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当今的娱乐市场,偶像生产因其巨大的商业价值成为娱乐业的核心运作机制。以《偶像练习生》《创造101》为代表的偶像养成节目,具有极强的文化症候意义。在这两个节目中,男女偶像着装的暴露或包裹已经与性别歧视无太大关联,而是更真实地展现了消费时代资本的力量。随着资本主义的深度扩张,资本成为远比封建礼教更为牢固的性别枷锁。在这样的资本社会,性别的塑造与解放,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困难重重。
关键词:偶像生产 性别叙事 《创造101》 《偶像练习生》
偶像的制造与生产,亘古未绝。在传统社会,各个级别的神灵被创造出来,满足人类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对现实生活的寄望;不同朝代的英雄被拔擢增列到国家或民间祭祀的序列之中,彰显统治阶层对忠孝节义的重视,表达庶民阶层对锄强扶弱的渴望。在当下社会,娱乐明星跻身神坛,成为亿万粉丝追慕的偶像,其号召力与感化力几乎完全超越传统社会的各类偶像。较之传统社会的各类偶像主要承载崇拜者的精神寄托,当代的明星偶像则在精神寄托之外更多了物质乃至肉体的诉求,其与崇拜者的关系结构也从“祈求——应答”的双向互动转变为“扮演——支出”的单向赠予。可以说,当代偶像已经迅速从精神领域坠入资本生产的庞大体系。
从2005年“超级女声”掀起的全国热潮,到《偶像练习生》《明日之子》《创造101》引发的全民风潮,偶像生产已经成为当下流行文化的重要乃至核心构件,无论是“小鲜肉”霸屏还是直播行业的“666”“刷刷刷”,都显示着偶像生产的资本逻辑。2018年《偶像练习生》的总决赛门票炒至1.8万元,《创造101》的王菊所带来的资本流量更是惊人,更遑论那些在荧屏和娱乐新闻版面活跃甚久的资深偶像。与传统的偶像崇拜相比,当下的偶像生产弥漫着性别消费的色彩,或隐或显地投射出青少年乃至中年人内心的隐秘欲望。
传统社会的各类偶像,或因其超能力,或因其道德品质,最终成为全民崇拜、崇敬的对象。而当下的偶像,则更明显地体现在肉体条件的优越:女偶像们肤白貌美大长腿;男偶像们则更加多元化,有的长相俊朗外加肌肉健硕,有的是俊美异常外加禁欲冷淡,有的则青涩可爱外加纯真无邪,不过总体上都归属在“帅”的阵营。这种对于“颜值”的消费,渗透在偶像生产的全过程,尤其表现在偶像性别形象的建构方面。以近年来火爆的两档偶像制造类综艺节目——《创造101》和《偶像练习生》为例,更能清晰地反映这一趋势。
《创造101》是一档女团遴选节目,有101位女性参与角逐。尽管有人认为这一女团综艺并非以男性为主要受众,但101位“小姐姐”的性别形象,依然体现着较为明显的男性想象。在课堂展示活动中,一位“90后”女生以该综艺节目为例,提出了一个较少被注意的问题:女性的腋毛去哪儿了?确实,在《创造101》中,几乎所有的女性选手都需要穿着较为暴露的服饰进行劲歌热舞,而在举手投足的舞蹈动作中,所有女选手的腋下都空空如也。这位女生以腋毛的消失和女选手服装的暴露,批判男性对女性的性别消费。这样的批判有一定道理,却没有顾及消费社会的特殊处境。女性的腋毛问题看似微不足道,但细想一下,现今的脱毛产品和技术大都以女性为主要营销对象,实际上剥夺了女性对大部分体毛的合法拥有权利。男性旺盛的体毛是雄性力量的象征,女性的大部分体毛却被视为不雅,这背后隐藏的并非男性的性别消费,而更多的是社会权力话语对于男女性别特征的规训。
“性别”这个词我们经常提及,却鲜少体察“性”与“别”的本质区别。“性”代表的是人的自然属性,“别”则是社会权力在自然属性的基础上给予人的身份限制。从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临床经验来看,人的自然性征并不一定与人的心理性征相匹配,一个具有男性生理特征的人,可能更认同女性的身份归属;一个具有女性生理特征的人,也可能认同男性的身份归属。这种被判归为“性别错位症”的现象,其实正说明了以生理性别划分心理性别和社会性别的缺陷。在生理属性的基础上,社会通过话语体系建构了“男”和“女”所具备的道德属性,并将生理属性与社会身份等而观之,由此产生了体系化的关于男女行为举止、社会家庭角色的划分。