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复兴的美好生活意涵*

2020-02-28 02:46刘志洪
江海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兴盛中华民族民族

刘志洪 郭 湛

内容提要 正确理解民族复兴的本质与取向,是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思想前提。普遍为人们所推崇的重新跻身世界前列,只是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表层征象,并非核心规定。唯有人民美好生活,才是民族复兴的真正实质,是其永不干涸的源泉和恒久存续的根基。人民美好生活不能被视为复兴进程中可有可无的东西甚至负担,更不能当作手段和代价,而必须真正理解为贯穿于全部行动的根本目的。创造具有时代水准且能引领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生成较现代资本主义更为美好的生活模式,是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显著标识和最高标准。实现更高质量的美好生活,意味着深层和高度的民族复兴的到来。以创造和共享美好生活为自身使命的中华儿女,将谱写当代民族复兴的崭新篇章,为人类发展提供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富含智慧与力量的中国方案。越是将美好生活作为民族复兴的核心,越是以主体性—公共性的方式创造美好生活,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就越是大踏步地走向我们。

勇于自我批判的启蒙始终是“未竟的事业”。永远无法摆脱和克服历史的局限,并且常常不知不觉被自身局限性左右的人类,总是需要自我启蒙。在民族兴盛的本质和取向问题上,人们犯过许多错误,也遭受过诸多源于自身错误的“报复”,从而不得不展开自我反思和自我超越。只有对民族兴盛的真正本质和取向形成高度自觉,并将其贯穿于全部观念与行动之中,中华民族的当代复兴才是可能的。深刻反思和准确把握中华民族复兴的内核,自觉批判和矫正复兴进程中的偏颇,生成更为睿智的洞见,不仅至关重要,而且迫在眉睫。

中共十九大把中国人民的美好生活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共同作为中国共产党人在新时代为之奋斗的宏伟目标。二者之关系具有理论上的前提性,是需要加以深入思考和清晰阐释的。习近平指出,中国梦最根本的是实现中国人民的美好生活。这不仅为科学理解人民美好生活和民族伟大复兴的关系,而且为深入把握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实质指明了方向:人民美好生活是民族复兴的基本内核。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主要指向,就是让人民通过不懈的奋斗,过上具有时代水准且能引领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生成并确立这一理念,并坚定地趋向它,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基本前提。

跻身前列并非民族复兴本质

人们通常把我们所说的复兴,理解为中华民族重新跻身世界前列,成为强大以至最强大的民族。“中华民族复兴思想的最早提出者和阐述者”孙中山认为,复兴是使中国重新成为“世界一等大强国”,乃至成为“世界之冠”“最富最强之国”①。这代表了目前学界和民众关于民族复兴本质与取向的主流看法,甚至成为普遍的民族情绪乃至情结。许多人热衷于同其他民族进行比较,期盼中国超越西方发达国家特别是美国,重登世界第一宝座。人们把跻身前列或第一仅仅理解为综合国力乃至硬实力的增长。在他们心目中,这就是民族复兴的主要乃至全部意涵。

应该承认,这种认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恩格斯指出,“排除民族压迫是一切健康而自由的发展的基本条件”②。兴盛以独立为前提。在以宰制为基本规定的中心—边缘的世界体系中,为了实现健康、自由而长远的发展,必须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支配中挣脱出来。只有发展出强大的国力,重新跻身世界前列,才能不再遭受侵略、剥削和压迫,才能有力地维护国家利益,维持和平发展的国际格局。也正是由于这种“救亡图存”的切身意义,在民族复兴之初和遭遇外部阻遏之际,人们极易对这种复兴作跻身前列的理解,来自外部的压力和威胁越大,这种自强的渴望就越强烈。无疑,跻身前列有助于激发整个民族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对于推动社会发展和人民幸福也有益处。然而必须看到,跻身世界前列虽为民族复兴的基础性条件,但只是一种表层的征象,而非核心的规定。

