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草之蔓延文化探析

2020-02-28 23:53杨琼阁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诗经文化

摘 要:《诗经》的诗篇中,丰富的动植物意象得到了广泛的运用,其中以草起兴的诗歌占了极大的比重。这种对草意象的偏爱与周文化有着极深的渊源。周民族是以农业为本的民族,他们以农业生产为主,采集为辅,在生产生活中与自然界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们对植物的了解程度很高,从《诗经》涉及草之蔓延的篇目出发,便可略窥得他们在生产生活、情感表达方面的一些特征。

关键词:《诗经》 草 蔓延 文化

《诗经》以草入诗十分常见,但是《诗经》诞生的年代已经久远,许多植物的古今之名差异过大,入诗的许多草名今人也无法完全弄清它的种类。而且其中涉及的草从严而论,并非都能称为意象,有些也仅仅是提到,并未融入作者的主观情感,更加无法探求其背后之含义。笔者因读《葛覃》篇“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葛草在山谷中蔓延生长,一派萋萋然繁盛的景象。《郑笺》对此解释为女子出嫁前居于父母之家,年华渐长,容貌日渐美丽,就像是葛草的枝叶逐渐碧绿繁盛,生长蔓延出一大片。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另有新解,他认为此篇中葛的蔓延是从一处蔓延至另一处,这与女子从母家嫁往夫家有异曲同工之妙。众家对《葛覃》主题不同的解读方向,也造成了对诗中葛草蔓延的不同解释,这些解释也的确显示出对于整首诗的主旨和情感解讀,草之蔓延的确具有一定的倾向性。思及《诗经》篇目用草之多,草之蔓延在诸篇目中所显示出的倾向性有所不同,在对这些篇目进行探讨之前,我们首先对于草之蔓延的文化进行溯源与探究。

一、草之蔓延和周代农耕

《诗经》产生的时间,最早为西周初期,最晚至春秋中期到末期。《诗经》篇目中反映的社会生活与周代的民俗生活与制度是分不开的。周民族的起源可以上溯至帝尧时期,《史记·周本纪》中记载周民族的始祖是弃,他擅长耕作种植,能因地制宜地种植适合的作物,于是帝尧任命他为农师,让他引领百姓从事稼穑之事,自此之后,人们皆得其利,不再忍饥挨饿。后来舜把他封在了邰地,赐号为后稷。后稷之后,他的子孙公刘继承了祖业,带领民族耕种劳作,自此周道开始兴盛。周民族因农业生产而崛起,又因此兴旺绵延,他们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农业文明,给人们带来了稳定的农业生产环境。《大雅·生民》和《大雅·公刘》二篇分别歌颂了后稷和公刘在周民族兴盛发达和人民生产生活中的伟大功绩,展现了周民对祖先的感念之情。

周朝建立后人民的生产生活依然以农事为主,《诗经》中的许多篇目反映了当时的农业生产活动。这样的农事诗多集中于《周颂》,如《思文》《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等,除此之外,还有《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和《大雅》中的《甫田》《大田》等。这些诗歌集中展现了周代人民农耕的风貌,以及农作时的劳苦。

周代的农业生产长久以来一直面临着自然的挑战,为了更高的产量,人们在耕种的过程中逐渐掌握了一套完整的耕种管理方法,故而从事生产的劳动人民为了保障禾苗的繁育,非常注重对于野草的清除。《小雅·甫田》中云“今适南亩,或耘或耔”,“耘”的意思即为清除野草。更有篇章对除草的重要性进行了叙述,如《周颂·良耜》中言“以薅荼蓼”, “荼”和“蓼”是两种野草的名字,它们只会抢夺作物的生存空间,将这些野草拔出丢弃在田中任由其腐烂发酵,便能作为肥料使作物得到生长的养分。长期的耕作,使得周代人民亲近土地,了然于田地中生产出的各种植物,他们对田野中恶草的蔓延十分厌恶,这种厌恶之情也体现在了《诗经》的篇章中。

二、草之蔓延与农业采集

采集生产活动自远古以来便和人们的生产生活分不开,在农耕时代之前,人们要靠采集果实、根茎作为食物的重要来源,《礼记·礼运》云:“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在上古时期,人们没有农业生产支持的时候,多以采集草木的果实,或者以打猎捕捉鸟兽来维持生存。《淮南子·修务篇》也提到了这种生活方式“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这些文献的记载昭示着采集生产曾经的重要地位。虽然这些典籍记载的是去古已远的事,但其实到周代农耕虽占据了生产的主要部分,采集仍旧十分重要,它与农事并行存在,支持着人们的生产生活。

在《诗经》中,采集的场景十分常见,人们采集植物的种类也十分丰富。有的常常作为饭食的补充,如《周南·卷耳》中提到的卷耳是一种菊科植物,又名“苍耳”,它的嫩叶可以食用。《召南·草虫》中“言采其薇”“言采其蕨”,薇和蕨都是野菜名,薇又名野豌豆,而蕨初生时似蒜,二者都可食用,作为饭食的补贴。另有一些采集物是为了纺织之用。周代重视农桑,妇女们到了春日便要采集桑叶为了养蚕缫丝纺织而准备,《豳风·七月》中“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爱求柔桑”记载了春日里妇女们到桑林中采摘桑树嫩叶的场景。此外又有采集以麻、葛等作为纺织生产的原材料,如《周南·葛覃》中所描写的“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把葛草的藤蔓从山谷中割掉带回之后,放在滚烫的水中煮开,然后剥去表皮捋成丝线织成粗葛布或者细葛布。周人的这种习性使得人们对大自然中各类植物的特性十分熟悉,草之蔓延更是他们劳动过程中常常能见到的场面。他们对于自然山川、田野草泽感到十分亲切,每每心有所思所感,当他们看到周围的自然环境,便会将感情寄托于此,眼前蔓延的草便不仅仅是自然景色,而是化身为饱含情感的意象。

