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建国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 614000)
传播学者麦克卢汉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媒介即人的延伸”,这一论断中所称的媒介是泛媒介,外延甚广,包含交通工具、住宅、望远镜、衣服等所有的人造物;论断中的“人”包含身、心两个部分,身指一个人的生理组织,心(也可以叫灵魂)则指的是人的思维能力。自古以来,人类对自己的身体始终是不满意的,为补其不足,人类创造了各种媒介来克服。没有翅膀,人类发明了翱翔天空的飞机;走不若马,人类制造了风驰电掣的汽车;皮肤无法承受严寒,人类制作出了轻柔暄和的衣服……
关于身体,很多学者都尝试对其进行分类,其中美国技术哲学家伊德将身体分为三类,即肉身建构的身体、技术建构的身体和文化建构的身体[1]。本文将以这一身体分类为基础,研究近年来在基因工程、生物科学、网络技术、脑神经技术等的推动下,我们的物质身体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可能发生的变化,关注人的媒介延伸现象对个体与社会产生的影响。
人生在世,便是人“身”在世,身体是个体区别他者、构成自我的基础,我们认识世界,“就是从我们的身体出发去达到事物本身”[2]1。物质身体之于拥有者,在健康状态时会被忽略,与个体自我“相忘于江湖”;只有当其出现疾患或者残损时,它的不可替代性价值才会被唤醒。
人类一直渴望增强自身的身体能力,实现长生不老。在古代,人们只能通过冥想、念诵经书之类的精神扩张来实现;或者通过服用仙丹、苦乏肉身的方式来思与仙接,祈盼从充满缺陷的肉身中脱离出来,升仙成佛。但遗憾的是,这种方式的有效性从来没有得到过证明。现代人不像古人那样认为超脱肉身获得永生是可能的,人们更愿意相信物质身体才是自身存在的最终依靠。借助现代医学技术,通过科学、合理的膳食结构和身体锻炼,人们增强了肉身的能力,延长了使用寿命,但长生不老仍只是一个梦想。
身体是社会个体确定群体归宿的重要标识,以此为起点人类自动结群,并衍生出一系列经济、社会、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差异。这些差异是聚合群体的粘合剂,也是群体间产生冲突的诱因。卢旺达的胡图族人和图西族人本是同一族群,仅仅因为被殖民者按外形特征简单地分类(个子高、鼻子窄、肤色浅的归到图西族;个子矮、鼻子宽、肤色深的归到胡图族),让原本不分彼此的卢旺达人分裂为两大对立群体。这两大群体在身体区别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经济、文化的差异,双方开始互相敌视和仇恨,最终酝酿出震惊世人的卢旺达大屠杀惨案。
对于个体自我生成而言,身体是自我意识生成的主体和反观自我的对象,是确定自我的重要认同元素。同时,身体也是我们认识外界的出发点,是与外在世界发生联系的媒介,在与外界的互动中,个体获得生命体验和心理感受,自我得以确证。而对于社会关系中的个体而言,身体就成了辨别美丑、甄别敌友的最基本标准,身体是个体社会行动的本体,也是社会关系的载体。可以说,一个人的自我识别和社会关系的生产都是以身体为中心展开的,没有身体作为场域,意义就无从产生。
在技术哲学家眼中,任何技术终将成为身体的技术,任何身体都是处在技术环境中的身体,从技术角度观察身体的进化,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社会,理解自身。在人类发展早期,初民眼界狭隘,还不能有效地支配自然,对自然界充满幻想。由于动物具有许多人类没有的优势,人们便将动物的身体作为力量来源,狮身人面、牛头马面一类的神话形象,正是这种图腾崇拜的文化结果,原始初民企图通过这种图腾赋予自身力量,增强生存能力。随着生物医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克服物质身体的缺陷已经不再是幻想,而是人类可以依靠科学完成的纯粹技术工程,物质身体在技术帮助下可以不断进化。
优胜劣汰是提高身体优势的重要思路。传说德国纳粹时代,希特勒认为雅利安人是最优秀的人种,斯拉夫人等劣等人种必须被消灭,才能使整个群体的素质得到提高。身体优越感不仅是德国纳粹才有,二战时日本宣扬的大和民族优秀论,当下的白人至上思想,都是对自身身体优越性抱有充分自信的表现。笃信这种理论的群体在消灭其他群体时,自然会拥有神圣感和正义感。但时至今日,人类还没有能力证明哪个人种或哪个民族是身体能力有先天优越性的群体。人们或许会相信,黑种人在体能上是最优秀的,但最能体现人本质的是人的思维能力,而这一点往往难以证明。族群自然淘汰会导致族群间你死我活的斗争,过程与结果都非常残酷,但却是传统社会人类内部竞争的必然,而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依靠这种方式提升人类整体素质便再难施行。
