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应运而生,生态文学的研究也就此勃兴。中国学者鲁枢元将生态批评分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个层次,分别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发展全面分析生态问题。他指出,“生态学研究应当意识到,人不仅仅是自然性的存在,不仅仅是社会性的存在,人同时还是精神性的存在”a。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是阿列克谢耶维奇透过独特的女性视角,记录经历这场20世纪最浩大的科技灾难的难民群像的作品。1986年4月26日凌晨,曾被认为最安全、最可靠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因为工作人员的违规操作,造成了四号核反应堆爆炸。白俄罗斯境内百分之二十六的林地及周边河流遭受污染,两千四百公顷土地无法耕作,受灾人数超过二百万。切尔诺贝利位于乌克兰境内普里皮亚季市,与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出生地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直线距离不超过1000千米。受核辐射影响,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母亲也双目失明。作为一个切尔诺贝利核爆的间接受害者,她用了三年多的时间,走访经历核爆的消防员遗孀、撤离区居民、清理人、教师、新闻记者、核能工程师等不同阶层人群,以新闻记者特有的敏锐为我们真实记录下了这场原子灾难给人们带来的血淋淋的伤痛。《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自问世以来已得到研究者从多种角度的思考,主要聚焦于作品的非虚构书写及内容情感的表现等。尽管近年来国内对阿列克谢耶维奇和其作品的研究热度一直不减,但从生态角度的研究较少。本文尝试以生态作为切入点,解读这部作品,探索科技的蓬勃发展对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造成的灾害,进而表达作者对人类个体命运的关怀和其对世界未来发展的生态预警,同时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解读提供新的角度。
二、自然生态环境恶化
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语言自然鲜活且富有生命力,她以口述历史的形式将我们迅速拉回20世纪核爆前的苏联大自然,物种多样,生机盎然。彼时的这片土地上“古老的森林还在。弯曲的河流有茶水一般的颜色,溪流清澈,草地绿意盎然”b,大自然沉浸在一种明快且轻松的色彩中。作品中接连出现了小狗、母牛、山羊、野雁、蓝橿鸟等多种生物,相互联结,构造出一个物种多样的大自然。但切尔诺贝利此时美丽的自然环境,卻在一片落日的余晖下突然出现了荒凉感。核爆之后,切尔诺贝利成了一座死城,土地上长出了如同车轮般大的向日葵。接着,水里、土地里、空气中充斥着超标的辐射,使人无法逃脱。疯掉的马、莫名其妙死亡的兔子、漂浮在河面上的无头无尾的梭子鱼相继出现在人们眼前,牛奶凝结成粉末,天空中下着“黑雨”。核爆后的大自然变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成为窒息的束缚。大自然处于紊乱之中,人类自身也难逃这场劫难。首批进入灾难现场的消防员受辐射影响,皮肤一层层脱落,肤色变为蓝色、红色、灰褐色,甚至每天排便二十五次至三十次。更有甚者,身上含有高达一千六百伦琴的辐射,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体核反应堆。核辐射严重影响到妇女的生育能力,“据说有三分之一的女性生殖器官受损”。核爆后出生的死胎和畸形儿数量激增,刚出生的小孩“有肝硬化,肝脏有二十八伦琴的辐射,还有先天性心脏病”。作者通过对比核爆前后巨大的反差,凸显出自然正在经历着一场不可逆转的灾难,也进一步表达自己对昔日大自然最深沉的眷恋。在因为核辐射而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有人将母亲墓前的土随身带走,也有人在家门口的牌子上写下离别的精确日期,仿佛他们不是在和一个栖居的房屋告别,而是在同一位亲人告别。利哈乔夫认为,一个人不喜欢老街道、老房子,就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城市缺乏爱。切尔诺贝利的人们是如此热爱他们生活的居所,热爱脚下的土地,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然且不可分割的联系。最质朴的农民与自然紧密贴合的关系没有因为核爆而改变,“他们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园。他们在这块土地上长大、恋爱,用汗水养家糊口,生儿育女,期待孙子孙女的到来。在结束了一生之后,他们将离开人世,入土为安,成为土地的一部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千百年来一直与土地、与自然相互依附,休戚与共,构成了一个循环且和谐的生态圈。
在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模式的影响下,人们形成了带有等级观念的世界观,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文化凌驾于自然之上。即使在切尔诺贝利核爆炸发生之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冷却至冰点,“优越”的人类中心主义者依然没有改变,他们认为杀害动物是人类的天性使然,“所有用四条腿走路的动物眼睛都是看着地面,只有人是直立的”。而这样等级分明的世界观为阿列克谢耶维奇所批判,她想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建立生态主义整体观,倡导一个并无高下之分的世界,一个万物众生平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任何生灵都有灵魂”,“动物是另一种人”。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作者常以拟人的手法,将动物人格化,时刻在提醒我们万物有灵,要尊重一切生命,因为人与动物是平等的。我们身为大自然的一分子,不应该做掠夺者和破坏者,而要做一个和谐的参与者与共同构建者。人类与自然不应该是索取与被索取的关系,而应该是互相依存的关系。自然哺育着人类,人们在森林里采蘑菇、找寻浆果,“喝桦树和枫树的枝液,在炉子上蒸豆子,做糖渍蔓越莓”;人类也同样要反哺于自然,切尔诺贝利的人在窗外挂着萨拉米香肠,喂给外面的蓝橿鸟吃……人与自然的关系应处在这样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整体生命网络之中。
利奥波德曾提出“像山那样思考”的理念,“山”在此被比喻为一个生态系统,自然万物都生存于此。这个生态系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如果人类不顾后果地射杀狼,会使鹿的数量疯长;而一旦鹿的数量超过山林的承载力,树叶就会被吃得精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树叶被吃光的时候,山也就无法提供人类生存的环境了。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告诫我们,任何人类企图破坏自然的行为都会导致自然的失衡,改造自然会使自然环境遭到破坏,人与动物的生命受到威胁。人作为自然界中的一环,要像山那样思考,把自然还给自然。
