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吴访古

2020-02-28 11:53何冠雄
长安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寡妇家族

何冠雄

初夏的一天下午,我与泾阳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张健、县旅游局局长刘维元等人一起接待了《大义秦商》(暂名)剧组的投资人和主创人员。他们是安吴堡东院后人吴国华女士(该剧策划人之一),北京华谊影视公司的编剧、策划人员四人,西北大学的一位影视专业教师(编剧之一),以及西安某影视公司的一位负责人。据说他们这一电视剧根据吴国华的口述编创,吴国华的九旬老母还健在,老人家是安吴寡妇的孙媳妇,她知道很多有关安吴寡妇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知晓这段历史的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吴国华曾在西安某单位工作,现在已经退休,她和她的吴氏家族因为一些著作对她太奶、她爷爷事迹记述的严重失实而愤慨,于是就动员家族力量,想方设法联络大的影视企业筹拍更符合实际的真实的安吴寡妇电视剧,也算是给历史,给亲人一个交待。当然给历史人物树碑立传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这里面牵涉的问题比较多。它包括对这一历史人物的定位,对这一家族的定位,对这一历史时期的认识,以及对后世的重要启示。

关于安吴寡妇其人及家族的历史,陕西已经有几本书,像李刚教授的《李刚话陕商》中称其为“清末关中女财阀”,地方史志中也有记载,还有长篇小说《安吴商妇》《凤鸣安吴》等。对安吴寡妇周莹的历史定位这个问题很关键,过去我们对这一点认识不很到位,县志等资料多把她作为乐善好施的慈善家的形象来定位,这是不全面的。作为陕商的重要代表,周瑩具有陕商的共性,即爱国重义、乐善好施,它与晋商不一样,陕商挣钱后不是先修院子,置家业,而是先国后家,先社会公益,后个人享用。

为什么陕商具有这样的品性呢?我想这与其所处历史地理位置有关,泾阳地处封建时代的京畿要地,商业自然很发达,但地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位置不容许陕商修建各式各样的园林,他必须顾忌帝王、大臣、官员的约束,顾忌封建社会的某种要求,而不像山高皇帝远的那些地方,可以比较自由地修建个性化的园林、庄园。这种外在的制度约束和影响,与内在的追求一旦统一就形成了陕商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就逐渐约定成俗,一代代传承下来了。总之陕商从总体上看,他们往往具有京城商人、国家商人的爱国、大气、豪迈、诚朴等气质特色。

本来安排了解说员,一位安吴文管所业务最好的姑娘讲解,但作为这所宅子里长大的孩子,吴国华大姐似乎更有发言权,我们一行人就一面先听解说员的粗线条讲解,然后再倾听吴国华大姐的追忆,每到这个时候,我都用心记录下这些珍贵的史料。

安吴堡安吴寡妇的东院是现存的唯一一座保存比较完整的院落,原来的东院、西院、北院、中院、南院不复存在了,安吴堡内外城墙也都荡然无存。进入东院,这所寓所过去的堂名叫“式仪堂”,已经修葺一新,因为历经解放后各个时期的洗礼,这里的墙壁、门窗、家具都发生了变化,有的好家具像慈禧太后御赐的楠木屏风放到省博物馆去了,楠木桌椅板凳则存于西安钟楼,其他的档次稍低的家具、器皿或者保存在县博物馆,或者被群众分割了,但整体建筑的框架结构,基本面貌犹存。式仪堂坐北朝南,现存三进院落依南北中轴线排列,依次为门厅、前院厢房、大厅、过厅、后院厢房、退厅。在这座三进院落里,最迷人的要数前院的金山银山:一块石柱子。据说白天晚上颜色不同,特别是有月色的晚上,当地人说摸一摸金山银山就会得财运。后边院子最有价值的是厢房山墙迎面那些精美的砖雕,梅兰竹菊四季图,线条优美,做工精粹,堪称砖雕一绝,是这座宅子里最具风采的文物。