除了在人类内部寻找拥有卓越身体能力的群体外,利用生物技术升级人类身体也是一种思路,公众熟悉的转基因技术正是这样一种技术。转基因技术通过提取某种生物基因组中所需要的目的基因或者人工合成的DNA片段,将其转入特定生物体中,与其基因组进行重组,从而培育出新品种。传说纳粹德国曾考虑将转基因技术应用于人类自身,意图将其他物种的基因与人类基因相结合,从而创造出新人类,新人类会有更强大的物质身体和更强的思维能力。这个故事当然只是一种传说,但从技术上讲并非不可能。如今这种技术被人类强烈拒斥,原因在于它违背了“人道主义精神”,转基因技术不是增强人类作为“中心”的位置,反倒是毁灭人类的一种生物技术。对将转基因技术利用于人类自身想法的拒斥,反映出人类一方面蔑视自己的物质身体,但又不愿改变的矛盾。
转基因打破了不同物种间的生殖隔离,不利于维持物种的稳定性,对人类的存在有毁灭性的威胁,故被严格限制应用于人类自身是可以理解的。除了转基因技术外,克隆技术是改造身体的又一科学途径。克隆技术又被称为无性繁殖技术,它只需要提取生物个体一个细胞,就能培育出一个与母体外形一模一样的个体。早在2013年,人类就已通过从动物身上提取切片,找到可以自我复制的细胞,成功培育出了一块牛肉;在不久的将来,人造肉将极有可能出现在各大餐厅[3]。但这一技术并未给人类的身体改造带来光明,因为它除了有违伦理外,还有一个不足就是它虽能复制出一个新的肉身,但作为寄存意识的宿主,它还无法一同复制出母体的意识,实现自我身份的连续性。而没有了这种自我连续性,一个肉身复制品也就没有了价值。
生物医学技术不断地破译着人类的身体密码,物质身体不断袪魅。用科学技术来加快身体的进化速度,调节进化方向,特别是克隆技术,实现了所有生物的无性繁殖,打破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差异;基因重组技术则模糊了生物与人类之间的物种区隔。这些现代技术,直接催生了超人类主义。超人类主义“是一场断定可以并值得应用科技来根本改进人类自身条件,特别是要开发和制造各种广泛可用的技术来消除残疾、疾病、痛苦、衰老和死亡等不利于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消极问题,同时极大地增进人的智力、生理和心理能力的科技文化运动”[4]。从本质上讲,超人类主义仍属于人类中心主义范畴,这种思想虽然为人类突破肉身物质性束缚提供了希望,但主张离身性的思想则从根本上否定了人身体的物质性,从而陷入技术乌托邦。
物质身体的生物性进化与动物的进化一样,是通过器官的改变或新器官的出现来实现,所不同的是人类的身体进化是主动的进化。除生物性进化外,波普尔认为人类的进化还有另一种方式,那就是“通过发展人体或人身之外的新器官来进行,生物学家称为‘体外地’或‘人身外地’进行。这些新器官是工具、武器、机器或房子”[5]274。借用“体外器官”实现身体进化的思想自古以来就有,庄子曾说:“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通过假外物之力,人类可以明显提升物质身体的不足。
体外器官进化思想与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人的延伸”思想是一致的,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对人的感官、神经、直至整个生命的延伸,他把媒介技术对人的延伸分为三个阶段:机械化时代,人类实现了自身在空间中的延伸;电子技术阶段,人类在全球范围延伸了中枢神经,取消了时空;人体延伸的最后阶段是意识的技术模拟阶段[6]46。麦克卢汉的媒介延伸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身体发展史的视角,如果按媒介对身体的取代程度,媒介对身体的延伸还可以细分为五个层次,每一个层次的媒介形态,都会对个体的自我建构和社会关系产生影响。
第一个层次是身体支配媒介。这种层次的身体延伸,身体保留了完整性,媒介之于身体只是一种辅助,处于从属地位。在低技术的环境中,对个体而言,身体壮硕的人在群体中一般享有领袖的地位;对群体而言,物质身体数量和质量占优势的民族就是强势民族。早期的人类缺乏技术支持,为了克服物质身体的不足,只能通过宗教性活动来想象性地赋予身体以力量,在狩猎或部族冲突前会通过仪式,或者佩带一些被认为具有魔力的饰物以想象性地增强自身的力量。澳大利亚土著人狩猎时,“捕猎者嘴里含着一块具有魔力的晶体,边爬树边吟唱咒语以便把他正在捕捉的袋貂赶出来……事实上魔法行动增强了运动的功效”[7]20,类似于这种想象性身体能力增强方式,今天仍然存在,但存在范围和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第二个层次,媒介支配身体。这个层次的媒介延伸,技术性身体明显超过物质身体。热兵器的出现,消除了身体强弱的差别;生产机械的出现,取消了男女老少之别,只要能熟练操作,生产效率就能保证;扩音器的发明,抹杀了嗓门大与小的差异。再有类似于钢铁侠所穿的外骨骼是目前研究的热点,它可以帮助伤残人士过上正常生活,也能有效地提升士兵的耐力和体力,成为战场超人。在这样的媒介时代,物质身体的强弱重要性,已让位于人对媒介操作的技术熟练度了。迄今为止,人类历史已经经过四次科技革命,每一次科技革命,都是技术身体力量增强、物质身体重要性下降的过程。