比较或对比是认识事物,特别是认识事物关系的重要方法。从本质上讲,人的发展不是同他者相比而言的相对的发展,而是同自身可能的发展高度相较而言的绝对的发展。无论个体还是共同体,皆是如此。霍布斯曾揭示,“人类的快乐却在于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感到得意只是出人头地的事情”③。长久以来,众多国人更是把出人头地当作人生目标。但一个人的真正强大不在于超越别人,比别人更强;而在于超越自己,成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之人,并协助他人也成为这样的人。马克思在青年时代就认识到,“人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自己才能达到完美”④。古圣先贤所说的“成己成物”“兼济天下”和“美美与共”等,强调的也都是这个道理。同样,一个民族的真正兴盛,也不在于比别的民族更“强大”或更“优先”,而在于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在于为其他民族提供智慧与力量,引领世界各民族一同兴盛起来,这样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古人所说的“协和万邦”也有这种意涵。

从诞生伊始就以群体方式存在的人类,总是遇到其他群体的激烈竞争乃至冲突。群体的兴盛与否极易同这种竞争和冲突的胜败“本质性”地关联起来。古往今来,民族间直接的竞争与冲突有时是很残酷的,决定性地影响民族成员的前途命运。所以,无论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人们都容易只是从和其他民族实力比较的角度理解民族强盛:在同外族的竞争和冲突中获胜,自己的民族就是强大和兴盛的;反之,就是弱小和衰落的。这种源远流长且广泛传布的思维具有历史的也是相对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但不具有绝对的合理性与必然性,仅仅适用于弱肉强食的野蛮时代或者马克思所说的“史前时代”。随着文化和文明的推进,这种理解越来越丧失存在的合理性与现实性。尽管“强者思维一直都没有被放弃,仍然具有当代性”⑤,但中华民族的当代复兴不是野蛮的复兴,而是文明的复兴;不是遵从“自然法则”,而是守护“人文法则”。如果只是希望超过别的民族,那么,我们的复兴就难以给人类文明提供更多有益内容,甚至还可能存在令文明倒退之虞。“当代政治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超越战争而以和平方式去创造永久合作”⑥,康德永久和平论指出的方向值得当今人类深思。

马克思主义是扬弃狭隘民族主义的国际主义,它的眼界决不囿于某个民族独领风骚,而在于各个民族、全人类都实现自由全面发展。事实上,唯有每个民族都真正兴盛,单个民族的高度兴盛才是可能的。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和目标,每个民族的兴盛是一切民族兴盛的条件和目标。所有民族都兴盛起来,才能生成高级形态的人类共同体,亦即“自由人的联合体”。中华民族必须明确将这种意义上的兴盛作为自己的愿景,勇毅地向它迈进。“为世界谋大同,为人类创未来”,在任何时候都是共产党人应有的情怀。当然,在这个意义上,民族就实质性地消亡了。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民族未来的基本思想。随着民族的消亡,民族的“世界排名”自然也就随之“消亡”,不再具有价值和可能。

即使在当前,“世界排名”也不应成为中华民族复兴的核心追求,因为我们实际上已被置于世界命运共同体之中。人类的前途命运已然紧密地联结甚至扭结在一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仅从负向的视角看,在高度全球化、总体性危机四伏的现时代“地球村”中,没有任何民族能够在人类整体遭受重大灾难时独善其身。因此,只顾及本民族的利益和排名并非明智之举。积极构建命运共同体,以差异性共在的方式发展,才是当今人类发展的“正道”乃至“捷径”。实践自觉比思想自觉更为重要。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提出者和倡导者,中华民族理当比别的民族更加自觉地践行这一理念。显然,同别的民族—国家争夺排名的靠前,和这一理念是格格不入的。随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不断发展,“世界排名”将愈益丧失当下被赋予的过于沉重的“意义”,跻身前列也将愈发失去作为民族兴盛标志的资格。

并且,这种复兴思维还存在诸多严重的隐患。在“梦回唐朝”“超英赶美”心态的作用下,一些人变得急躁。少数人甚至提出中国已经超越美国,或中国已然成为世界“领袖”乃至“救世主”的观点,无视我们只是在接近世界舞台中央的事实。自负和自卑往往两极相通。而且,这种思维过于看重民族的地位和民族间的竞赛,容易引发和激化矛盾、冲突,导致不必要的较量乃至战争,甚至可能滑向狭隘民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等错误观念。“无论中国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们都不会威胁谁,都不会颠覆现行国际体系,都不会谋求建立势力范围。中国始终是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⑦如果过度重视自己的“座次”,痴迷于比较和“超越”,那么,我们可能丧失这种宝贵的觉悟,堕入旧有国际格局的泥沼。