社会管理以简单明了、泾渭分明为主要目标,凡是有可能错乱现存秩序的现象都在禁止之列。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中,从生理属性来说,男性所具有的属性,则女性不应当具有,否则“牝鸡司晨”,就会造成社会的恐慌。当体毛裸露成为男性象征之后,女性便不得在此领域有所涉足,所以古代社会女性穿着繁缛的服饰除了保护身体之外,还有隐藏身體的功能。而在男女社会权利平等的当代社会,女性繁缛的服饰被抛弃,但男女性征的区分依然是强大的社会传统,裸露肌肤必须以部分体毛的祛除为前提,便是当代社会的折中契约。所以,从本质上讲,女性体毛的祛除是传统社会进行社会组织和管理的做法,其间虽有男性中心主义的因素,但与性别消费的关系并不明显。
当代偶像生产中最典型的性别消费,其实体现在男女偶像肢体的裸露与包裹方面。在《创造101》等以女性为主的综艺节目中,参与者大都要把手臂、腿和颈部胸部进行较大面积的裸露,以满足男性观众的审美或欲望需求。相较于雌性,雄性动物对于欲望的满足是较为直接的,处理问题的方式也较为“短平快”。自然界普遍存在的是一夫多妻制,雄性总是尽可能多地占有雌性,这可以说是雄性动物的本能。人虽然通过文化和道德约束了作为动物的诸多本性,但是审美却通过巧妙的方式将人的欲求予以满足。所以,我们就不难发现充斥荧屏的“小姐姐”们,或自愿或被迫地将自己的肢体进行合法裸露。
然而,是否像《偶像练习生》中的“小哥哥”们包裹自己的身体,就逃脱了消费社会的性别消费呢?其实无论是肢体裸露还是包裹,都是消费社会文艺生产逻辑的体现而已。鹿晗、杨洋、张艺兴、TFBOYS等“小鲜肉”的性别形象表面上与欲望消费无关,但这种所谓的“可爱”乃至“性冷淡风”又何尝不是迎合目标受众而做出的有意包装?这群“90后”“小鲜肉”所面对的,一是“90后”“00后”的少男少女,二是中年以上的成熟女性。前者视这些“小鲜肉”为自己的专属情人,这种专属性就体现在人前斯文有礼、人后本性流露,如抖音上流行的“斯文败类”型男一样。所以,这些“小鲜肉”越是在人前以高冷无害低欲望的姿态出现,越是能够引起粉丝的狂热追求。后者视这些“小鲜肉”为自己宠溺的子辈,以“妈妈粉”的身份加入了粉丝军团,她们看待这些男偶像的眼光自然有别于旁人。在长辈看来,晚辈应该是乖巧上进的,这也是当红“小鲜肉”基本都具备的外宣形象。在这种形象的束缚下,他们自然不可能过分暴露自己的身体。
所以,女偶像的裸露与男偶像的高冷,其实都是为了迎合专属消费群体的癖好而进行的形象建构。如果一定要把女性的裸露解读为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消费与压迫,那么男性的高冷也应归咎于消费社会女性消费权利的回击。但是仅仅从性别批评的角度审视这些问题,显得极为单薄。在资本和消费占主导的社会,性别已经不再是中心议题,因为无论男女都在被资本和消费裹挟。在某种程度上说,当下存在的不是性别之间的压迫和斗争,而是无产者、小资产者被资本压制和剥削的斗争。在这样的时代处境中,我们从综艺节目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资本的声音,甚至连综艺节目参与者——无论是成名已久的“大咖”,还是初出茅庐的综艺新人,他们的笑声和眼泪都是被设定好的。《我是歌手》将专业观众/职业观众群体推向前台,观众才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是被制作方有意引导的——资本的力量,已经渗透到消费社会的方方面面,连私密的情感世界都暴露无遗。
然而,更令人倍感惊悚的,则是我们今天对于这些“小姐姐”“小哥哥”的喜爱,也可能并非出自我们的内心。著名编剧汪海林在2018年3月13日的优酷视频节目《圆桌派》中爆料,当今“小鲜肉”霸屏现象的出现,其实源自各大电视台节目采购人的审美偏好。汪海林称,电视台之前的节目采购人一般都是中年男性,而近几年突然变成了中年女性,在这些中年女性的主导下,“小鲜肉+IP”的影视制作模式才最终成型。法兰克福学派之所以对大众文化抱有极强的警惕心理并斥之为“社会水泥”,正是注意到了大众文化的“人为性”和深重的意识形态权力叙事。今天我们所看、所听,很大程度上都非自我的需求,而是被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机器不断制造出来的,而我们却将这些需求认同为内在自我的投射。