第三个层次是部分身体被媒介替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物质身体对于人们而言,是天赐之物,应当珍惜。如果一个人的物质身体残缺,那他的文化身体也必然与边缘人、弱者这些概念联系在一起。有身体缺陷的人,往往会遭遇其他社会成员的疏远、对立或排斥,身体往往会被表现为一种文化心理的缺陷,被社会文化赋予隐喻、象征乃至污名。用媒介替代身体部件,常见的有种植牙、假牙、人工耳蜗、义肢等,可以弥补肢体的不足。复杂一点的如在身体里植入用生物工程和纳米材料制成的电脑芯片和人造器官,将使个体比过去更长寿,学习能力更强,感知能力更灵敏。这种方式获得的延伸,其实是将媒介对身体的外部延伸与身体的改造结合在了一起。
第四个层次是媒介完全替代除大脑之外的肉身。在以前,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只留下大脑还能活下去,近年来换头术的医学探索证明了这种想法的医学可能性。如果头可以在物质身体上转移,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供给营养,人的大脑就可以单独存在,人的其他部分可以主动截除。科幻片《机器战警》讲的就是这么一种技术可能,影片讲的是底特律一名普通警察墨菲在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暴徒打死,科学家将他还未死亡的大脑移植出来,组合到机械身体之中,墨菲变身为一名超级警察。如果真有一天人类实现了对除大脑外的人体的全部媒介化,那么创造者将彻底由上帝转变为人类自己了。
第五个层次是肉身被彻底否定,包括人的大脑,人完全被自己的模拟物替换。在第四个层次上,我们还试图保留人的大脑,维系物质身体的最后一丝尊严;但这一个层次的延伸,是在完全否定身体基础上的延伸。电影《阿凡达》中的意识转移法,就是这一体外进化思想最有名的艺术表现方式,片中人类通过将一个人类个体的DNA与潘多拉星球上的Na'vi人的DNA结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Na'vi人身体。与人类捐献的DNA有相似性的DNA的人可以通过连接设备将自己的意识迁移到创造的Na'vi人身体中。这个剧情是人类实现精神转移的大胆假想,它是否行得通,还需要科学技术的发展来证明。“人是万物的尺度,存在时万物存在,不存在时万物不存在”[8]185-186,当人的整个肉身都被证明可以替代时,人类建立起来的物种优越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在身体媒介延伸的各个层次中,技术身体与物质身体呈反比关系。物质身体是个体赖以存在的基础,它具有的健康程度、美学状态和灵慧层次都直接影响着个体如何看待自我。对社会关系的构建而言,物质身体是重要的审美对象,也是社会规训的重要对象。当技术身体的重要性不断上升时,社会个体的价值不仅存在于物质身体本身,更存在于延伸它的媒介,如一个人的穿着、交通工具、住宅等。这些媒介的价值越高,社会给予他的价值就越高。当前,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技术让人类足不出户,就能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可以实现对农场、工厂、水电站等的远程监控和操作。身体不需要在场,精神就能突破具体时空的限制。保罗·莱文森认为,“人是媒介的产品或结果,而不是相反”,如按这样理解,那么在媒介对人的物理身体的不断延伸中,人类的自我认知也必将被媒介不断形塑[9]259-260,并在此基础上奠定了被一般人接受的身体和意识、自我和意识间关系的观念。物质身体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的独一无二性,而独一无二性恰是当下每个个体生成自我意识的基础。但当物质身体可以被具有可复制性的无差别的机械身体替换时,自我意识如何建立,以及由此生成的民族、种族观念会如何变化,都值得拭目以待。
身与心从来就没被平等对待过,中国自古就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社会偏见;在西方同样如此,毕达哥拉斯认为身体是灵魂的坟墓,柏拉图认为只有摆脱身体的束缚,认识并净化灵魂,才能重见真理的光明。