三、精神生态单一化
我国学者鲁枢元曾提到,如果将生态问题的解决交给技术而忽略了人内在的精神空间,那么这样的生态研究是片面的,因为“信息时代”带给人类的生态危机,很可能是人内部的精神危机。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科技文明已然逐渐吞噬人的内心世界,人类在朝着单一物化的方向发展。
精神世界的危机首先来源于人们对于俄罗斯古典文学的冷漠。20世纪的苏联,崇尚工业、信仰物理。白俄罗斯研究所前所长说自己在报考能源研究所时,核物理学家被认为是精英,是最杰出的人群。俄罗斯的人文学科只能处在一个被忽视的地位,当老师在课堂上念着普希金的诗作时,同学们满眼都是冷漠与空洞。因为他们生活在后核爆的时代,每天看着死亡与善后。这些孩子想象不到诗意的世界,更喜欢看科幻小说,读着人类如何逃离地球,到达另一个世界,创造更新的文明。俄国有着无比灿烂辉煌的文学,人们也理应继承热爱文学的传统。但遗憾的是,科技的发展左右着人们的文学兴趣,造成人们的精神贫瘠。其次,这场核爆带来的不仅是生态上的污染,更是人们心灵上的污染。在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下,人们受利益驱动,成了物质的奴隶。“有多少送入隔离区的补给品被走私出来:咖啡、牛肉罐头、火腿、柳橙。这些东西装箱后用货车运出,因为其他地方都买不到。当地的商人、警察、低阶和中阶官僚都依赖此为生。”物欲使人成为金钱的傀儡,他们不顾人民的安危,大发国难财。在市场、金钱的游戏中,虽然人们在死亡的博弈中幸存下来,但灵魂被遗弃。如果说,对文学失去兴趣,人类成为商品的奴隶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出现的问题,那么苏联人信仰的崩塌则是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的那一瞬间。那时的苏联人民接受的教育是“原子能就和煤炭一样安全”,核电站是“无中生有”的制造能源的魔法工厂。他们无比崇拜物理、数学,将科学家视为天神。苏联是当时世界上非常强大的国家,又是“二战”的战胜国,为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苏联的人民是带着对国家的信心和信仰幸福成长起来的。但在核爆发生的那一刻,科学家从神坛跌落谷底,人们无法收拾眼前的残局,才发现自己最信赖的国家并不能应付这场劫难。
工业革命所带来的潜在威胁就是人类物质欲望的极速膨胀。在高速发展的商品经济之下,财富被认为是一切的源泉,人类在追求金钱的道路上乐此不疲。人类还创造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器——原子弹,它拥有摧毁地球的能力。人类涉及的领域无限拓展,不断向外延伸,甚至到达了外太空,却唯独忘记了与自己的心灵对话。
四、《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的生态启示
《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首次发表于1997年,正是生态思潮在世界蓬勃发展的时期。在所有人对切尔诺贝利保持缄默的时候,阿列克谢耶维奇带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开始了创作。她走访了上百位经历过这场灾难的人们,但没有以某一人物为中心,而是让每位受访者发出自己的声音,将人们直接而客观地带到核爆后被灾难笼罩的苏联。她不仅记录自然的苦难,而且记录人类的苦难。全书虽并未直接展现作者的观点,但字里行间警示着人们:“类似的事情迟早会发生在人类身上,那些白俄罗斯人将会变成另一种人形生物。”这部作品如同一部生态启示录,告诫人们善待自然就是善待我们自己,我们应铭记历史,不要让灾难再度发生。
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之间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切尔诺贝利核爆过后,自然生态变得极其恶劣,最先影响的就是人的生命。当人类的生存都受到威胁时,其生存的社会环境也必将处于危机之中。高危的社会环境会使人性发生扭曲,从而导致道德水准严重下滑。同样,精神生态反作用于自然生态。一味追求科学而忽视思想道德教育,会使国民素质降低,不利于自然和社会的进一步发展。构建一个尽善尽美的生态环境,每一个要素都必不可少。
五、结语
“一部俄罗斯文学史,就是俄国人亲近自然、体味自然、再现自然的历史。”c从《鱼王》中伊格纳齐依奇之死,到《白轮船》中小男孩投河自杀,再到《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血淋淋的惨剧,人与自然的问题,一直是俄语文学关注的焦点。与俄语传统生态文学相同,《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中也蕴含着强烈的忧患意识。阿列克谢耶维奇并非简单地将故事拼接在一起,而是站在文字背后,借他人之口,表达自己的生态观念。但作品又与俄语传统生态文学不同,它以文献文学的形式,聚焦于科技本身,描述“核电”这一20世纪特有的产物为人类带来的一系列灾难。核爆之后,自然环境遭到破坏,人类与动物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万物赖以生存的家园瞬间倾塌。社会环境在工业文明的发展下异化,人们成为金钱的奴隶。人的精神生态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人心变质,信仰倒塌,价值体系随之崩塌。在这部作品中,阿列克谢耶维奇表达了对人类个体命运的关怀和对世界未来发展的生态预警。她在书的结尾说道:“书中的人已经见过他人未知的事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记录着未来。”
a 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生态学》,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版,第31页。
b 〔白俄〕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方祖芳、郭成业译,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7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刘文飞:《“道德的”生态文学——序俄罗斯生态文学论》,《俄罗斯文艺》2006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 鲁枢元.文学的跨界研究:文学与生态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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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昊颖,首都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