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婵娟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伍子胥作为春秋战国时期的重要人物,他的故事通过史传典籍和民间流传完整地保存下来。伍子胥的故事最早起源于春秋末期,讲述楚国人伍子胥的父兄因费无忌的谗言被诛杀,伍子胥走投无路之下投奔吴国,借吴国兵力讨伐楚国,为父兄报仇雪恨,之后辅佐吴王夫差,最终因敢于直谏而被赐死。他替父兄报仇、敢于直谏的优秀品质历来备受推崇,成为忠臣孝子的典范。他的故事也成为后世文人热衷改编的题材,通过不同的方式演绎,深受大众喜爱。
李寿卿的《伍员吹箫》取材于《左传》《史记》所记载的伍子胥故事,是元杂剧中改编较好的作品之一,日本学者称它为“史剧杰作之一”,与《赵氏孤儿》一起被称为元杂剧“复仇者的双璧”[1]。剧作以元杂剧传统的“四折一楔子”形式,演绎伍子胥复仇和报恩的故事,塑造伍子胥知恩图报的复仇者形象。《伍员吹箫》依据历史典籍记载的伍子胥故事,根据自己的情感,对故事进行适当的改编。剧作家在处理题材时,不局限于史料,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念和情绪,在史料的选择上作了有利于这种表达的选择和改造”[2],对人物形象、故事矛盾、故事结局的改动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使作品适应时代的需求,符合当时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
伍子胥故事,最早见于《左传》。《左传》中伍子胥的史事散布在昭公二十年、昭公三十年、昭公三十一年、定公四年、哀公元年、哀公十一年中,这些记载从费无忌向楚平王进献谗言、伍奢父子被杀开始,中间记载了伍子胥投奔吴国、公子光杀吴王僚自立为王、伍子胥攻破楚国、楚昭王出逃、申包胥复兴楚国、吴国攻打齐国等事件,最后记载伍子胥被吴王夫差赐死、勾践灭吴。《左传》对伍子胥事迹的记载虽然比较零散,但记载了伍子胥主要的生平事迹。
《国语》在《左传》的基础上对伍子胥的事迹进一步补充,分别在《吴语》和《越语》中记载伍子胥的言论。主要记载伍子胥在吴国对吴王夫差忠心耿耿,敢于直谏,最终被逼自杀,体现伍子胥在政治上的谋略以及为吴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左传》和《国语》作为记载伍子胥故事最原始的历史文献,对伍子胥事迹的记载已经有了粗略的脉络,人物形象也有比较完整的塑造,使伍子胥的故事得以流传。
此后,《韩非子》《吕氏春秋》对伍子胥的故事进一步加工。司马迁的《史记》,第一次完整叙述伍子胥的故事。到东汉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伍子胥的故事得以基本定型[3]。随着伍子胥故事在民间的广泛流传,唐代敦煌变文《伍子胥变文》以及宋元讲史话本《吴越春秋连象平话》,使伍子胥故事的结构更加完整,情节更加曲折,人物经历更富有传奇色彩。元明时期,出现了一系列以伍子胥故事为题材改编的戏剧,这些戏剧在原有的故事情节中增加许多新的情节,使故事内容更加丰富。而到了明清小说《东周列国志》,伍子胥的故事则完全从历史传说转变为文学创作,成为深受市民阶层喜爱的民间文学。
李寿卿的《伍员吹箫》对伍子胥故事的改编,主要体现在人物形象、故事矛盾、故事结局。
历史上的专诸是一名刺客,这在《左传》《史记》等史料文献中均有记载。伍子胥把他推荐给吴公子光,助其刺杀吴王僚,夺得王位。《史记》在“刺客列传”中对专诸刺僚王的故事作了完整的叙述。
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4]