物质身体的技术化程度不断加深,其地位总体呈不断下降的趋势。物质身体是人与社会发生关系的中介,是我们获得经验、理解社会的工具,也是意义生产的场域。在三重身体中,物质身体是获得运动感、知觉性、情绪性的在世存在物,它在媒介延伸的技术环境中,不断衍生出新的文化身体。
文化身体的意义源于物质身体的价值,而物质身体的价值主要有两个:功能性价值和审美价值。功能性价值包括生物功能和社会功能,生物功能是性爱和生殖功能,社会功能主要指创造社会财富的生产功能。审美功能指身体本身用于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如体育运动员、模特等,他们的身体价值在于展示。符合审美要求的身体获得文化价值自不待言,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有效的。
这里先谈一下功能性价值中的生物功能,生殖功能前面已谈过,故不再赘述,就性爱功能而言,身体的性爱功能可替代性正在加强。技术正在证明,异性不是获取愉悦感的唯一来源,同性、充气娃娃、网络都是获得性快感的途径。在《人工智能》影片中,人类甚至制造出专门的性爱机器人,其优越性恰如剧中性爱机器人角色的自我推销:“不必担心让我们怀孕,也不必邀请我们去见你的父母。我们用尽方法为你们服务,我们的技巧比任何人类都高明。”这段话点明了未来物质身体性爱功能价值弱化的趋势。
作为一种生产要素,身体的功能价值不是恒定不变的,在低技术时代,身强力壮是社会个体最大的资本,孔武有力相应成为美的最高形态。但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体能优势不再那么重要,特别是技术高度发达环境中的身体,其功能性价值的丧失会引发普遍的焦虑:“有了这个东西,连搬砖都没机会了”,“扫地神器惊现,清洁工人要下岗了”,“无人驾驶车——司机职业的终结者”……现代人正在被这类新闻反复恐吓,这类新闻传达的其实是一种社会焦虑,特别是没有创新能力的人群的焦虑,担心自己在人工智能时代沦为“无用阶级”。人类的创造物——媒介,正在代替大部分体力型和经验型劳动,原先承担这类工作的群体正在丧失社会价值,附生其上的人生价值感也将丧失,当无价值感出现后,仇恨机械化与自动化技术的勒德主义①思想就会被激活。
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为体力劳动者奠定了存在价值的理论基础,认为他们才是社会剩余价值的真正创造者。但技术身体的不断发展,不断降低物质身体的价值,只能从事体力型和经验型劳动的人与“低素质”“低端人口”等概念开始联结在了一起,原来的体力劳动最光荣的社会伦理观发生翻转。在全球畅销书《未来简史》一书中,作者赫拉利认为:人的身体有两种能力,即身体能力和认知能力,随着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算法将逐渐获得主体性地位,在记忆、分析和辨识各种模式的能力上超过人类,未来绝大多数人将沦为无用阶级[10]286。如果真如此,未来没有卓越创新能力的人的存在意义在哪里,人类如何建立自我价值感,如何确定生存意义……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未来社会必须回答的课题。
当物质身体的功能性价值不断削弱时,审美价值则日益突出放大。如今,物质身体的价值主要存在于艺术表演和体育运动中,身体的美学状态不再仅是崇高,阴柔也成为了重要的审美标准。这一点我们从《水浒传》的不同版本中可以发现:在早期的李雪健版本中,英雄好汉普遍是壮实型男人;而在新版的张涵予版本中,英雄好汉们变成了花样美男型,男色卖萌替代好汉打斗成为新的影视景观。“颜控”成为社会现象,显现的正是身体的文化内涵变化。
人类对“身”不满意,但“心”则让自己备感自豪。心是哲学家关注的焦点,但不同哲学家对它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在这里,我们将其定义为人的思维能力或者说意识。正是人所具备的思维能力,才让人类能够“牛马为用”,成为万物之灵。相对于身所具有的广延性,心无形无象,我们只能通过现象来间接反思性地获知它的存在。在宗教中,人由两部分构成,即肉身与灵魂,宗教中的灵魂说到底,其实就是人的思维能力被抽象为一种具有独立性的存在。灵魂不灭,是人对自身的一种想象,也是一种渴望,但在现代哲学家的眼里,灵魂不是笛卡尔意义上的先验性的独立存在,而是不能脱离身体,与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一种能力。
