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雾非雾”——论《空有玉貌》中的游戏性

2020-02-28 07:04季明举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私生子莫泊桑谎言

李 冉 季明举

(曲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导言

莫泊桑的作品一直以来备受读者喜爱,不单是因为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简单清晰的语言,还因为作家娴熟的写作技巧,可以牵引读者的阅读趣味直至文本结尾。Floriane Place-Verghnes的专著题目《莫泊桑中短篇小说中的实用游戏》(Jeux pragmatique dans les Contes et Nouvelles de Guy de Maupassant)[1]正说明了莫泊桑的写作技巧与游戏之间的关系。在书中,他指出令人深思的开放性结局、问题导入式的开篇、悬疑式的故事推进以及嵌套式的文本结构布局等写作技巧都使莫泊桑的作品如同一场游戏,诱惑读者参与其中。除文本形式和写作技巧外,Anna Kaczmarek认为莫泊桑作品的内在意义亦体现了同一和他者之间的游戏。[2]

《空有玉貌》是莫泊桑创作生涯晚期的一部短篇小说,小说主要讲述了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是如何设计丈夫使自己避免再次生育的故事。多数评论家认为,《空有玉貌》是一部关于“母性和生育”的“重复性作品”,呼应了莫泊桑之前多部作品的主题,但是作家本人却认为这部小说“是他从未写过的罕见之作”。[3]作家意图与文本意义之间的张力不仅因为作品语言的模糊性和歧义性,也由于读者对文本中母性、婚姻关系等观念先入为主的多元解读。“所有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在阅读过程中才可能完成”[4],而“阅读行为如同一场游戏”“是一场自由的、感觉‘虚幻’行为,它发生日常生活之外,完全吸引游戏者。是一次完全脱离物质利益和功用性的活动”[5]。由此可见,读者的文学阐释体现了游戏性,因为“游戏是在某一固定时空中进行的自愿活动或事业,依照自觉接受并完全遵从的规则,尤其自身的目标,并伴以紧张、愉悦的感受和有别于平常生活的意识”[6]。在莫泊桑的作品中,这种游戏性不仅体现了读者对作品的文学阐释,更说明了莫泊桑的写作技巧。

基于赫伊津哈对游戏的定义,本文通过博弈游戏来具体分析《空有玉貌》一文,主要从故事中夫妻间的实质性角逐和夫妻在真相与谎言方面的智力角逐这两个方面来分析莫泊桑作品的游戏性,以期阐释读者文学阅读结果与作者写作期待之间的预设博弈游戏,使读者更好地理解莫泊桑写作中的游戏性。

一、夫妻间身体与语言的交锋

在《空有玉貌》中,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为了报复丈夫让自己不停怀孕生子并再次避免陷入生育中,向丈夫透露他们七个孩子中的一个是自己与情人的私生子,从而使善妒的丈夫陷入了对血缘猜疑的痛苦折磨中,令他不得不逃离家庭。多年后,丈夫向妻子寻求答案,但妻子却告诉丈夫当初是为了逃避生育才不得不向他撒谎,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是他的亲生孩子。整篇小说以戏剧的形式展现出来,这种戏剧形式使小说本身就具有游戏性,因为“人类的许多文化活动都具有游戏的性质,尤以戏剧最为典型”[7]。小说的戏剧形式首先表现在每一部分都呈现一个故事地点,即第一部分发生在马车内、第二部分在家中的餐厅、第三部分是歌剧院、第四部分是妻子的卧室。此外,人物之间的对白和独白大段出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以言语的形式彰显出来,人物的内心隐藏于话语之后,就像舞台之上的演员隐藏于面具之下一般。

(一 )夫妻间言语的对抗

在小说中,夫妻二人间的对抗大部分都以言语的形式出现。夫妻间言语的交锋一方面表现为丈夫热切的言辞与妻子的沉默之间的对比。在小说开头部分,丈夫屡次想打破沉默,缓和两人之间的尴尬。他放弃冷冰冰的敬语“您”,尝试通过呼唤妻子的名字来唤起两人间的亲密关系。此外,丈夫还不断地夸奖妻子。对此,妻子却从爱答不理到难以忍受,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了,怒形于色”[8]。随着夫妻二人在言语上的交锋,丈夫的真实面目逐渐显露出来。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对丈夫一直保持着冷淡的态度,丈夫的态度却从和颜悦色到勃然大怒:“他气得目瞪口呆,粗鲁的性格又显露出来……他这幅模样更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主人,而不像是一个情意绵绵的丈夫。”[9]“又”字说明了粗鲁和野蛮才是丈夫的真实本性,丈夫之前对妻子的亲近都是虚假的。

