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征鲁
可以用不同的层次、不同的角度研究历史人物,层次与角度的转换每每导致研究成果的新颖甚至深刻。当然这也要根据研究对象的特点而定。这里以政治行事方法的宽大与严峻来述评谢泌的仕宦人生。
谢泌(950-1012),字宗源,籍贯歙州歙县(今安徽省歙县)。他生于后汉隐帝乾祐三年(950),自许为东晋名臣谢安的二十七世孙,然已不可考。其年少时就好学不倦,有志操。那时,贾黄中为宣州知州,一见称奇。谢泌二十三岁时,登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第,解褐大理评事。又先后外放任清川县(今四川省平武县)、彰明县(今四川省江油市)两县县令,迁著作佐郎。端拱(988-989)初,为殿中丞。这一最初任官经历,与马亮相仿佛,当是当时的一种仕途起步模式。在殿中丞任上,他向政府有关部门呈献所著文二十篇、《古今类要》三十卷,由此参与了中书省的考试,得以本官直史馆,赐给绯色的官服。宋朝置史馆,掌修国史,为三馆之一,多以宰相兼领修史,以史馆修撰官高者一人判馆事。其下有史馆检讨、直史馆等员。
谢泌直史馆后,还建议史馆遵唐代旧制,设经、史、子、集四库,被采纳后,管理集库。旋以左正言出使岭南采访。事罢归,拜左司谏。不久,判三司盐铁勾院。后授谢泌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转金部员外郎,充盐铁副使。顷之,谢泌舅舅魏羽任三司盐铁使,为避亲嫌,改任度支副使。俄知三班、通进银台司。淳化五年(994),出知湖州(今浙江省湖州市)。咸平元年(998),迁主客郎中,知虢州(今河南省灵宝市)。咸平二年(999),徙知同州(今陕西省大荔县)。咸平四年(1001)十二月,代还,知登闻院。咸平五年(1002),与陈恕同知贡举。复知通进银台司、加刑部。外放为两浙转运使。景德元年(1004)四月,又以刑部郎中自两浙转运使徙知福州,景德三年(1006)末,代还京师,其知福州似仅一年半左右。后转兵部郎中,复知审官院,直昭文馆。复外放,知荆南府(辖境约当今湖北省枝江市以东,潜江市以西,荆门、当阳二市以南地区),徙知襄州(其辖区约今湖北省襄樊、谷城、丹江口、南漳、宜城等市县地)。大中祥符四年(1011)夏四月,迁太常少卿、判吏部铨。谢泌于大中祥符五年(1012)卒,得年六十三。
谢泌一生行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严于官而宽于民。先论前者。
严于选官考试、考核。
如前所述,在太宗淳化年间(990-994),谢泌在京判三司盐铁勾院时,曾奉诏主持国学考试,由于要求严格,落第者甚众。于是有些学子聚众喧骂,甚至有人怀砖石,以待谢泌路过,行不轨。谢泌知道后,偷偷从别的路避入史馆,几天不敢出来,要求陛见说明。太宗了解情况后,笑谓左右说:“谢泌的职责是选拔人才,岂敢滥收?小人不自量力,反抱怨主考官,当然也必须避防。”又问:“什么官的出行护卫威严,京城的人畏避?”左右奏曰:“只有台省知杂官,众多人员呵护,难以靠近。”当下任命谢泌以虞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以防掷砖石之患。
淳化三年(992)十月壬寅,太宗鉴于中外官员清浊混淆,不能甄别的状况,命户部侍郎王沔、度支副使谢泌、秘书丞王仲华一同负责京朝官的考课;另吏部侍郎张宏、户部副使高象先、膳部员外郎范正辞一同负责幕职州县官考课,号曰磨勘院。幕职,为地方长官的属吏。又命左赞善大夫魏廷式与枢密都承旨赵镕、李著一同负责考核三班院殿直以上官员的功过。王沔、谢泌负责的京朝官部分,有御史弋子元、郎吏张绅等以考核劣等而被罢黜。
又前述,咸平五年(1002),谢泌与陈恕同知贡举。陈恕(945-1004),字仲言,洪州南昌(今江西南昌市)人,北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进士。历官澧州通判、工部郎中、知大名府、户部副使,以右谏议大夫知澧州、河北路营田制置使、河北路盐铁使、参知政事。陈恕知贡举,精选文行之士,黜落极众,省榜才放七十二人。《宋史》赞其为能吏之首。亦见其二人同道。