在现象学的视域中,人只有通过非本真的生存状态,才能达至本真抑或更高的生存状态。民族的兴盛和对民族兴盛的理解亦如此,需要从初步兴盛走向高度兴盛,从表层理解通达深层理解,这是必然的历史过程。当民族的发展或兴盛达至一定程度,就应该而且能够对民族兴盛生成更高层次的理解,进而创造更高层次的兴盛。在中华民族已经逐步复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今天,“跻身前列”思维的局限愈发扩大并清晰地暴露出来。希冀真正复兴的华夏儿女不能将自己的认识禁锢于这一水准,将其作为长远的目标,更不能当作本质与终极的目标,而必须更为深刻地把握民族复兴的实质,追求更高层面的复兴。唯有如此,才能以更好的心态更加自信地面对和处理一切。

民族复兴的实质是人民美好生活

生活、实践的观点既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首要的、基本的观点,也是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核心性的观点。“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⑧而人的(生命)活动的总和就是生活,“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⑨。这是马克思存在论革命所敞开的真理。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作为人类存在的总体,在本质上就是人们生活的展开过程。换言之,人民的生活是社会历史的“实体”和“主体”,乃至“本体”。“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⑩马克思主义强调透过表层的观念深入现实生活或者毋宁说物质生活,进而从物质生活的生产及其方式出发,揭示了社会发展的逻辑,科学回答了“历史之谜”,建构了崭新的历史观,实现了世界观的变革。列斐伏尔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批判性的认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思想最合乎逻辑地和最系统地涉及生活这个层面,洞察生活,揭示生活”。在这种“生活本体论”的意义上,维特根斯坦也强调,时代的病痛要通过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来解决。

发展伦理学家德尼·古莱指出,人们之所以无批判地使用“发展”概念,是由于没有领会其真正意涵。本质而言,发展是前进的、上升的运动,是新事物代替旧事物的过程。“在批判地观察之下,许多明显的发展证明是‘反发展’。相反地,看来一般的成就却往往构成真正的发展进展。”对于民族复兴即中华民族当代发展的内涵,也需要加以全面和深刻的把握。诸多“标志性”功业,由于其耀眼光芒而被认定为发展和兴盛,但并非深层意义的发展和兴盛,并没有真正推动民族的进步;人民美好生活看似一般性要求,实质上却是根本性的发展。这是全部社会历史最为基础而深刻的变化,能够实现中华民族本真性的升华。当前,仍然有不少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把发展仅仅理解为经济发展,这是一种狭窄且片面的观念。事实上,没有同社会其他领域发展相协调的经济发展,甚至不一定算得上是发展。

人的发展是社会发展的核心,也是民族兴盛的核心。这种兴盛不是空洞的,而是具体的,直接而言,表现为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科技、军事、外交等各项事业的高度发展。但这些事业及其发展必须通过人民以及他们的生活方能实际地表现和实现。在根本的意义上,这些事业的发展体现为人们物质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社会生活和生态生活等各种生活向度的改善,呈现为生活水准和品质的提升。民族的兴盛集中展现为人民的美好生活。“国家富强,民族复兴,最终要体现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都幸福美满上,体现在亿万人民生活不断改善上。”唯有中国人民生活美好起来,中华民族才现实性和高标准地复兴或“强起来”。在这一意义上理解“强起来”,是对其更为合理的把握。这种意义上的“强起来”,实际上也就是“美起来”。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