夫妻间言语的交锋还表现为夫妻间话语权力的对比。随着情节发展,妻子不再保持沉默,成为了丈夫的对话者。不过,读者却能够从两人的对话中感觉到夫妻二人强弱地位的变化。首先,从对话篇幅来看,在小说第一部分中,妻子的话语明显多于丈夫,她用大段的话语来谴责丈夫对自己的虐待;而在小说最后一部分中,丈夫的话语则明显增多,他一遍遍地向妻子讲述她施加给自己的精神折磨,并哀求妻子告诉自己哪个孩子才是私生子。目前,针对莫泊桑人物话语的研究众多,有的研究者认为沉默代表力量,[10][11]将沉默者视为权力的掌握者,有的研究者则认为话语权掌握在权力者手中,[12]将言语多的一方定为强者。然而,这两种观点在这里都不适用,因为无论哪一种观点都会使前后两部分发生矛盾。笔者认为应当采用话轮转换理论来理解这两部分话语。按照话轮转换理论,“占上风的人物倾向控制话题,并有较高的打断对方说话的频率和自由度,而话轮转换在数量和频率上的翻唱和变化往往反映了人物关系的变化”[13]。在第一部分中,妻子的话语呈现独白的形式,丈夫并没有打断妻子的话语,话轮转换并未出现,由此,她作为话语发出者比接受者的丈夫拥有更多的话语主动权。在第四部分中,丈夫的话语虽然增多,但妻子要比丈夫掌握更多的话语权,她频繁地打断丈夫,引导话题。她两次以问题的方式唤起伯爵6年来对痛苦生活的回忆:“她问道:‘这么说,您感到非常痛苦啰?’……她又一次问道:‘这么说,您真的感到非常痛苦吗?’”[14]每当妻子提出有关“痛苦”的问题,丈夫都会讲述自己的切身感受和深入分析痛苦的原因及表现。妻子成为话轮转换的引导者。

(二 )夫妻间身体的交锋

在小说开头,德·马斯卡雷伯爵夫妇之间的角逐主要表现在两人在身体上的交锋。在小说开头,丈夫想要触碰妻子,而妻子却迅速躲避丈夫。不过,在后文中,夫妻间肢体的接触消失,身体的对抗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即目光。

在小说第二部分中,向丈夫坦白私生子存在之后的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担心自己将会承受丈夫怎样的虐待和怒火。随后,她被请到了餐厅,故事场景呈现出平行对立的格局。除了最小的男孩和奶妈呆在房间外,其余六个孩子全部坐在餐桌两边:“三个儿子和家庭教师马兰神父一起坐在她的右侧;三个女儿和英国女教师史密斯小姐一起坐在她的左侧。”[15]

儿子们和女儿们平行坐在餐桌两侧,在视觉上形成一种男女对立的局面。为了强化这种对立感,叙述者故意模糊个人特色,将同一种外貌特点赋予多个人:

三个女儿全是金黄色的头发,最大的一个十岁;她们全都穿着镶有白色细花边的蓝色服装,就像一些漂亮的玩具娃娃。……三个小姑娘都长得很秀气,看得出她们将来会出落得跟她们的母亲一样美丽。

三个儿子中有两个的头发是栗色的,最大的一个九岁,头发已经是棕色的了,他们看上去都会长成为身强力壮、体格魁梧的男子汉。[16]

在描述中,女儿有着同母亲一样的发色和美貌,儿子有着与父亲一样的体魄。儿子和女儿在空间位置上的对立暗示了丈夫和妻子之间的交锋。不过,德·马斯卡雷伯爵夫妇之间的交锋是无声的,他们不再像第一部分中那样以言语互相攻击,而是用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对抗着,即目光:“他们两人都不由自主地、不时地要把目光向对方投去,和对方的目光交叉,就像两只手枪的枪管交叉在一起。尽管每次他们的目光相逢时他们的肉体和心灵都会感到颤抖。”[17]将目光比喻为枪管,说明了夫妇两人对彼此的敌意,更暗示了这种目光的力量,他们都希望能够探究对方的想法。毫无疑问,妻子在这场目光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因为伯爵无法从妻子的神态和目光中得知真相。夫妻之间的斗争以丈夫的愤怒离去和妻子“首战告捷似的长叹一声”[18]而结束。

