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的抒发,罪的遗忘

2020-02-28 23:53王慧莹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2期

摘 要:《树影》作为日本“原爆文学”的代表,以长崎为背景,描写从“二战”后第三年到第十五年这十多年间华侨妇女柳庆子同日本穷画家麻田晋之间的恋爱悲剧,以及两人都死于原子弹后遗症的共同遭遇,来烘托原子弹带给日本人民的灾难。佐多稻子一生两次加入共产党,最后被开除党籍。作为左翼文学家,她在侵华战争中成为战争支持者,战后对自己的战争责任避而不谈。她的小说《树影》仍是突出战争对日本人民的伤害,但进步之处在于借助女主人公之口表达出对战争的厌恶,期待中日友好关系,反对核弹试验,在现实意义上更进一步。

关键词:“原爆” 环境伤害 肉体伤害 精神伤害 战争责任

一、前言

佐多稻子在《树影》的后记中写道:“长崎不仅是我的故乡,而且从另一个意义上,我也开始关心它,个中原因就不必说再说了。”长崎是“二战”中被原子弹炸伤的一座城市,作者以此为背景,在小说中写到了长崎和长崎人所受的伤害。但是,使读者感到不满的是,作者或多或少地在逃避战争的责任。

佐多稻子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中,普通百姓的生活对她后来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为她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生活基础。她于1932年加入日本共产党,但就在1933年,经历小林多喜二的虐杀事件之后,日本的左翼活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压,日本社会主义作家联盟于1934年被迫解散。这时的佐多受到了各种压力,放弃在日本的生活,于1940年奔赴朝鲜、1941年到中国的东北地区参加了战争协助工作,在此期间发表大量支持战争的文学作品。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佐多稻子由于协助战争受到日本左翼文学派的强烈指责,1964年被开除党籍,佐多稻子自身也陷入战争责任问题的苦恼之中。《树影》创作于1972年,下文将分析佐多稻子在《树影》中如何描写战争以及对战争责任的看法。

二、《树影》中的战争书写

美国学者劳拉·海因曾指出:“日本人满脑子是别人的经济行为怎样使他们受害,而从不考虑自己的经济行为对他人有何不良后果。这种‘受害者情结,与他们在政治上(特别是战争问题上)的‘受害者情结是一脉相承的。”战后日本文学也表现出了十分浓厚的“受害者意识”。在《树影》中,佐多稻子写出遭到原子弹轰炸后的长崎以及长崎市民的肉体与精神所受到的伤害,正是突出了日本人的这种“受害者意识”。

(一)对长崎城市环境的伤害

1945年秋,美国分别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了原子弹,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使用核武器。原子弹的投射,使得这两个城市转眼之间变成废墟。《树影》开篇就写道:“直到战后第三个年头的夏天,长崎的市街仍然被遗弃在荒凉颓败之中……”第二章开头写道:“医科大学的灰色建筑,被围在荒草丛中。坍塌了的天主教堂旧址,瓦礫堆积如山。”在被原子弹炸完之后,整个长崎一片荒芜,居民楼、大厦、医院等变成断壁残垣,曾经最辉煌的天主教堂的圣女像有一尊的脸已损坏,两尊塑像是忧伤地攥着手,这神态好像代表着长崎人的情绪。直到战争过去十五年后,忧伤苦闷的情绪仍然挂在长崎人的脸上。原子弹对城市环境的伤害贯穿整部小说,但是这些描写都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去讲述原子弹带给长崎的伤害,而没有立足于“加害者”的角度考虑这场战争对其他国家以及民族的伤害。

(二)对长崎自然环境的伤害

在核爆炸之后,还有很强的核辐射。核辐射是核武器所特有的杀伤因素,在核爆炸的五大破坏效应中,核辐射对人类的危害最大。一颗原子弹的投射,不仅可以摧毁一座城市,而且,其爆炸后留在空气中的微尘对自然环境的伤害也是不容小觑的。在小说中,男主人公麻田晋回忆当时原子弹投射下来的画面:“在8月9日上午十一点钟的那一刹那,尚且蓦地闪过一道紫色的光呢。紧接着,剧烈的震动铺天盖地而来。然后就是一瞬间的寂静……麻田随即跟同事们一起聚集在外面仰望天空,只见褐色的厚厚的巨大云层和云雾腾空而起……然后,西山落了黑褐色的雨……那一场黑雨也含有放射性物质吧。”原子弹对自然环境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但最终影响到的是人的生活。

(三)对长崎市民肉体的伤害

原子弹爆炸后会夺去人们的生命,侥幸逃脱者也免不了留下肉体上的残疾和伤痕,如面部扭曲、四肢残疾、疾病缠身等。“在广岛和长崎,除了许许多多人被原子弹的高温当即烧死之外,周围还有身体被放射线射穿、勉强活下来的人,他们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的痛苦,五花八门,各种外形和内容都有,度着难挨的日子。”“在那用孟加拉漆涂刷的黄赤色格子门里面,躺着下半身瘫痪了的少女。”“在油屋町一家小小的木屐店后屋,躺着一个身体动弹不得的年轻女子。”“他已经看到过几具尸体。有的仍坐在那里,烧成了焦炭……有的尸体全身都烧烂了,膨胀得像爱神的胖洋娃娃一样。”