从本质向度看,中国人民的美好生活和中华民族的兴盛具有同一性。按照通常的语词用法,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是相同的,皆指由中国人组成的共同体。人民和民族的关系并不像一些论者认为的那样只是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人民并非个体,而是群体。虽然较之民族,在日常语言中,人民更容易作个人解,也可以理解为一般人,但就实质而言,它是由众多对历史发展起正向作用的人有机联系构成的共同体。复兴即再度兴盛,由积贫积弱的民族重新成为强盛的民族,由近代贫穷落后的旧中国转换成现代意义上繁荣富强的新中国。人和人的生活(存在)是一致的,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人。马克思指出,“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而全部共同体成员的生活状况则清晰地显示了整个共同体的发展状态。人民生活的“复兴”,由困苦乃至悲惨生活转变为美好生活,也就是民族的复兴。也可以说,人民美好生活是现实生活向度的民族复兴,而民族复兴则为民族兴旺向度的人民美好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党的十九大报告将“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认定为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

从历史向度看,中华民族的兴衰和中国人民的生活是同一个过程。民族兴衰为表,人民生活是里。人民生活的困苦是中华民族衰落的深层根源。如孙中山所言:“我中华之弱,由于民贫。”反过来看,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对更好生活的向往和创造,也正是中华民族追求和实现伟大复兴的开端,民族复兴也是中国人民奋力追求的美好生活愿景。人民在新时代条件下过上较高层次的美好生活,意味着民族复兴由梦想变成现实。换言之,中国人民美好生活实现之日,就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成功之时。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创造,是民族兴盛最为强劲、深层和恒久的动力。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开拓,融汇成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磅礴力量。中华民族的复兴,生成和实现于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创造之中。人民向往更好以至“最好”的生活,必然要求并推动整个民族的发展;追求物质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社会生活和生态生活等各种生活的改善,必然要求并推动国家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等项事业的发展。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创造,已经内在地凝结为当代中国人的时代精神与民族精神。将美好生活作为内核加以追求和实现,是中华民族复兴的正道乃至捷径。“中国梦是人民的梦,必须同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结合起来才能取得成功。”这句话就是对中华民族复兴动力的准确揭示。只要同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奋力开拓有机结合起来,中华民族的当代复兴就必定是刚健有力的。实现美好生活最大程度地涵盖和凝练了全体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深刻内蕴和准确表达了华夏儿女的共同理想与诉求,让各个地域和阶层的民众,都能在民族复兴的进程中更好地实现自身核心需要。

人民美好生活还构成中华民族恒久兴盛的深厚根基。没有建基于人民美好生活的“兴盛”,一定是危机四伏从而必然崩塌的。人类历史上众多王朝“兴盛”,纵使短时间内表现得异常“强大”,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或“黄粱一梦”,究其原因,就在于人民生活不美好,并且无法让人民生活变得美好。通过集中发展重工业和军事力量等硬实力,前苏联的国力迅速增长,成为能同美国相抗衡的超级大国。然而,由于同人民生活直接相关的轻工业和农业等基础产业发展不足,致使人民生活十分艰苦,这是苏联剧变的重要原因。唯有人民生活长久美好,民族才能长久兴盛。这构成了民族兴盛和人民生活美好的一般关系乃至“绝对规律”,没有任何民族能够违背这种规律获得真正长久的兴盛。

由此可见,实现人民美好生活是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核心规定和根本标识。可以从多个视域和标准出发考察与衡量民族复兴,但最高的视域和标准则是人民美好生活。“国富民穷”“国强民弱”等现象表明,在综合国力特别是对它的计算和人民美好生活之间存在着不小的距离。“国富”不等于“民富”,而且“民富”也不等于“民福”。在我们的综合国力快速跃居世界前列时,“过劳死率”也迅速攀升,以致中央权威媒体都反复发声,不要让各行各业劳动者过度加班和劳累。只有美好生活“本身”实现,民族复兴才本真性地到来。当然,我们绝不是说跻身前列毫无意义,而只是说中华民族是否实现伟大复兴,本质上不是看国家是否跻身世界前列,而是看人民是否过上美好生活。成为世界排名靠前的民族,只是复兴的表层或初级标志。实现人民高水准且不断提升的美好生活,才是复兴的深层或高级标志,即其“充足理由律”。也可以说,跻身前列并非民族复兴的绝对标志,美好生活才是这种复兴的绝对标志。