通过对小说四个部分中夫妻间身体和言语博弈的分析,可以发现妻子在每次交锋中都战胜了丈夫。妻子的胜利使丈夫节节退败,最终痛苦地陷入了谎言与真相的迷雾之中。

二、夫妻间谎言与真相的智力游戏

在《空有玉貌》中,莫泊桑设置了三组谎言与真相并将读者拉入了如同迷雾一般的侦探游戏中。识破谎言、揭发真相不仅是作品中人物的任务,同时也是读者的阅读意图。

(一 )第一组谎言与真相

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从小说开始就对嘘寒问暖的丈夫非常冷淡,因为她知道丈夫是想把自己重新变为其“极端自私自利的牺牲品”[19]。丈夫在妻子面前是粗暴和自私自利的,而在其他人面前却“是一个世家子弟,出入于上流社会,被认为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和一个完美无缺的父亲。”[20]

妻子的痛诉揭穿了丈夫虚伪的面具:这位“无可挑剔的丈夫”在婚姻伊始就在强迫妻子:“您不顾我不愿意,娶了我,您强迫我经济困难的双亲把我许配给您,因为您非常有钱,于是他们就硬逼着我嫁给您,使我流了很多眼泪”[21]。这场建立在金钱和利益之上的婚姻还充满了暴力色彩。在婚后,伯爵对妻子使用“恫吓和强制的手段”[22],为了让妻子记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忠实的妻子,并倾尽一切去爱自己的丈夫。一位“无可挑剔的丈夫”以金钱和暴力的手段逼迫妻子确实是一种嘲笑。

同样地,伯爵也不是一位“完美无缺的父亲”。他之所以要那么多孩子,并不是因为喜爱孩子,也不是因为父亲的天性,而是出于男人的一种嫉妒。他嫉妒妻子的美貌,怀疑妻子会背叛自己,于是让妻子“永远大腹便便,一直到所有的男人看到讨厌为止”[23]。孩子成为丈夫向其他男性证明自己完全占有妻子和控制妻子的权力象征:“您那些孩子,您喜欢他们并不因为他们是您血肉,而是因为他们是您胜利的果实。”[24]妻子用“战胜”一词说明了夫妻之间的敌对关系。孩子是丈夫的战利品,是丈夫炫耀自己权力的成果。于是,可笑的一幕出现在读者眼前:父亲让孩子们搭乘敞篷马车或骑着驴子等使人一眼直观的交通工具出现在公众面前,孩子本身被物化,成为父亲权力的象征被到处展览。

通过妻子的控诉,伯爵“好丈夫”和“好父亲”的形象逐渐瓦解而成为奴役妻子和炫耀孩子的暴君。此外,丈夫的表情和动作也说明妻子的控诉便是真相。丈夫从一开始的窘迫到最后的暴力举动,种种言行无疑不在说明他内心的窘迫,那是一种秘密被识破之后的慌张。他虽然用暴力强迫妻子沉默,却始终没有否认妻子所陈述的事实。

(二 )第二组谎言与真相

第二组谎言与真相是孩子是否为丈夫亲子的疑问。当丈夫把孩子当作战胜品时,妻子也把孩子当作报复丈夫的武器,从而使第二组谎言和真相浮出水面。

妻子作为虔诚的信徒在祭坛面前起誓,告诉丈夫他们七个孩子中有一个不是丈夫的亲生孩子,而是自己和情人的孩子。她之所以背叛丈夫是为了报复,是对丈夫“可耻的专横暴虐的报复”,对丈夫强迫自己“忍受生儿育女之苦的报复”[25]。如果把私生子作为合法孩子抚养长大这一行为对丈夫来说是一种谎言,那么妻子坦白私生子存在一事便成为一种真相的揭露。

然而,叙述者和人物都在有意增加辨别谎言与真相的难度。一方面,叙述者的客观视角和精准的语言模糊了真相和谎言:“全家人都像出自同一血统:健康结实,朝气蓬勃”[26],“都像”(semblait bien)一词强调了血缘关系的相似性,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血缘关系的同一性。另一方面,妻子也用自己的信仰和母性来混淆真相和谎言。在祭坛前,她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向丈夫说出私生子的事情;随后,当丈夫要求她以孩子们的性命发誓时,妻子丝毫没有顾忌,“举起双手,右手指着她三个儿子的额头,左手指着她三个女儿的脑门,声音坚定果断地说:‘以我孩子们的脑袋起誓,我刚才对您讲的都是实话。’”[27]伯爵认为妻子作为虔诚的信徒不可能在上帝面前撒谎,作为母亲不可能把孩子的性命当作儿戏,因此他相信了妻子,相信了私生子存在的事实。故事发展到这里,侦探游戏似乎已经停止,因为谎言已经识破,真相浮出了水面:丈夫粗暴、残忍和善妒,妻子为了报复丈夫对自己的束缚,与情人生下了私生子,并与其他六个合法孩子一起抚养。然而,“到底谁是私生子”这个困扰丈夫同样也困扰读者的问题才是这次侦探游戏的关键所在,也是引出第三组谎言与真相的关键。