来安吴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但每次的感受都不一般,我对这座历史文化古堡具有浓厚的兴趣。据吴国华大姐讲,第三进院的东、西厢房,也是暗藏玄机,她母亲对她讲过暗道底下的情况。两边的厢房表面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实际上西边厢房有夹层,它的面积比东边大些,西厢房是安吴寡妇的养子吴怀先的,卧室里有暗道可以通到外边,卧室底下还有银窖,金窖在上房安吴寡妇的房间里,有外窑内窑,还有通道夹层,或许还有暗器。安吴堡藏银子的银窖有图纸,房屋的地砖上也有机关,沿着某些图形的指引就可以打开暗道,否则就找不到地点。有一年因天雨8间门厅房厚厚的西墙一侧垮塌了,从里面夹层里发现了很多文物、名人字画。当时安吴东西南北中各院的重要的值钱的宝贝都造册登记,统一存放于东院夹墙内,或者地窖中,据说那些历代名人字画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还放了药丸防虫。这所院落的二进院大厅东墙根有个瓷器窖,这是个四椽厅,一进院大厅最大,是一个六椽厅,这是吴家开会议事的地方,1937年的时候这里是青训班的教室。

解放后,鉴于吴家对革命的贡献,这所宅子一直保留着。这所院子曾做过村委会、仓库、医院,特别是作为抗战时期中共战时青年训练班旧址,受到了各级政府的重视,并成为省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吴家很多人都在外边,有定居北京、上海的,也有定居西安的,其实老家根本就没人住,所以房子过去一直被村上征用,但遇到房屋需要维修时,村上就捎话带信到西安让吴家人回来修理,最近几年县上维修旧房子、重修后花园,吴家人也尽心尽力地予以支持,毕竟是自己的家园,那份情感还在。

安吴寡妇作为一个商人,她无疑是成功的,她在丈夫、公公相继去世,家族面临覆亡的危难时刻,巾帼不让须眉,扶大厦于既倒,以罕见的胆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她重用人才,善于理财,采取把商人(员工)利益与店铺利益挂钩等新举措,重新使吴氏家业中兴,成为一代女杰。但大家在讨论到安吴寡妇的情感世界时,却不得不替她惋惜,慨叹命运之不公。吴国华说,安吴寡妇周莹与她丈夫吴聘并不是像传说的抱个大公鸡成亲,不到几天吴聘就过世了(李智:《熔炉·丰碑》里采用此说),我听我母亲说人家其实共同生活了三年之久(李刚:《李刚话陕商》中称“婚后一年,公公遇难,丈夫病逝”),还育有一女,不幸夭折了:后来她才过继了北院侄儿吴怀先作为养子,并收养别家一个女孩。

吴国华还说到了这样一个细节,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国遭大难之时,安吴寡妇慷慨捐银十万两,被皇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太后懿旨加封护国夫人,并被认为慈禧太后的干女儿,而且还是汉族的干女儿,这一点绝无仅有。此外大清律严禁女子经商,但周莹例外,这一点也是绝无仅有的。据说安吴寡妇去过北京,受到了慈禧太后的优厚礼遇,使她有别于一般商人,这一点也值得关注。还有安吴的迎祥宫戏楼,安吴寡妇看戏时,有空中栈道,她可以从上面雅间看戏,根本不怕风吹日晒,那情形仿佛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安吴的几座院落基本都是安吴寡妇时修葺一新,包括吴家陵园也是寡妇修整的,但寡妇自己最终没有进祖坟。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因为她没有子嗣,所以按照旧的礼制她不能进祖坟,吴国华提供了一种新说,寡妇死后没有进祖坟是由于当时没有好穴,这才安埋在外边。

悲剧人物往往都是些特别厉害的人,他们也许由于才能卓越而遭受世人的嫉妒或者陷害,也许由于功绩显赫而遭受鬼神的嫉妒或者打击,总之他们的遭遇就像山峰与山谷一样让人感觉差异如此之大。我想安吴寡妇也许就是这样的人,她创造了自己的商业帝国,她复兴了自己的家族,但她却带着深深的遗憾离世,甚至还被人误解、诟病,这是一种何等的悲哀呀!