力图复兴的华夏儿女必须明确地把真正、深层和高度的复兴,同表层、初步乃至虚假的复兴区别开来。退一步说,即使把民族复兴理解为跻身前列,也不能只将其理解为硬实力或综合国力跻身前列,而应领会为人民生活品质跻身前列。在这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美好生活是对“跻身前列”的内在超越和积极扬弃,亦即“跻身前列”的升级版。事实上,当我们不再时刻关注自己在世界上的排名特别是对最强国家的取代,而是专注于人民美好生活时,一个复兴了的伟大中国就必然甚或已然屹立于世界的东方。不需要经常“自我确证”的个体和共同体才可能是优秀的。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的眼界和胸怀只是囿于世界排名的话,就确凿无疑地表明我们离真正的优秀还有不小的距离。

当然,需要强调的是,作为中华民族当代复兴内核的美好生活,或者说中国人民所应向往和创造的美好生活,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美好生活,也不只是当代意义和标准的美好生活,而是具有变革意义的崭新的美好生活,亦即能够代表并引领人类未来的美好生活。具体而言,这是一种较现代资本主义生活模式更合理、更高级、更美好,通达更高自由之境并且不断自觉优化的生活模式。这种新的生活模式同当前学界看重的新文明形态是一致的。确如基佐所言,文明意味着“国民生活的不断完善”。真正和高度的美好生活,一定是“文化”进至“文明”的生活。

人民美好生活是民族复兴的目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关怀古》)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俯拾皆是,几乎成为一个普遍性的魔咒。民族(国家)“兴盛”并不都有益于人民生活,还时常不利于人民生活;不仅没有给民众带来渴求的生活,还令他们长时间陷于困苦之中。人民生活的某些改善,在很多情况下只是“兴盛”的附带品。因为,这些“兴盛”并不是以改善人民生活为目的,而只是将其作为实现自身的手段,甚至这些“兴盛”还要以人民生活的困苦为条件和代价,否则,就无法创建“丰功伟业”和“太平盛世”。正是由于将本应用于人民生活的资源与财富转用于“兴盛”,牺牲人民的生活品质,才让某些民族或国家“显得”强大。

在当下中国,一些人认为发展和复兴是最为重要和优先的,其他一切包括人民生活的改善都是次要的,甚至可以为了发展和复兴而被牺牲掉。在他们看来,美好生活是“虚”的,发展和复兴才是“实”的。一些地方热衷于所谓的发展,把人民生活看作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东西,无暇顾及更无力将其作为主要目的。在所有发展成就中,人民生活的改善是最困难、最缓慢的,常常被有意或无意地轻视、忽视乃至丢弃。更为严重的是,一旦人民生活同某些地方官员所理解的发展不一致甚至相悖,就很自然地被当作“发展”的负担看待。在一些地方,以集体利益或公共利益之名对民众合法利益或正常生活的侵害并不鲜见。人的生活不被视为发展目的,而发展的手段却被当成目的,更严重的问题是,发展的目的沦为手段和代价。譬如,人民对“住有所居”等美好生活的期盼,时常变成地方“经济发展”的手段。这种将人民美好生活和民族伟大复兴割裂开来的做法,根本无法真正领会人民美好生活是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目的这一重要意涵。

美好生活是人之生命的丰盈绽开。生活尤其是美好生活,构成现实生活着的人们的现实世界乃至意义世界,也是理所当然的目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美好生活是人们在拥有一定生活必需品之后,经过深思熟虑选择的生活方式和活动;这种生活不是手段,而是以自身为目的,是最高的善,是人们追求的终极意义。对于民众而言,社会发展和民族兴盛最重要的是改善和提升生活品质,过上美好以至更加美好的生活。如果以康德的方式说,“人民是目的”,那么美好生活就是“目的的目的”。脱离这种幸福美好生活,民族兴盛就失去了内在的灵魂和方向,从而丧失价值与意义。

阿马蒂亚·森也指出,“自由是发展的主要目的”。可以明确地说,一切悖逆人民美好生活的“发展”都是“反发展”。人民生活不美好,根本谈不上民族的兴盛。如果生活困苦,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兴盛。即便被认为是“兴盛”,也必定是虚幻的“兴盛”。“从扩展实质性自由的角度来看待发展,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目标——正是它们才使发展变得重要——而不仅仅是某些在发展过程中发挥显著作用的手段。”此言颇有见地。只有切实将人民美好生活作为目的和归宿,而不是手段和代价,真正的民族兴盛才可能到来。

