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文化与跨文化书写
——满族说部国家级传承人富育光访谈

2020-02-28 14:24王丙珍
满语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萨满黑河满族

王丙珍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富育光(1933.05—2020.02),生前主要从事萨满文化和满族说部整理研究工作,是具备极高文化素质的萨满文化专家和满族说部国家级传承人。富育光刊发多篇研究论文,撰写《萨满教与神话》《满族风俗志》《满族萨满教研究》《萨满论》《图像中国满族风俗叙录》《萨满艺术论》《满族说部乌勒本概论》等多部研究论著。从2007年12月开始,富育光整理出版满族说部,已出版《萨大人传》《飞啸三巧传奇》《雪妃娘娘和包鲁嘎汗》《东海沉冤录》《天宫大战 西林安班玛发》等21部,共计900多万字。

2018年10月20日至21日,笔者拜访过富育光先生。在访谈中,了解富育光先生家庭教育、民族文化调查及萨满文化传承等众多方面的问题。

一、人生经历及拼搏精神

文化的产生与发展经历从无至有的过程,而文化传承则从原始口述传承发展到当今电子媒介传承。文化源起于人类生产生活,是相对稳定且超越个体的人类智慧结晶,“在原始人生活环境的严峻催逼下,一切为了谋生,进入原始氏族时期便在一些专人的引导下,对生存的自然界诸种变化、现象等等,加以可能的了解与适应、认识,虽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和偶然性,但往往有其可行的实用性和谋生性。”[1]86从这一维度来说,口述传承是文化以语言记忆为中介的传播过程。

富育光认为,说唱满族说部的民间艺人多数是有文化之人,“在有些人的观念中似乎认为,讲述满族说部的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没什么文化,恰恰相反,都是有着一定文化的民族知情人和文化传承人。”[2]富育光等满族文化传承者以孜孜以求的人生经历、广博的专业知识、奋斗不止的拼搏精神激励年轻一代学习与传承民族文化。

王丙珍(以下简称“王”):今天,我很高兴,也很荣幸,能够拜访您。请讲讲您的人生经历。

富(以下简称“富”):我是1933年生的,小时候在黑河四季屯生活。我爸是小学教员,我是他的学生,他也是我的导师。很小的时候,我就背古文,背诵《古文观止》,背诵唐诗……六七岁时候,我的古文就很好了。从小背唐诗,对我的大学学习很有帮助。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去世了,我小妹妹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当时我20岁,我爸让我有志气,不要被困难压倒,领着我和妹妹种地。

当时刚解放,黑河社会很乱。县政府人员找我问:“你去不去上学?”我说:“上哪儿上学?”他们说:“先等着,国家正在建中学,你能不能去黑河呢?四季屯到黑河有一百二十多里地。”我说:“行。没事。”到黑河,我上黑河中学,那是1949年。我在黑河中学念三年初中,以优异成绩毕业。毕业以后,很多同学考到齐齐哈尔高中,但我家穷,上不了高中。我们校长叫李英,是从北京来的,她说:“毕业以后,将来有机会,你就考个好学校。现在,我给你找工作,你到黑河小学当教员吧。”

当教员的第二年,我被黑河教育局选拔,到齐齐哈尔教师进修学校培训。半年后,因为考试成绩较好,黑龙江教育厅把我分配到黑河中学当教员。黑河中学是我母校,前一年,我刚毕业,第二年就当黑河中学教员,大伙儿都很吃惊。当教员以后,在李校长帮助下,我到黑河地委教育局的黑河专员公署职工干部学校教书。刚解放的时候,很多干部文化水平低,要求培养干部提高文化水平。我在黑河专员公署职工干部学校教语文,这对我备考大学挺有好处。

1954年高考时,我只能报考东北人民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和东北工学院。我想学文科,当年10月,以优异成绩考进了东北人民大学。我在大学获得优良成绩,1955年入了党。1958年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吉林分院语言文学研究所。1959年,吉林省委宣传部和组织部考察干部,把我选派到吉林省政委做理论编辑。1962年,我到省报当新闻记者。1975年,我被抽到吉林省革委会政工处工作。1978年,我到中国社科院吉林省文学社研究所新组建的东北文化研究室做研究室主任,又到中国社科院吉林分院进修。这样,我认识了中国民间艺术协会主席贾芝,通过他认识周扬、陈荒煤、王健、杨堃、王沂暖等学者。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开始做文化抢救与研究工作。清史专家王钟翰先生的满文相当好,还有中国图书馆馆长任继愈先生,任继愈先生原来是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所长,我的第一部书《萨满教与神话》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他还给我写序言。

后来,吉林省成立民族研究所,组织部把我调到民族研究所——现在的民族研究中心,当党支部书记,一直干到退休。现在,我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省社会科学院享受特殊津贴的人可以出书,所以,给我出版文集。

王:我刚才进屋的时候,看到您在电脑前奋笔疾书,我得向您学习这种传承民族文化的精神。

富:我2004年得脑血栓,2014年至2015年连续加重,2014年以后就不能走路了。现在走长途一般坐轮椅,不能动得太勤了。

二、记忆文化与跨文化书写

记忆是口述的根基,尤其对没有文字的民族而言,记忆承载着民族文化的重要部分。对弃用满文的现代满族来说,记忆凸显其文化生活的维度和生命价值。记忆包括生理、心理、社会和文化等维度,有个体记忆、集体记忆、社会记忆和文化记忆等类型。文化记忆是人类关于日常生活的回忆,关联个体心理活动,记忆文化是群体的精神财富。扬·阿斯曼认为:“记忆术的主旨在于培养个人的能力。回忆文化则着重于履行一种社会责任。它的对象是群体(Gruppe),其关键问题是:‘什么是我们不可遗忘的?’每个群体都会面对这个问题,但其明晰程度和重要程度多少有些差异。如果这个问题在某个群体里处于核心地位,并决定该群体的认同及其对自身的认识,那么我们便可称此群体为‘记忆的共同体’。”[3]22因此,个体文化记忆是群体记忆文化的基础,而个体记忆力不仅取决于身体与智商等个人因素,还受到历史文化等社会因素的影响。富育光认为,人类历史离不开群体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记忆遗产。