作者在《树影》中对长崎市民肉身受到的伤害描写最多的莫过于“原子病”了,这个病的影响是持久而缓慢的。小说中不断地有人在医院检查出原子病,战后九年,“在新地有一家她(柳庆子)熟悉的华侨,被怀疑患了原子病……最近发现,她的白细胞少得出奇……大夫认为:虽然时隔九年,但既然白细胞显著减少,就只能诊断为潜伏性原子病”。男主人公麻田晋发现自己手上出现紫色的斑点,后来诊断出患有肝硬化,他回想起自己是在原子弹爆炸后第一个跑去营救的,战后不久甚至还吃了一瓶洗过炮身的油。从后文中我们可以得知麻田的病多多少少与放射能有关,他的病符合“原子病手册”中所设定的那些条件。最终,确定为肝癌的麻田晋从住院到离开人世仅隔了一个月的时间。女主人公柳庆子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离开人世的,她的死因是“蛛网膜下腔出血”,医生推测她脑子中是有恶性肿瘤的,并且,“战后她的身体几乎一直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倒是事实”。这就说明,柳庆子的死与放射能是脱离不了关系的。“直至战后第十三年——确切地说,整整十二年——的今天,无论是麻田还是庆子,都是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病弱的身体对付过来的。”

在这场原子弹的爆炸中,日本市民确实受到了很多的伤害,我们同情这些可怜的市民们,但是在同情之余我们仍无法忘却,日本人是战争的发起者,他们在中国烧杀劫掠的时候,日本的大部分市民是支持的、赞成的。在我们国家的人们死伤无数的时候,没有几个日本人是以同情心来看待我们的。佐多稻子在战争结束二十多年后写出这篇小说,让笔者不禁怀疑,她是在对战争责任进行回避,企图用日本人所受的伤害来掩盖他们犯下的罪行。

(四)對长崎市民精神的影响

小说还写道:“人们不得不从这里迈开脚步,默默地背负着阴影走向未来。现在大多数长崎人还是死气沉沉……”“据说总有百把个青年男女脸上留下了瘢痕,他们怀着哀叹和仇恨活到了现在。”忧愁、痛苦、焦虑、怨愤就是长崎人的代名词。

当时,男主人公在爆炸后第一时间参与了救援。那时的麻田是一个会担心外甥死活的有良心的人,他会惦记同事们的安危。在爆炸之初,他每天就像是在“地狱”工作,但是现在由于害怕染上原子病,他后悔当时做的这些善举,他“是逐渐变得麻木不仁的”。他觉得,因为自己“头脑简单、心地善良”,所以,战后第九年他的左手腕上出现紫斑,疑似患上了原子病。他“逐渐变得麻木不仁”说明,如果再次发生这类事情,他会无视一切,成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从麻田晋内心的转变可以看出,在经历这样重大的灾难之后,人们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当麻田晋的画没有入选画展的时候,他借着酒意说出:“不,我也在考虑自杀哩。从绝望中站起来是办不到的。”可见,麻田晋与其他长崎人有着相同的痛苦、忧愁、哀叹、绝望……但是面对这样一场灾害,麻田晋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受害者,他在害怕,在逃避。最终使得麻田生命枯竭的东西,就是“长崎的伤痕”。他是在逃避战争带给他们的伤害,也是在逃避日本的战败,他们不愿面对日本战败的结果。这条伤痕刻在每一个长崎人身上、心上,麻田晋也不例外。

女主人公柳庆子是佐多稻子笔下一位生活在长崎的中国后代。日本战败和原子弹的爆炸,必定对庆子的精神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虽然哥哥和母亲因为战争而离世让庆子伤心,但是事实上,庆子的祖国——中国是战胜国,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庆子的内心也是激动的。相比于日本长崎人的精神状态,庆子的精神世界就非常不同了。

战前,幼时的庆子被其他同学嘲笑为“阿支”“支那佬”,而她那时只能缩在角落里,可见庆子内心深处是自卑敏感的。战时,华侨的日子更不好过了,麻田问庆子:“在战争年代,柳小姐你们吃了很多苦吧?”而庆子毫不犹豫地做出否定回答:“不,在战争年代,我们和日本人没什么两样。”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读出庆子是在有意地做出否定的回答,她不想让自己那种自卑感展现出来,她力争表现出华侨与日本人是一样的。战后,庆子内心最丰富之处就是与麻田的感情了。麻田是有妇之夫,庆子由始至终都没有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二十九岁的她在尝遍人世间的种种磨难之后,认为这份爱情是一个女人历经辛酸的思慕终于开了花。庆子认为麻田与自己是有共鸣的,他是第一个非常爽朗地提起自己的祖国——中国的日本人。在麻田去世之前,庆子不断地哭泣,不停地问着自己隔在他们俩之间的究竟是什么,但是,她得到的答案唯有悲哀而已。令她感到悲哀的是他们不是来自同一个国家,身体里流着的也不是同样的血液,他们最终都没有真正理解彼此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因为遭遇相同而紧紧相依取暖。