不同于旧式王朝和帝国的兴盛,社会主义中国的发展尤其需要把人民美好生活作为绝对目的。以康德的方式说,就是“绝对命令”。一些社会主义者早就提出,“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应该永远是道德家和政治家所抱的目的”。马克思、恩格斯也认为,只有通过社会主义运动,在共产主义洪流中,民族复兴才是可能的。中华民族的当代复兴,理应符合社会主义的本质规定与要求。马克思主义是“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共产主义以实现人不断提升的解放和自由为理想。而人的发展、解放和自由的过程,就是美好地生活的过程。所以,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在于将美好生活作为发展和兴盛的出发点与落脚点。这是中华民族当代复兴的基本规定,也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复兴高于前社会主义复兴的根本之处。正因为如此,习近平强调,“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本质性地要求把人民美好生活作为当代中国发展和中华民族复兴的核心任务。

社会发展是人民生活美好程度逐步提升的过程。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合理性和进步性就在于,在总体上提高了社会成员的生活水准。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是所有人都根本性地提升了生活的美好程度、实现了相对完美的生活的社会。这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判定。但资本主义无法真正实现人民的美好生活,这是它最终应当被超越的重要缘由。“一个美好生活的社会不能仅仅围绕市场竞争而产生。对诸如团结一致、相互负责以及忠于超越利益的事业等价值观的精神召唤也是需要的。”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实质,就是把人民美好生活作为真正目的,为社会和人的发展创造条件,让人民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国家由于客观的历史条件,人民的生活水准在总体上仍明显落后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尽管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无法实现也不能要求生活水准达到很高程度,但在发展中理当奋力趋向和实现这样的目标:使社会成员过上比包括资本主义社会在内的前社会主义社会的成员更高程度的美好生活。这既是社会主义合法性与优越性的重要表征,也是对所有社会主义社会的本质要求。相对于重新成为世界第一,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是更值得重视和解决的课题。我们热切期盼建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核心任务,是实现较高程度的人民美好生活。

著名西方左翼思想家埃德加·莫兰等人指出:“高速发展的亢奋、成为世界第一的雄心、恢复民族尊严的愿望支持着中国人……急奔,最近才意识到有毒食品、空气污染和道德衰微已经危及每个普通人的生存。”中国处在发展过程中,当前人民的生活水准离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和当代的较高标准仍有明显差距。在这个意义上,有效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不断实现人民美好生活的目标,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总问题。中华民族唯有将人民美好生活作为最高指针,方能决定性地实现国家兴盛和人民幸福,极大彰显社会主义本真精神的当代复兴。

开创民族兴盛的崭新样式

美好生活既是中国人民的深切向往,也是各国人民的强烈憧憬。然而,迄今为止,还鲜有民族国家明确将其作为兴盛的标志。中华民族应该而且可以担负起这一历史重任。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波兰文版序言中写道:“一个独立强盛的波兰的复兴是一件不仅关系到波兰人而且关系到我们大家的事情。”同样可以认为,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当代复兴不仅关系到中华民族,而且关系到整个世界。中国当代复兴与以往大国崛起有着不同的理念、制度和实践,形成日益增强的影响力,将积极地引领人类的前进方向。以美好生活为复兴内核的华夏儿女,能够开创民族兴盛的崭新样式,为人类发展提供一种富含智慧与力量的方案,迎来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兴盛。

每个国家的人民都有资格与权利追求和实现美好生活。真正兴盛的民族,不仅要让自己实现美好生活,而且应引导各国人民创造美好生活。在国家范围内,只有并非少数人而是所有人都过上美好生活,才是真正的民族兴盛。同理,在世界范围内,唯有令全人类都迎来美好生活,才是高度的国家强盛。社会主义中国所追求的美好生活,当然是全体人民和全人类的美好生活。引领“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和共享美好生活,实现全人类的美好生活,是“世界先进民族”的真正意涵,也是中华民族的应有担当。对于社会主义中国而言,“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和“为世界谋大同”是高度统一的。