在自我与身体不断疏远的过程中,心的地位不断上升。媒介对人不断延伸,心的作用不断取代身的价值,媒介是心的创造物。这些媒介的出现,许多直接替换了身的使用,特别是数字化生存方式,让人类从“原子人”变成了“比特人”。许多行动已不再需要身体出场,正如麦克卢汉所言:“我们发现自己日益转化成信息的形态,日益接近意识的技术延伸。”[6]93在网络信息技术的帮助下,越来越多的身体物理活动被转化为了信息传播活动,许多体力活儿现在只需远程操控按扭即可完成,人的符号理解能力和运用能力的重要性,远远大过人体体能的重要性。
心的价值之于人类而言无庸置疑,但在人工智能技术的优越性日益显著的当下,心的地位也与身一样遭遇危机。特别是当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概念出现后,人类逐步建立起来的物种优越性开始被质疑,特别是AI的出现,让人类之间的争斗变得没有意义,未来人类围绕的不是个体间的身体对抗,而应是人类的整体与AI之间的对抗。人工智能已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担忧,人们担心当人的创造物有了思维和自我意识后,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就不存在了,这将是整个人类的危机。在科幻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人类创造了具有超强能力的复制人,代替人类自己去冒险。影片中作为人类创造物的复制人脱离人类的控制,成为了威胁人类物种安全的对立物,影片反映了当下人类对人工智能技术的普遍担心。如果真有保罗·莱文森所说的媒介发展趋势:“媒介越来越像人类……媒介会向着人类的功能和形态发展……直到所有人类做的事情,媒介也可以做。”[11]那么,我们如何来看待这个异化为自己对立面的创造物呢?或许,当人类能够创造出各方面能力都超越人类的超类时,历史就将进入另一个发展阶段,“人为一种特定历史建构的人类,正在让位于另外一种历史建构的产物,这种产物被称作后人类”[12]22,而后人类历史到来时,就是人类历史终结时。
随着物联网的发展,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互传数据,人体在传感装置的帮助下成为了一种完全意义上的终端。人体的运动数据、体温、心跳等基本状态数据、网络行为数据等信息正在成为重要的大数据资源。人体的传感装置正在拓展人的感知和认识能力以及人与物的信息交互能力。与以往媒介偏重对人的感觉器官的延伸不同,网络是对人的“神经系统”的延伸和放大,但这种媒介延伸也引发了人们的忧虑,担心当延伸媒介物不断侵入我们的生活,并替代人体器官时,人体的能力可能会退化。此外,当我们的身体健康数据、行为数据,甚至我们的情绪变化数据、思维活动的数据都能被准确采集、传递、储存、利用时,一般社会个体对自身信息的控制是非常有限的,而那些掌握数据资源的权力与组织,对个体的控制将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如此一来,对社会而言,极权主义将进行得非常彻底,而社会个体则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被“老大哥”注视的恐惧之中,隐私将彻底暴露。
除了隐私危机外,人们可预见的危机还有一项重要内容,那就是向大脑输入数据可能产生的大脑控制术。所谓大脑控制术,就是用头显(headset)创造一个和现实交错共存的虚拟世界,并能使人丧失对现实和虚拟的界限判断;更极端的设想是:在人脑中插入电极或芯片,从外界向大脑输入数据,让人变成傀儡,被他人控制而不自知。这样人就可能丧失自己的主体性甚至被抹去自我意识,真到了这么一天的时候,人看起来还活着,文明还存在,但其实文明已经没有了[13]56。为避免这种可能发生的危机,中山大学翟振明教授的观点值得我们注意,“人类一定要设定相应规则限制所有有可能控制人类思想的单向输入。……也就是说,每个个体接收外来信息时越畅通越好,输出对外控制信号时越畅通越好,但要尽量杜绝控制信号的输入。这就是人机互动最基本的原则、最关键的伦理”[13]57。
物质身体、技术身体和文化身体三者互构共生,共同组成社会个体建构自我的身体对象。随着技术环境的变化,物质身体不断进化,它所承担的象征意义也因此而改变。人的身体“不再是纯粹的自然性事实,不再是纯粹的有机体,不再仅仅是医学、生物学和人类学的对象”[14]16,它还涉及到身体文化特性的区辨和认定。技术是把双刃剑,它的不断发展既能增强物质身体能力,也具有风险的不确定性,引发伦理问题。为避免技术异化,威胁人类的本体安全,我们必须对技术进行控制性使用,走一条负责任的技术创新之路。
注释:
① 在工业革命的诞生地英国,因机器的应用减少了对工人的需求,许多人难以找到工作,沦为社会边缘人,并因此仇恨机器。1811年,一名叫勒德的失业纺织工人带领其他失业工人捣毁了被他们视为罪魁祸首的纺织机,后人便将反对科技进步的思想称为勒德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