宋代,官员的选拔、升迁,举荐亦为一途。谢泌号称知人,然少许认可。生平举荐不过数人,后来都官至卿相。每欲发荐书,必焚香朝对宫阙,说:“老臣又为陛下得一人才。”然后再上奏,宰相王文正公旦、知开封府的张逸也是他举荐。还有举荐岭南名儒冯元。一次谢泌主持选拔国子监讲员的考试,见冯元一身儒者打扮,笑着对他说:“吾闻古人治一经至皓首,你能尽善群经?”冯对曰:“通达的人一以贯之可矣。”谢奇其对,于是选经义中疑难晦涩的问题诘问。冯元的回答,条陈翔实,言简气昂。谢泌抵掌叹服。即日上报,授冯元国子监直讲。由是名震京师,公卿大夫家争着请冯元为家教。于此可见谢泌荐举之精严。
谢泌的最后任官为判吏部铨,即主持吏部选举、考核官吏。其职位重要、清显,居者荣焉。
严于对官员的司法监督、处理。
咸平五年(1002)二月戊辰,京师有后被称为“凶人”的刘晔、僧澄雅控告当时执政大臣与许州民阴谋勾结西夏进行叛乱。执政大臣的姓名于史无载,已不可考。于是,真宗诏开封知府温仲舒,主客郎中、知闻登院谢泌鞫问二人,以右侍禁、阁门祇候谢德权监督。后来,也没审问出什么结果。第二日,在便殿向真宗汇报,温仲舒说这两个人妄想胡说。谢泌则提出:“只有讯问大臣,才能得到法定的口供。”谢德权斥责谢泌:“一定要陷害大臣吗!?若大臣无罪而受辱,则人君何以使臣,臣下何以事君?”仲舒也进言:“德权所奏是对的。”真宗于是同意了他们的意见。虽然结局如此,但从中不难看出谢泌审案,坚持程序正义,不畏权贵,从严执法。
又一例。咸平四年(1001),王仲华在以太常少卿知苏州任上时,本道转运使任中正在考核后,上报其治状,王仲华随即加右谏议大夫,知杭州。接着,谢泌为转运使,继续考核王仲华,奏劾王仲华在调任之日还冒请苏州所颁发的补贴,属于违法。于是朝廷下诏,课王仲华罚金。王仲华二度与谢泌共事,且是北宋有名的直臣,但谢泌还是对之严加监督与处罚。
以上可见,谢泌在司法监督与处制上对官员、特别是高级官员的严峻与铁面无私。
最重要的严是对皇帝的严。在中国中古社会,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对皇帝的制约或批评只能是诤谏。谢泌是敢谏之臣。
北宋太宗励精图治,欲闻谠论,以致太平。遂于端拱元年(988)三月甲子,申警下诏曰:“四聪八达,方能了解社会;百职优化,就有利于帝王的事业。而为官之人,沉溺于安乐,将进献善言之责化作拱手沉默,期望达到大治,不亦难乎?两省谏官的职责在于劝诫规谏,任务是献可替否,于是政教的窒塞晦暗、典章的阙漏、国家的蛀虫、人民的疾苦,悉当上言,无所隐瞒;还必须反馈至有关职能部门,实施整改;而有关部门必须雷厉风行,如果仅因循备员,无所事事,则与行尸走肉何异!务必严名职责,申明纪律,强化监察谏举功能,以警惕奸邪。凡是京都之官,都要履行职责,做出应有的贡献,对得起所离的俸禄,以符合朕的期许。”如此言路一开,向政府上封事的人蜂拥而起,良莠不分。太宗皇帝又担心起来,下诏有关部门只有那些不是侥幸谋私利的封事才能接受。当时的殿中丞、直史馆谢泌直言上疏,以为此诏书不可行。其曰:“外患方炽,民政未理,就是狂夫之言,圣人取焉。如果这样苛求而拒之,四聪之明,将有所蔽,愿普纳众言,采其可者行之,不可者止之,庶几下情得以上达。”这是要太宗皇帝在内忧外患之际,广开言路,不拘一格,甚至从反面的意见中汲取有益的借鉴。至淳化四年(993)闰十月丙午,太宗还重复了四年多前谢泌的话,曰:“朕不欲塞人言,狂夫之言,贤者择之,古之道也。”足见其对谏言感受之深。
当时积习,群臣升殿奏事获皇上批准后,就不经主管部门,马上交付具体部门实施,架空了主管官僚机构,强化了皇权独裁,易生弊端。淳化元年(990)十二月,左正言、直史馆谢泌以为不可,“请自今以后,凡政治事宜送中书省,机要事宜送枢密院,由他们考量后,覆奏而后行。”太宗下诏:“同意谢泌所请。”遂成为定制。中外上书以如之处理。此一建言,最终促进形成中央机构政、兵、财三权分立的局面,约束了皇权与相权,使中央政府更具开明性与灵活性。