一百年前,对中国充满期待的罗素就指出:“如果中国的改革者在国力足以自卫时,放弃征服异族,用全副精力投入于科学与艺术,开创一种比现在更好的经济制度,那么,中国对世界可谓是尽了最恰当的义务,并且在我们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时代里,给人类一个全新的希望。”一百年后的今天,这仍然是值得炎黄子孙奋斗的目标。我们“不能只考虑中国应当如何参与当前的赛局,而要进一步考虑全世界的经济赛局应当如何设置才能促成大家的成功”。当然,只有不仅在经济上,而且“作为一个道德和精神领袖,中国才能够完成时代赋予它的使命”。真正意义的“中国世纪”,是中华民族创造出较现代更优的生活模式和文明形态,使社会主义中国的生活模式与文明形态升华至全新高度,从而为人类的良性生存与文明发展提供富有当代标准和未来价值的范本。换言之,“中国世纪”是中华民族不仅使自身,而且让世界各民族都达到更高的生活品质和文明水准的世纪。经过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华民族已经逐步生成了为人类提供罗素所言之希望的能力。事实上,当华夏儿女在理论和实践上都自觉地将美好生活作为民族复兴内核加以理解与实现时,就创生了一种真正合乎人类发展之道从而富有生命力的兴盛样式,为世界各民族的兴盛和人类的发展提供了中国方案,作出了中国榜样,奉献了中国智慧,贡献了中国力量。可以认为,中华民族为人类贡献智慧与方案,根本上就是创造美好生活的智慧与方案。

推动世界人民不断改善生活质量、通达美好生活,不仅是复兴中的中华民族的国际责任和大国担当,而且是华夏儿女奋力开拓美好生活的必然选择。在全球化的新时代,中国越来越内在地成为人类世界的一部分。随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日益发展,中华民族的命运和整个人类的命运愈加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中国人民生活的根本改善离不开世界人民生活的总体改善。没有整个人类的美好生活,我们的美好生活也不可能达至较高的程度。不仅如此,与不同民族的交流互鉴,还有助于我们不断提升创造幸福生活的能力。积极为世界提供中国方案是重要的,但与此同时,虚心学习各个民族创造美好生活的智慧,认真借鉴他国的有益方案,对于中华民族同样重要。无疑,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开拓,对华夏儿女创造美好生活必定蕴含启迪,有助于我们改进和优化中国方案。即使我们今后越来越有能力为人类发展贡献智慧与力量,也必须时刻注意吸收世界各国人民创造的优秀文明成果。

当前,一部分美国人反复聒噪要再度“强”起来“领导”世界,其实质是试图长期把持世界霸权。在这样的现实情境下,中华民族以全人类美好生活为取向的复兴就显得更有必要和意义。这是对美国模式和传统民族强盛样式的真正超越。在本质性地落后于时代文明水准的“美国优先”喧嚣声的映衬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犹如空谷足音。浴火重生的中华民族和华夏文明,将引领人类逐步摆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我们有理由相信,美好地生活着的中国人民,定然创生出更高文明形态,为人类文明的进一步发展作出更大贡献,进而有力地促成人类世界本真性的美好与繁荣。华夏儿女不但可以在客观上为人类提供有益的可能选择,而且应该更为积极地行动起来,带动进而引领世界各民族向以美好生活为内核的民族兴盛模式迈进,在努力满足自身美好生活需要的同时,以更高的思想自觉、更远的战略眼光与更广的胸襟情怀,兼顾和协调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与创造。这是民族兴盛视野中的中国道路和中国模式,也是我们更高层次的智慧与力量。〔本文受到中国人民大学2020年度中央高校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学科)和特色发展引导专项资金资助〕

①《孙中山全集》第5卷,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72、188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2页。

③[英]托马斯·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30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9页。

⑤⑥赵汀阳:《坏世界研究:作为第一哲学的政治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6、191页。

⑦习近平:《开放共创繁荣 创新引领未来——在博鳌亚洲论坛2018年年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8年4月11日。

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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