日本战败之后,庆子的内心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战后,日本颁布了《外国出入境管理法》,外国国籍的人居住期限到期后都要重新办理居住申请。但是,倔强的庆子认为他们这些华侨应该获得与日本人一样的身份,不该是无根的浮萍。她在内心抵触这种办法,因而没有去办理继续居留。庆子希望自己能与日本人一样,她的“平等意识”开始觉醒。战后,庆子最大的转变就是对祖国情感的转变,她开始关注北京,怀念同胞,并且“想要学习中国话,到中国走一趟”;她和其他华侨讨论“国庆节”,加入“日中友好会”,想要促进中国和日本的邦交;她在日本开设“中国书店”,只身一人在街上发“反对首相访问韩国”的传单。庆子安静地离开人世后,她灵牌的左上方特地用朱笔加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字,这表明她希望人们将她作为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来祭祀。“她靠一心一意拥护祖国这样一个信念而活了下来……”

三、佐多稻子的战争观

佐多稻子塑造柳庆子这一形象确实煞费苦心:她既是受害者,又是一个胜利者;她既爱日本人,又关心中国同胞;她既同情长崎人所受的伤害,又有战胜国的骄傲;她敏感自卑,又倔强坚强。作者也借这个人物表达出了很多自己的观点与想法,即希望中日友好发展,希望旅日华侨在日本能得到平等的对待,抵抗原子弹试验等。我们在庆子身上也可以看出佐多稻子的反战思想,她不希望战争再次发生,这样的伤痕是几代人都无法抹去的。但是作者毕竟是一个日本人,她在作品中不免会流露出一些大和民族的优越感,比如在庆子学中国话的时候,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尽管在中国语学习会上庆子的发音准确,但她恐怕仍旧是个跟日本人一道学中国话的长崎人。”这句话含有一定的嘲讽意味。

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我们必须承认这部小说有它的进步性。佐多稻子曾经作为日本共产党员积极地参与左翼革命活动,她在小说中也毫不避讳地写到党派之争,将日本的政治事件穿插在小说的情节之中,对日本的社会风气、长崎人的保守进行了一定的谴责,表达了她期望日本与中国友好建交的愿望。此外,小说更是塑造出了如此具有爱国情感的华侨妇女柳庆子。但整部小说都在回避日本是战争的发起者这一事实,也在回避日本人该如何为这场战争负责。柳庆子在日本如此积极地参加各种华侨活动,但为什么她没有向日本人讨一个说法呢?为什么战时所有华侨都被逮捕,战后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向日本人讨回来呢?庆子对这些问题的不再过问,不免让人看出作者逃避的心态。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组建了“文学报国会”,建立了一支规模更为庞大的帝国宣传部队,参加宣传部队的作家有的亲自从军打仗,有的奔赴亚洲各个战区慰问劳军,有的则在后方进行精神支援,生产了大量反映战争的文学。在这支庞大的宣传部队中,活跃着很多女作家,佐多稻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在战时发表了很多支持战争的作品。我国学者王向远指出:“战后日本文化界对作家应承担的战争责任问题没有进行深入追究,绝大多数文人对自己应负的战争责任缺乏严肃深刻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评,导致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对这支帝国宣传部队的漠视与失语。”在1984年,佐多稻子被追问自己协助战争的问题时,给出的解释依然是含混不清的:“过去‘反对战争的话是难以启齿的……如果从‘女性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立场来看战争中女性的行为的话,多数女性是不自觉被动员到战争中去发挥作用的……现实生活中,是会被各种事情卷进去的。”佐多稻子作为一个受马克思、恩格斯共产主义思想影响的共产党员,没有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摆正位置,保持理性的态度,站在正义的一方,反而为侵略者发声,这是无法原谅的行为。作家是一个国家精神的引路人,作家立场的转变,会使得人民大众的思想摇摆不定。国内对日本战后文学的研究也有很多,但是观点都比较单一,笔者以为,今后的研究应该在基于“受害者/加害者”的视点上深入这些作家们的内心,进行更加全面的解读。

参考文献:

[1] 佐多稻子.树影[M].文洁若,韩铎,曾丽卿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2] 刘炳范.日本战后文学“战争受害”主题论[J].日本研究,2004(1).

[3] 王向远.战后日本文坛对侵华战争及战争责任的认识[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3).

作 者: 王慧莹,郑州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