在这里我还要补述一件事。县旅游局刘局长的八旬老母此前曾来安吴堡游览,老太太提起安吴寡妇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她说:“寡妇这人没嘛达,那是真守节不是假守节,是我家那一代人的榜样,那人守规矩,有气节,能耐大,处处受人敬重。”这是很多当代人所不能理解的,有些人站在现在的观点,总以为如果寡妇不搞点花花绿绿的事情就不热闹,就少了戏份子,似乎也就少了看点。我不那样认为,以我对关中农村情况的了解,守节情不移,安分守己的例子在这块土地上不乏其人,因此我們完全可以相信那些行的端走得正的寡妇,她们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人,她们以严格的自律自重和自我牺牲精神,成就了一个个哀婉绝伦的生命奇迹,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女人在性这个敏感话题上,是理性的矜持的,甚至是封闭的,她们的形象具有神一样的尊严,同时这种神圣的光环也如同沉重的枷锁一样把她们禁锢起来了,她们就必须为此付出一生一世的惨重代价。

安吴寡妇及其吴氏家族不同于《乔家大院》《白银谷》,也不同于名噪一时的胡雪岩的商业帝国,她与慈禧太后及其清政府的特殊关系,是一般商人无法比拟的,类似于皇亲国戚,又具有商业的实力,当然在安吴吴氏历史上最值得大书特书的要算他们对于中国革命的贡献和支持,闻名中外的安吴青训班就是在他们的庄园举办。所有这些都构成了这一家族传奇色彩和神奇色彩,另外还有一个亮点,比较文学先驱、红学家、诗人、著名学者吴宓先生就是这个家族的后代,安吴寡妇是他的大妈,这个家族在科学、艺术、慈善等领域都出过人才,巍然成为安吴的又一风采。

据说1937年的时候,安吴家族在上海有生意,他们家有人在上海被日本人炸死,安吴家族群情愤慨,发誓倾其全部财力也要誓死抗日,一定要报此家国深仇。当时从华东扶柩回乡,当地人纷纷悼念。在这一时期,中共举办的战时青年干部训练班设立在泾阳,最初在于右任先生老家云阳镇的斗口农场教学,中途转到云阳镇东街的寺庙里,因人数剧增容纳不下,后来又搬至云阳镇东北的安吴堡吴氏庄园(安吴寡妇家)。据说青训班能够在安吴举办,是于右任先生跟安吴寡妇的养子吴怀先说了,吴怀先表示愿意用自己的庄园支持抗日。当时吴怀先也算有头脸的人物,他受邀从外地坐火车回到三原,朱德等中共高层亲自骑马到三原迎接,吴怀先在安吴堡与朱德等人欢聚,并赠了瓷器窖里珍藏的大量瓷器,全力支持民族抗日战争,朱德将军欣然命笔为其题词:“开明士绅,大义秦商”,由于那时候没有现成的宣纸,朱将军因陋就简顺手就写在了一张牛皮纸上,吴先生郑重地收藏下了这一珍贵文物,直到文革,才被红卫兵当做“封资修”烧掉了。

“文化大革命”期间,吴国华的父母,吴怀先的儿子儿媳被赶到了羊圈居住,时值寒冬,冬风肆虐。他们饥寒交迫,痛苦难耐,要不是善良的村民的呵护,他俩早就被折磨死了。在夜晚里,避过监视的民兵,村民偷偷地给他们端吃端喝,从栅栏口递进了热乎乎的馒头和香喷喷的饭菜。那个简陋的羊圈里很潮湿,还不时散发出一阵阵腥臭味和霉菌味,那里根本就没有床板,凤凰落架不如鸡呀,万般无奈之下,这老两口就只能蜷缩在一张塑料纸上过夜了。这种情景村民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位八十岁的老人把自己的棺材板盖子送来给他们做床板,让他们体味了乡情的温暖。

顺便说一下,安吴堡中有不少人是寡妇家的下人、长工,或者管家、护院,他们与寡妇家都是亲戚相称,男的叫舅舅,女的叫姑姑,他们中很多人婚丧嫁娶、盖房子等都是寡妇以及她儿子吴怀先操心给承办的,所以他们还有一点情分。当然人分三六九等,对这样一个家族安吴村的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那些下人的后辈,也许认为这是他们的耻辱,他们甚至不愿提及这些。我在安吴寡妇庄园的对面曾问及一位七旬老者,他是不愿意回忆那些过去的事情,还是不知道那些过去的根根节节,我不得而知。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历史总会滚滚向前,但这座英雄的古堡,这段厚重的历史,这片秦商的热土,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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