三、草之蔓延与情感表达

周代虽去古未远,然而已经历三皇之世、夏商二朝,进入了历史文明时期,人们的情感也逐渐丰富,身世之感,男女之思,家国之情业已具备。他们在长久的农业劳动过程中,与自然结下了浓厚的感情,他们善于利用身边的物象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草之蔓延的景象在他们的表达中也染上了情感的色彩。

《诗经》的篇目中常常以恶草蔓延以喻丑恶,善草繁茂以喻君子,如《鄘风·墙有茨》。《毛传》认为《墙有茨》是卫国人讽刺君主的一首诗歌,它把“墙”解释为“防非常”,意思是防范不同寻常之事,把“茨”解释为蒺藜,说它是一种难以除去的杂草,强行清除会伤及墙面,它认为君王宫室中的丑事就像是墙上生出的“茨”,难以扫去。《郑笺》解释说“国君以礼防制一国,今其宫室内有淫昏之行者,犹墙之生蒺藜”。意思是说国君以礼制治理国家,如今宫室中出现了淫乱昏聩之事,就像是蒺藜生在墙面上,难以除去。卫国人以“墙有茨”这种恶草蔓延的景象比喻宫室之中难言的丑事,暗暗讽刺了国君的荒淫。到了后世,“茨”“蒺藜”也常被借以暗喻,汉代东方朔在他所写的《七谏》中哀叹道“江离弃于穷巷乎,蒺藜蔓于东厢”,香草被抛弃在巷子中,而恶草却堂而皇之生长在厢房里,这是一种极大的美与丑待遇的反差,东方朔以蒺藜的蔓延来比喻小人当政,丑恶横行。

草的生命力素来为人羡慕,不管在如何贫瘠的环境中它们都能迅速茂盛,人们欣羡于它的繁盛,因此也用草的蔓延来歌颂君子,如《小雅·菁菁者莪》: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菁菁”意为繁盛之貌,“莪”即为蒿,是一种生长在水泽边上的植物,叶子细而柔美,可以食用,被人们所喜爱。诗中蒿草逐渐爬满了“中阿”“中沚”“中陵”,这是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生长繁盛的景象,诗中以“莪”在水泽边的蔓延之景为兴,述说心中的喜悦之情,赞美宴会中出众的宾客,是宴会上所唱的赞歌。

周民生活于自然田园之中,人们的年华不停流逝,而四季的更替、時间的交错同样展现在了周围的自然环境中,时间流逝,身边的植物也随之生长蔓延,色彩随之变化,枝叶随之凋零,这是人们对时间感悟最直观的物象,人们看到它们便能感受到时光匆匆,故而草之蔓延也常常被用来起兴时间的流逝,如《豳风·东山》中: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东山》一诗解者甚多,齐说云“东山拯乱,处妇虑夫。劳我君子,役无休止”,意思是君子长年在外服役,没有休止之期,不能归家,家中妇人思念忧虑。“果臝之实”在释草中被解释为“括楼也”,指的是一种植物的果实。《东山》一篇言君子行役在外,久久不归,田园荒芜,室内荒草蔓延,昆虫满室,以草之蔓兴言时间之流逝,自己离家日久,哀叹行役之日的无期。再如《唐风·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此篇叙述女子之夫逝世,坟丘之上,葛、蔹蔓延覆盖,一片荒凉之景。夫君去世,只剩下女子孤苦无依,以后夏日冬夜只剩自己苦苦煎熬,葛蔹之蔓延也象征着光阴的飞逝,世事之无常,使人顿感人生也不过如此,变幻莫测,朝不保夕。

有的时候草缠绵不绝的特性,也会被用于形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周南·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葛藟素有缠绕之性,陆玑云“藟,一名巨苽,似燕薁,亦延蔓生,叶如艾,白色,其子赤,可食,酢而不美”。葛藟是一种可以蔓延而生长的植物,篇中以“累”“荒”“萦”三个动词展现出了层层递进之意,呈现出葛藟的生长蔓延之态,用以比喻女子新婚托配君子。潘安仁的《寡妇赋》同样运用了这一物象“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与《葛藟》篇手法相似,亦是以葛藟之托于樛木,比喻女子与君子的关系,取其缠绵依附之意。此外,《小雅·頍弁》有所不同,它以相同的含义,跳出了女子与君子的范围,言“岂伊异人,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以茑与女萝缠绕依附在松柏之上的场景象征兄弟间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另有《大雅·文王之什·旱麓》篇云“莫莫葛藟,施于条枚”,郑笺对此解释“延蔓于木之条枚本而茂盛,喻子孙依缘先人之功而起”,葛藟被用于起兴子孙与先人之依附关系,亦是从葛藟之缠绵依附之性出发的。

所谓意象,便是含意之象,它是文学创作者情感、阅历、思想交流融汇的产物,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普通的物象,当它进入创作者的视野中时,它便染上了创作者的主观情感色彩,此时它便不是单纯的物象,便成为意象。《诗经》中草之蔓延的意象也是如此,其频繁出现展现了周代特有的生产环境和生活氛围,背后蕴含着周民特有的思维和情感表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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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杨琼阁,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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