在李寿卿的《伍员吹箫》中,专诸的身份和事迹有了很大的改变。专诸不再是刺客,而是帮助伍子胥复仇的侠义之士。伍子胥到了吴国,几次向吴王借兵,都没有借到,流落到丹阳县,整日靠吹箫度日。当地的一些市井之流欺辱他时,专诸出手相救。专诸在不知伍子胥身份的情况下,和伍子胥结拜为兄弟,听了伍子胥一家被杀害的冤仇,主动要帮伍子胥复仇,他说:“将军若不弃呵,我情愿与你同破楚仇,万死不避。”[5]之后,又与伍子胥一起攻破楚国,帮助伍子胥擒住费无忌,受到吴王的加爵封赏。
专诸在《伍员吹箫》中由刺客形象转变为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士,他不再是史籍记载的为刺杀吴王僚而牺牲的悲惨烈士,而是帮助伍子胥攻破楚国的热血壮士,他的人生结局圆满。
史料记载,伍子胥的父亲之所以被杀,源于“楚平王与太子建之间的父子矛盾”[6]。楚平王违背纲常伦理,娶了为太子选的美妇,担心日后太子因为此事谋反,派人诛杀太子,太子侥幸逃脱,但当时身为太子太傅的伍奢因牵连此事被无辜杀害。本是楚平王与太子建之间的父子矛盾,在朝堂之上发展为无道君主与忠心臣子之间的矛盾。楚平王是导致伍奢父子被杀的主凶,是引发整件事情的根源。
而在《伍员吹箫》剧本中,作者将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的矛盾改编为忠臣被奸臣陷害的忠奸矛盾,将主要的罪责归咎在奸臣费无忌身上。剧中费无忌出场一句“别人笑我做奸臣。我做奸臣笑别人”表明他的奸臣身份和他的人生追求。同时,费无忌也交代了伍奢一家被杀害的原因。
扫描条件同“2.5”项下,对Lut在Lut-PC及Lut-PC-SD中的存在状态进行XRPD扫描分析。由结果可知(图6),Lut制备成Lut-PC后,呈现典型的无定形状态,表明形成了磷脂复合物。进一步将Lut-PC制备成Lut-PC-SD后,Lut在Lut-PC-SD中同样以无定形状态存在。
自从临潼斗宝之后,谁想太傅伍奢无礼,他在平公面前,搬弄我许多的是非,不想被我预先说过,倒惹的平公大怒,将伍奢并家属尽皆拏来杀坏了。[5]
可以看出,伍奢出于忠心向楚平王谏言,结果被费无忌反咬一口,一家被陷害致死。费无忌为了斩草除根,还派他的儿子费无雄假传平公的旨意,欺骗伍子胥入朝为相,想将他一并杀害。剧本没有提及楚平王娶太子妇之事,也没有过多将楚平王牵扯进来,而是将罪责归于费无忌,认为是他陷害忠良,楚平王只是受了蒙蔽,一时糊涂。剧本经过改编,将原本楚平王与伍奢之间君与臣的矛盾转变为伍奢与费无忌之间忠与奸的矛盾,使故事的矛盾关系发生根本性变化。
《伍员吹箫》改编伍子胥故事时,将史籍中君与臣的矛盾转化为剧本中忠与奸的矛盾,但是在剧本中,还可以看到伍子胥与楚平王之间的矛盾冲突。
某想临潼会上,保全十七国公子无事回还,如此大功,今日听信费无忌谗言,将我三百口家属尽皆杀坏,自古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我和你更待干罢![5]
伍子胥认为楚平王不念自己当初在临潼会上的功劳,听信费无忌的谗言,将他家满门诛杀。在剧本的楔子中,伍子胥攻破楚国,杀入郢城,找楚平王报仇,虽然楚平王已死,但伍子胥仍然把楚平王的尸体挖掘出来,鞭尸三百下,以此来泄心头之恨。在伍子胥看来,楚平王是杀害他全家的罪魁祸首。
在历史典籍和民间传说当中,人们普遍接受伍子胥一家被害是因为楚平王昏庸无道这种说法。但是伍子胥为了报父兄之仇,背叛楚国投靠吴国,在传统观念中是“不忠不义”的。于是,剧作家在改编伍子胥故事时,刻意将君与臣之间的矛盾转化为忠与奸之间的矛盾,以此使伍子胥伐楚更具正义性,从而维护伍子胥正义的复仇者形象。
历史典籍和民间传说中,伍子胥复仇成功,复仇之后留在吴国辅佐吴王夫差,最终因反对吴王夫差北上伐齐,被陷害致死,结局悲惨。而在《伍员吹箫》中,剧作家将伍子胥复仇故事进行改编,只截取了从报仇到报仇成功部分,伍子胥的悲剧结局转为大团圆结局。