对民间文学而言,口述是第一性的,书写是第二性的,二者通过记忆,重构民族文化。语言是记忆载体,民间艺人通常运用口述方式,学者大多采用书写方法,传承传播民族文化。对没有文字的民族而言,传承人的书写即为跨文化书写,“富育光式”非遗传承人发挥更大的作用。然而,传承形式的不同必然会导致内容的改变。富育光曾说过:“我完全依照原有卡片忠实地讲述,仅在一些历史事件中的地名人名,以及一些不够清晰的图处绘声绘色,经核实做些修正,其他如原有观点与某些历史评价,一应保持原貌,供诸学科参鉴。然后,我将讲述手抄本,交给荆文礼先生,请他精心修润整理,出版问世。”[4]

王:现在鄂伦春族就剩关扣妮一个萨满,她把萨满传给女儿孟举花。在传承后的第二年,她女儿出车祸去世了。人们说是传承萨满的原因,跟这有关系吗?

富:没有关系,不要听有些人的,我们是无神论者。有些狭隘宗教观念太强,你不要受这种影响,一定要站稳立场,要有坚强的原则。我们搞民族工作,要坚持党的立场、党的路线、党的文化、党的民族政策,这是非常重要的。

王:我还想向您请教满通古斯语族民间文学研究的转向问题。

富:我被聘为长春师范大学萨满研究所名誉所长。我说过:“你们研究,应当强调记忆文化。”我在这方面看了很多西方学者的著作,觉得可以从人类学、生理学的角度研究记忆文化。

王:在国内,我第一次听到记忆文化这个提法。那记忆是一种文化,怎么分类?分成几类?

富:今年7月23号,我们在吉林专门召开过记忆文化的研讨会。其实黑格尔早就提过记忆,爱德华· 泰勒、列维-布留尔也讲过记忆,马克思、恩格斯都探讨过记忆。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的记忆遗产,是人类记忆活动的反应,是记忆活动的荟萃。记忆文化的分类太多,如,泰勒就把记忆分为七八类。记忆文化是综合性概念,记忆文化核心是人类传统的历史文化。人类的自然生存和社会交际都属于记忆文化,记忆文化就是一种社会文化,人类社会的朝夕变换,包括日月星辰的变换都属于记忆文化。这都是研究民族学的人应该掌握的,只有掌握记忆文化,才能写出好文章。

王:文化记忆串起过去的知识,形成传统文化。您深入研究记忆文化,给我们讲故事吧。

富:我整理七十多万字的满族说部,那么多的故事,都靠记忆。家人从小告诉我:“不要长忘性,一定要长记性。”老人都期盼子女长记性,长记性就长知识。我们整理的最后一批满族说部即将要出版,打算召开全国新闻发布会,你也要参加。

王:您说的故事就是传承吗?要传承就是要出书吗?不认字的传承人怎么传承呢?

富:对呀,不会写的老人用语言传承很多知识,传承都得靠语言。语言就是交流工具,心里头想着的说出来就是语言,不管是有知识或没知识的人,都用语言传承记忆。

王:记忆、语言、回忆和思想是文化传承的基石。您的《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还没出版完吗?

富:还没完,早着呢,只要活一天,就传承一天。我徒弟叫安子波,是吉林市委宣传部的,你有时间可以访问他。他原来是说书大家单田芳的弟子,他能讲。现在,我传给他两部书,一个是《群芳谱》,一个是《亦失哈传》。

王:能讲满族说部的人得有基础才行。

富:说书的人很厉害,他们的记忆更厉害,能记多部大书。安子波还在写呢,成书至少得10万字。你可以访问他,他在吉林。

三、结语

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工作的深入,研究者的视角从对故事文本的关注逐渐转向到故事的传承人。富育光多年开展满族说部、萨满文化,以及满通古斯民间文学的田野调查研究,广泛收集流传的满族说部文本。他曾多次参加萨满祭祀活动,访问过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族等民族的多位萨满。自1993年退休后,富育光不顾年事已高和身体病患,全身心投入到满族说部、满族文化的传承与研究工作。2017年3月25日,富育光在黑河市瑷辉区四嘉子满族乡按祖制举行祭祖拜师仪式,确立安子波为满族正黄旗富察氏“乌勒本”第十五代传人。作为满族说部国家级传承人、萨满文化研究专家、满族民俗文化学者,富育光终身学习、无私奉献,由口述主体转向书写主体、研究主体、传承主体与传播主体,他身体力行地建构民间文学多元传承模式,用言行诠释对民族与文化的敬畏与献身。

田野调查是民间文学研究必不可少的步骤。在传承满族非物质文化遗产过程中,书写式传承人富育光也是从收集满族口述文学文本开始的,“为了整理好满族民间传说故事,从1980年以来,我就带着书稿,分赴黑龙江、辽宁、吉林、河北,以及北京郊区的满族聚居地,给群众讲念,充实本书内容,并在此基础上在各地分别召开了座谈会,征求意见。这对于我更好地鉴别、丰富和整理满族民间文学遗产,是难得的帮助和提高。”[5]277富育光的跨文化书写表征个体文化记忆汇成群体记忆文化,群体记忆文化支撑个体文化记忆。他在跨文化认同中立足于自我意识、满族意识、文化意识和国家意识,怀着高度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与文化责任传承、传播与创新人类共同体的记忆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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