(三 )第三组谎言与真相

第三组谎言与真相围绕着孩子私生子身份展开,却揭露了妻子的真实品性。丈夫无法得知哪一个孩子是私生子,于是怀疑每个孩子同自己的血缘关系,这种怀疑妨碍了他与其它孩子的亲近。他哀求妻子告诉他到底哪个孩子是私生子使他得以解脱,可妻子却说七个孩子都是丈夫的,自己当初欺骗了丈夫。于是,无论是丈夫还是读者都不得不第三次面对谎言和真相的游戏。妻子否认了私生子存在这一事情,让曾经的真相变成了谎言,即所有的孩子都是丈夫的合法孩子这一事实再次成为了真相。

读者还记得当初妻子为了让丈夫相信自己,她曾经在上帝面前发誓并以孩子的性命起誓等情景。如果妻子现在坦白的是真相的话,那么当时的行为和言语都是虚假的,即妻子在发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誓言是虚假的,是具有欺骗性的,她的那些话语无疑是对上帝和孩子生命的亵渎。妻子已不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因为她在神的面前曾经撒谎,她也不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因为她罔顾孩子的性命。

于是,小说中隐瞒的另外一组谎言和真相浮出水面,即妻子内在和表象的不符。她利用自己虔诚信徒的表象取得了他人的相信,让原本的谎言变成了真相。那么,她贤妻良母的形象也如同她虔诚信徒的形象一样,只是一种障眼法。她以孩子的性命起誓,誓言的内容却是虚假的,可是她作为母亲却丝毫不为孩子们担心。当所有的谎言和真相混淆在一起,彼此交织时,无论是人物还是叙述者都没有为读者解开谜团,读者直至小说结尾也无法得知究竟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相。真与假的混淆令人想起《红楼梦》中的一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空有玉貌》中,虚假的往往被人当作真相,比如掩盖在母爱之下的虚伪、父爱之下的炫耀以及隐藏在真相之下的谎言。由此,莫泊桑让读者看到了世界的荒谬和虚无,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往往根本得不到真相,只能仅凭事物的表象作出愚蠢和错误的判断。

结语

在《空有玉貌》中,莫泊桑以博弈游戏的形式组织了文本,这种游戏性不仅表现为妻子与丈夫在语言和目光上的实质性角逐,还是文本中谎言与真相的智力角逐。此外,这种博弈游戏还体现在莫泊桑的写作意图与读者的阅读期待之间的理解偏差上。斯沃斯基有关“不完全信息博弈”的观点阐释这一问题,他认为:“作者与读者围绕一则文学作品有可能以彻底不合作博弈的结局收场。……当那一情形发生时,也就意味着读者/评论者会忽略作者(作为博弈的开局者)出于引导合作之目的所提供的全部文本及超文本暗示。”[28]由此可见,作家创作意图与读者文本阐释之间的张力正是文学阅读在隐喻层面的博弈游戏,是作者与读者展开的一场跨越时间、跨越种族和国家的一场博弈游戏。具体来说这种张力产生的原因是多样的,不仅由于文本叙述话语的歧义性和模糊性等内在因素,更是由于社会政治和文化历史等诸多外在因素。因此,莫泊桑与当今读者对《空有玉貌》的理解势必不同。不仅如此,《空有玉貌》的当今女性读者与当时的女性读者也会有不同的阅读体验和阐释,因为前者在经历了女权主义对父权制的评判之后,会不自觉地将妻子视为新时代女性并赞同她的举动,即努力反抗女性在父权制中所担负的生育职能以及拒绝履行父权制社会所标榜的母亲身份等行为。然而,正是因为莫泊桑作品能够引起每个时代读者的共鸣,这种文本之外的博弈游戏才得以继续。总之,莫泊桑作品的游戏性不仅为阅读增添了趣味性和紧张感,而且还体现了作品的文学艺术性和社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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