谢泌力谏君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淳化二年(991),大旱,百官又上言政治得失。己丑,左司谏、知制诰王禹偁上言:“请今后,群官拜见宰相及枢密使,一律须罢朝后在政事堂请见,不得在自己衙门的厅堂延接宾客,用以杜绝私人请托。”太宗下诏批准此建议,又令御史台宣布中外。左正言、直史馆谢泌上言以为不可:“这是怀疑大臣有私心也。《书经》说:‘任贤不二,去邪不疑。’”又说:“今天下至广,万事至繁,陛下以耳目寄于辅臣,如果他们不接近群官,如何尽知外面的情况?若令都堂候见,则群官请见咨事又不定时,那么大臣就要随时准备接见群官于政事堂,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古人有言曰:‘疑则勿用,用则勿疑。’如果政在大夫,禄去公室,国势衰弱,强臣擅权,当此之时,可以以大臣不轨为虑。而现在陛下鞭挞宇宙,总揽豪杰,朝廷无巧言之士,方面无姑息之臣,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是今天的写照。奈何疑执政大臣,为衰世之事!古时候,孔光不言皇家温室之树;顾雍封侯三日,家人不知;谢安石对客围棋,捷书至而客不觉,大臣当谨密如此,虽妻子亦不与闻,况他人乎!假若杜绝了公堂的请谒之事,难道不会还有私室?封塞了相府请求之门,难道不会还有其他途径?这不是陛下推赤心以待大臣,大臣展四体以报陛下下之道也。王禹偁识量庸浅,不识大体,妄凭臆想来遮蔽聪明,狂躁之言,不可行用。”太宗览奏嘉叹,当即命令追还前诏,还将谢泌所上的表送史馆馆藏。显然,这是伸张大臣之权。
淳化二年(991)二月丁未,正在修正殿,颇施彩绘。谢泌以为过于奢华,上疏劝谏。太宗纳谏,命悉去彩绘,涂以赭垩,一种红、白土制成的建筑涂料。随后,因举谏重奖谢泌。
真宗即位之初,谢泌上《乞用宿旧大臣以小人为戒疏》。其中有云:“《易》曰:‘小人勿用,必乱邦也。’侯莫陈利用、陈廷山、郑昌嗣、赵赞之徒,喋喋利口,居心险恶,赖先帝圣聪,随后各处诛剪。然危害已深。这些都是陛下熟知的。自陛下临御已来,尽去此辈。是以天下咸知,日月之明,乾坤之大。《诗》云:‘靡不有初,鲜克的终。’希望陛下,行之久而常新。唐明皇早年用姚崇、宋则国家治,晚年用杨国忠则国家乱。亦望陛下深加圣虑。臣闻,工欲善其事,必欲利其器。古者辅圣帝、佐明王,建万世之基,立不拔之业者,必倚老成之人。至于西周成、康王时,刑罚束之高阁,是因为听从了周公、召公之谋。西汉文帝、景帝天下清静,也是用了萧何、曹参的规划。精练国政,酙酌王法,未闻市井之徒,尘中奔走的小吏可当其任也。陛下深察前古,用小人则乱,用大臣则治,然后小人不敢有非分之想而大贤可以竭尽心力也。”儒家贯讲“君子小人”之论,这里更进一步,讲“小人大臣”之论,而主张“老成谋国”。这在中国古代官本位社会里是更具意义的。在皇权至上,官本位,法治不全的社会里,只有经社会政治实践检验的清官、循吏,也就是老成之臣,才是促进社会趋于治平的中坚力量。
再论谢泌的宽。
其在外交,特别邻国关系上的宽,主张“屈己以宁天下”。真宗咸平二年(999)夏四月丙子,知虢州的谢泌上疏皇帝曰:“臣窃以为圣心最关心的,欲天下朝夕太平耳。唐朝姚崇献明皇李隆基《启太平凡十事》。雍熙(984-987)末,赵普尝录此书以献。俄赵普复入相。当时天下之人都以为致太平之策无过于此。不久,赵普生病,加之又北戎骚扰边境,所以因循苟且未能施行。臣以为先帝太宗之所以没有全部施行,是留陛下为之耳。陛下登基以来,不加兵于戎敌,使西北边境外肃然,加之风调雨顺,民安其土,太平景象还远吗?至于省略不急事情,削减烦琐、草率的政事,抑止奔走、竞争之风,开直言之路,都是致太平的方略,已看到实现其八九矣,又岂输唐开元之治也。议者或谓方今西戎用兵与开元时不同,且开元时戎敌亦盛炽。唐明皇最终还是与之议和。至如汉高祖岂是弱主,及在平城之日,亦与之和。此皆屈己以宁天下,岂能大国不自重而与戎敌竞小忿。愚臣请以近事言之,往岁讨伐交趾,王师一动,南方几乎地动山摇。先皇以为得之无用,弃之实便,于是授之官职,使之成为屏卫中国的藩邦,则至今如鼠伏在那里。石晋朝末季,听信景延广之言,耻与契丹和议,遂至失去天下,此岂是逞强哉!臣本州监军室种者是幽州人,曾说,他们种族吃禽兽,贪利财,此外无他智计。先朝平晋之后,若不举兵相向,但与之财帛,则幽、蓟二州不日归顺矣。察此,乃知这种情况古今相同,汉高祖、唐明皇所用之计,正可控其心也。”疏上后,上颇嘉叹。