消费时代,资本为王,为了资本的回馈,偶像从代表作制转向了“人设”制。人设作为偶像的形象定位,直接框定和束缚着其在公众面前的呈现。一旦接受人设,偶像便不能随心所欲,只能以“表演”“扮演”作为面对公众的核心工作,其性别形象的建构也是源自这一动因。目标受众喜欢怎样的性别形象,偶像便会在经纪公司和资本的引导下从事怎样的性别表演,欲望风抑或性冷淡风,无非是资本的不同叙事策略而已。在消费时代,传统意义上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性别压制已经逐渐消减,尤其在经过了长期妇女解放和男多女少的社会现实,性别压制已经很明显让位于资本的压制。而且需要进一步引起重视的,是男性在消费时代面临的处境较女性更为恶化。经过长期的男权社会发展,为了保有子嗣血统的纯正性,男性以近乎“包养”的方式剥夺了女性参与社会生产的权利,对其实行供养制。随着消费社会的高速運转,这种“包养”的代价变得极为高昂,即便是提供住房就已经成为男性较难解决的问题。要想拥有相同档次的生活,男性的收入必须是女性的两到三倍。在传统社会,男性较少将自己的“颜值”变现,“以色事人”被人鄙夷;而当今的“男色消费”却颠覆了这一传统,也表征了消费社会男性处境的变更。
马克思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其亲见并预见了资本对社会结构的整体性冲击与改变。这种冲击随着全球化的推进,冲破了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的藩篱,在几乎所有的国家全面泛滥。在这个以资本为中心的消费社会,我们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的文化问题基本是等同的,尤其在大众文化方面,更是别无二致。偶像生产的性别叙事,固然是满足了大众的审美心理,但是对于性别、身体和“颜值”的过度消费,却无益于社会文化体系的建设,更何况这种性别消费给青少年带来的价值观和审美观的冲击不容小觑,需要引起各方的警醒与反思。关于“流量明星”给中国影视产业、娱乐业带来的生态恶化,早有业内人士进行了急切的批评,但整顿行为至今收效甚微,可见资本威慑力的强大。作为社会主义国家,我们的文化建设和文化消费理应有与资本主义不同的模式,否则何以彰显制度的优越性?
偶像生产虽然只是大众文化的一个分支,其背后牵扯的问题却是错综复杂、影响广泛的。在消费时代,资本的掌控力无孔不入,原本具有神圣性、自发性的偶像塑造,也迅速向资本制造靠拢。而资本与消费的共融,消泯了需求和欲求的界限,使得自我的认知变得含混不清。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消费者的主动权其实正在被无限地剥夺。在资本主义制度出现之初,伴随着工业化而来的女性解放,曾使我们欢呼资本对性别的解放意义。但随着资本主义的深度扩张,资本成为远比封建礼教更为牢固的性别枷锁。在这样的资本社会,性别的塑造与解放,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困难重重。一个真正的性别平等自由的社会,必然是建立在资本枷锁被打破的基础上。
参考文献:
[1] 王一璠.娱乐时代的男色消费:“小鲜肉”批判[J].上海艺术评论,2017(3).
[2] 张欣.职业观众:认真你就输了[J].西部广播电视,2013(5).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7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日常生活理论视域下的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现象研究”(17CZW00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杜晓杰,文学博士,广西艺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艺术社会学与审美文化。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