伍子胥历经18 年之后,在众多侠义之士的帮助之下,终于攻破楚国,生擒费无忌,鞭尸楚平王,报了杀父兄之仇。就像吴王在剧中对伍子胥所说“想你自走樊城,来到俺这丹阳县,吹箫度日,过了十八年光景。如今得生擒费无忌,亲鞭楚平王尸,报了父兄之仇,却也不枉了”[5],这样的结局,对于伍子胥来说应该算是圆满了。
不仅伍子胥如此,剧中其他人的结局也有所改变。史籍中的专诸刺杀吴王僚,结果被侍卫杀死。专诸作为一名刺客,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结局是悲惨的。而在《伍员吹箫》中,专诸帮助伍子胥攻破楚国,被吴王封为将军,加官进爵,人生结局圆满。
《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芊胜被楚惠王召回楚国,请求攻打郑国替父报仇,未果,便发动内战,战败逃于山中,被逼自杀。但在《伍员吹箫》中,芊胜的悲剧命运有了改变。在剧中,他父亲惨死之后,他没有成为孤儿,伍子胥对其视为己出,像亲生儿子一样照护。逃难过程中,讨要饭食时,伍子胥顾不上自己是否挨饿,最先想到的是芊胜,当渔夫问他饿不饿时,他说:“我还不打紧,这小哥一昼夜不曾吃饭哩。”[5]打败楚国之后,芊胜被送还楚国,夺得王位,芊胜的人生命运得以改变,拥有圆满的结局。
剧本的最后,吴王出面进行论功行赏。
(吴王云)一行人都跪下者,听寡人的命。(词云)楚平王听信费无忌,任忠良一旦全家毙。伍子胥单骑走樊城,携芊胜千里投吴地。在中途遇着两贤人,赴江心誓死吴回避。丹阳市生计托吹箫,说专诸共吐虹霓气。借军兵破楚凯歌回,杀奸臣亲把冤魂祭。芊公子事定送还都,专将军爵赏应如例,浣婆婆给养尽终身,村厮儿救郑功非细。报恩仇从此快平生,堪留作千古英雄记。(众谢恩科)(正末唱)[5]
奸臣费无忌被斩首示众,芊胜被送还京都,专诸赐予爵赏,浣婆婆得以奉养终身,村厮儿帮助郑国退兵成功,剧中人的结局“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伍员吹箫》将伍子胥的故事用“四折一楔子”的杂剧形式表现,将专诸的形象改编为义士形象,使伍子胥的形象世俗化,使伍子胥伐楚具有正义性,最后采用元杂剧常用的大团圆结局,改变了伍子胥故事原有的悲剧结局。剧作家之所以作出这样的改编,是为了适应市民阶层的审美需求,迎合观众的审美情趣,以期让自己的作品受到大众的喜爱。
元代,市民阶层成为观看元杂剧演出的主要观众,他们的一些伦理观念、价值取向、审美品位都直接影响元杂剧的创作。市民崇尚的“善恶有报”道德伦理观念,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美好愿望,直接体现在元杂剧“明善恶,劝化浊民”的创作意图中[7]。
《伍员吹箫》为了迎合广大平民观众的审美趣味,在剧作中着力表现对善的赞美、对恶的鞭笞。剧中的伍子胥恩怨分明,对帮助过他的浣纱女、渔夫给予报恩,而对杀害他们全家的费无忌、楚平王则进行复仇。正是这种善恶有报的道德伦理观念,使得《伍员吹箫》重新演绎伍子胥的故事时,将原本故事的悲剧结局改编成大团圆结局,善与恶在剧尾也得到了评判。
(吴王云)一行人都跪下者,听寡人的命。(词云)楚平王听信费无忌,任忠良一旦全家毙。伍子胥单骑走樊城,携芊胜千里投吴地。在中途遇着两贤人,赴江心誓死吴回避。丹阳市生计托吹箫,说专诸共吐虹霓气。借军兵破楚凯歌回,杀奸臣亲把冤魂祭。芊公子事定送还都,专将军爵赏应如例,浣婆婆给养尽终身,村厮儿救郑功非细。报恩仇从此快平生,堪留作千古英雄记。(众谢恩科)(正末唱)
【随尾】一生心事神天表,早将他恩仇报了。越显得那两个救忠良甘舍命的世间稀,这一个展英雄能为国的可也众中少。(并下)[5]