显然,这种“屈己以宁天下”的思想深深影响了真宗,也就在同一时间,雄州知州何承矩上报契丹企图寇边,真宗以此问枢密使曹彬,曹对曰:“宋太祖英武定天下,犹委孙全兴与契丹经营和好。陛下初登基时,承矩尝发书道此意,臣料北方边境终成和好。”真宗曰:“此事朕当屈节为天下苍生,然处理上须执纲纪,存大体,即为久远之利也。”
景德元年(1004)闰九月,辽圣宗和辽太后率二十余万大军南侵,真宗亦亲征至澶州,战事一度胶着,但后期在宋军获得优势的情况下,真宗实践了“屈己以宁天下”的思想,签订了“澶渊之盟”。“澶渊之盟”是一个不完全平等但又有积极意义的条约。其不平等处,主要在于宋朝每岁给辽朝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其积极意义在于,在双方都不具备吞并对方的相对均势下,避免了周期性的战争。澶渊之盟后双方基本上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战争,保持了近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共处的局面。其实,在当时宋与北方邻邦的关系上,“和”“战”是必不可少的交替使用的方法。谢泌的“屈己以宁天下的思想”丰富了“和”的理论和价值,但其过于强调“和”亦有消极的意义。
对民宽。这在谢泌为福州知州时表现尤其突出。景德元年(1004)四月,谢泌以刑部郎中,自两浙转运使移知福州,至景德三年(1006)十一月,代还,转兵部郎中,复知审官院、直昭文阁。其在福州知州任上两年七个月。在知州任上的具体事迹史志上记载寥寥,似仅有三件:一为当时,郡城澳桥重要部分的木梁容易腐朽,谢泌筹划用石梁取代,当地百姓陈佑等衔命奔走此事。谢泌去任后,民不忘其愿,历经三年,最终把石桥修成。二为福州下辖的侯官县桂枝乡延福里,有乡贤刘若虚者,咸平间登进士第,授大理评事,知永嘉县。后归乡,父母均无恙,郡守谢泌改里名为荣亲里。三为侯官县有南报恩寺,唐大中十一年(857),在隙游亭之地创寺并建塔七级。乾符五年(878),寺、塔为黄巢起义军所焚。其后,王审知父子又相继创建,凡七塔。谢泌诗云:“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
之后的一些情况说明其深得民心。当谢泌代还赴京,福州民怀其爱,刻石以记去思。大中祥符五年(1012),谢泌卒,消息传到福州,民相率缟素,说:“谢侯,吾民天地也,不擅权,不仗势。兄弟争者,他喻之;凶顽者,责之,诉讼几乎平息。”当时,继任的知州严辟疆,治理尚严,听到谢泌的事迹,行政亦为之宽。再后的知州元积中,为纪念谢泌,书“去思”易桥梁名。州民为谢泌立祠,陈烈为记。
北宋仁宗天圣(1023-1031)中,郑载知福州,号称贤良。先是,知州谢泌、王臻、章频皆贤,民为之歌曰:“前有谢王,后有郑章。”以上均可见谢泌宽以待民的特点。
谢泌的严于官而宽于民,看似二致,实为一途,那就是以民为本。宽于民是为民,严于官也是为民,他在吏治中实践了儒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主义思想。
当然,谢泌还笃信道教。在其故乡的地方志中,有不少关于其年轻时与术士交往的记载,虽每不经,但亦可看出道教对其人生的浸染。后好此不辍,一生深慕玄虚,朴素恬简。病危之际,盥沐,衣道士羽服,端坐而逝,头不少倾。道教对政治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倡导“清静无为”。这在谢泌“屈己以宁天下”的思想、“不擅权、不仗势”的吏治中是有迹可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