元杂剧在结尾的时候,对全剧进行总结、对人物进行褒贬的戏曲评论,“不仅满足了勾栏观众‘善恶有报’的审美期待心理,获得了大快人心的戏剧效果;同时寄寓了剧作者劝善惩恶的创作意图,所谓‘寓教于乐’者是也”[8]。剧作家的创作意图,体现善恶有报的道德伦理观念,符合当时大众的审美需求和审美期待。也因此,这类题材的作品更容易被观众所接受。
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为市民的文化娱乐生活提供了一个新的场所。瓦舍勾栏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戏剧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戏剧演出不再局限于为上层社会服务,变为一种平民化的娱乐活动。“宋元戏曲是一种瓦舍文化,瓦舍文化是一种平民文化,这是因为从瓦舍文化中成熟起来的宋元戏曲,无论从剧作者、戏班、艺人,或者从观众来看,其主要构成成分是市井平民,他们显然属于与文人士大夫文化族群相异的平民文化族群,这就决定了宋元戏曲以平民眼光与尺度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8]元杂剧剧作家为了使其作品符合平民化的价值标准,势必要对原有的人物故事进行一些改编,以迎合市民平民化的审美趣味。
伍子胥在逃亡的过程中,受到浣纱女、渔夫的帮助,最终得以攻破楚国,报杀父兄之仇。剧中伍子胥害怕浣纱女和渔夫泄露他的行踪,逼迫他们以死来保守秘密。浣纱女和渔夫没有因为帮助伍子胥而得到好处,反而因此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被迫自杀来消除伍子胥的顾虑。这样的情节设计,使得伍子胥的形象不再只有光辉、高大的一面,而是也有自私、冷漠、多疑的一面,将伍子胥的形象平民化,拉近与平民观众的距离,符合观众的审美乐趣。
文学有雅俗之分,元杂剧属于一种独特的艺术样式,“它既属于俗文学的范畴,但又沾上了雅文学的灵光,正处于雅、俗文学交汇的交叉点上”[9]。但是,元杂剧是在俗文学兴盛的条件下发展起来的,它以通俗化、娱乐性深受市民阶层的喜爱。大团圆结局是元杂剧通常采用的一种剧情模式,即使原来的故事结局不是大团圆结局,剧作家也将其改编为大团圆结局,这种改编正是为了迎合、顺应市民观众的娱乐趣尚。
伍子胥复仇故事在史籍中以悲剧结尾,他虽然复仇成功,但最终被陷害致死。《伍员吹箫》中,剧作家为了让其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只截取了他报仇到报仇成功的部分,没有叙述后面的内容,这种有意的截取,让故事结局发生了改变。在伍子胥复仇过程中,得到了众多义士的慷慨相助,其中以专诸的人物形象最为典型。历史上的专诸是一名刺客,在刺杀吴王僚的过程中被杀死。而在《伍员吹箫》当中,专诸为侠士,帮助伍子胥复仇,最后被吴王加官进爵。剧中,人物的悲剧命运都被改写,故事也改编成大团圆结局。元杂剧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受到当时市民阶层的欢迎,是因为符合他们的欣赏习惯和审美需求。“俗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娱乐文化,广大观众看戏的主要目的是出于消遣娱乐。”[8]《伍员吹箫》对人物形象、故事结局的改编,就是为了迎合市民阶层娱乐趣尚的审美需求。
“戏剧属于诉诸人视觉形象的艺术,它主要是通过舞台表演来完成故事的叙述、人物的刻画,观众也是通过观看演员表演而获得知识,得到审美心理的满足。因此,创作剧本必然要考虑到观众的欣赏习惯和审美情趣。”[10]元杂剧更是如此,剧作家对故事进行诸多方面的改写,就是为了符合观众善恶有报的道德伦理观念,迎合观众平民化的价值追求以及娱乐趣尚的欣赏习惯和审美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