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聪
(大连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构造了存在于六百年后的“世界国”,“世界国”采取了诸多措施来维持国家和平稳定与人民幸福安乐,分别对应六字安邦箴言“共有、划一、安定”。然而,“幸福”只是“世界国”营造的美好繁荣的“景观”,“美丽”的背后是一套对人的思想和信仰、行为及习惯、身体与欲望的不同层次的改造行为,它使人一步一步异化成“非人”,逐渐变成这个世界中“自由而整齐划一”的无差别个体。目前学界许多人关注到了《美丽新世界》中的科技使人异化的问题,但本文认为科技不应该是使人异化的根源,科技背后的异化逻辑才是更需要我们注意和警惕的。赫胥黎在序言中强调 “《美丽新世界》的主题并非科学进步本身,而是科学进步对人类个人的影响”[1]13因此,本文将对文本中科技背后的异化逻辑进行分析,展现“新世界”中的人是如何逐步被异化和改造的。
“世界国”为实现“共有”,塑造了“福特主义”的意识形态,在精神领域掌控人们的思想与信仰。《美丽新世界》中元首穆斯塔法·蒙德首次出场时文中有如下描述“穆斯塔法·蒙德阁下!那些致敬的学生们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穆斯塔法·蒙德!西欧常驻元首!十位世界元首之一!十位之一……他与主任坐在凳子上,他要留下来,留在这儿,而且,还真要跟他们说话……口授亲传。福特他本人的口授亲传。”[1]29这段话描写了孩子们见到国家元首时的激动心情,短短一句话连用数个感叹号,孩子们激动得不停重复自己的话,好像不重复就无法强调出自己的激动感受一样。成年人面对国家元首也许会露出谄媚之意,但孩子们的世界是单纯的,所以他们对待元首虔诚到近乎疯狂的的态度非常令人诧异,再结合最后一句看似多余的强调,我们可以发现赫胥黎在此提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孩子们并不只把他当国家元首。
在孵育暨制约中心主任的描述中,福特创建了“世界国”,他开创的流水线生产模式被应用到“世界国”的各项生产领域,尤其是造人。因此,福特拥有了如同耶稣一般创世及造人的神职,他有了在宗教层面上神圣化的可能,再得以转化成一个至高无上的神性符号,最终成为“世界国”人民的精神支柱。自此,“世界国”的政府与宗教合为一体,具体到福特一人身上,福特就成了神学意义上的信仰支柱和政治功能上的国家元首。这一举措实现了神与人、造物主与统治者、宗教信仰与政治制度的合二为一,现任元首穆斯塔法·蒙德也不再仅是国家的管理者,他成了这个“世界国”中闪耀着神性光芒的“福特本人”。在福特神化过程中的“福特主义”意识形态就塑造完成了,接着又创设了建筑、仪式和图腾等诸多的外显象征物,彰显符号意义。比如,“世界国”中伫立着的各式各样的T形建筑或带有T型标志的建筑物,当“世界国”的人民谈及“福特大帝”时,便在胸前画起福特教的图腾T字,还有“世界国”中每个月固定举行的“福特团体聚会”。自此,福特及其“T形符号”以意识形态的方式控制着“世界国”的人民。
经阿尔都塞考察“意识形态是统治一个人或社会集团之精神的思想或再现体系”[2]348同时,“意识形态代表个人与其真实生存状态的想象关系,正是这种关系的想象性质才构成了我们在全部意识形态中可以看到的一切想象性歪曲的基础”[2]345。《美丽新世界》中“福特主义”这种意识形态的塑造就包含了对这层想象关系的利用,它将人与真实世界的存在关系改写为福特凭一人之力创构的世界,而“福特主义”的本质功能就是象征国家、容纳信仰、渗透心灵、主宰精神和统治世界,人在这样的世界之中,精神很难不被意识形态所异化和控制。
“世界国”中这条既清晰又模糊的异化逻辑中,“心灵管制”是赫胥黎最为深沉的警告。“心灵管制的本质就在于,那些曾被迫采取某些行动的人,最终视此压迫为自然,从此自觉做行动。思想操纵法的受害者不知道他是一个受害者,他其实身处一个无形的监狱,却自以为身处自由之中。他的奴役状态是完全客观存在的,谁也无法抹杀——包括他自己”[3]87。赫胥黎害怕人的精神、思想、行为、习惯、兴趣、爱好、感觉、欲望等这些自主性的能力为无形的力量所控制,然后形成牢不可破的思维方式,那时人类就失去了思考能力而万劫不复了。
“世界国”为了达成“划一”入侵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消弭和整饬着人们的时空经验及日常习惯。第一是营造空间的有序感。当人处于受精卵胚胎状态时,他们就被装在一个个的玻璃瓶内,摆放在一层层的架子上。这个空间里每一寸都是计划好的,所有人都被整整齐齐地摆于房间中,排于架子上,置于瓶子里。他们从孕育之初就开始了整齐划一的训练,同一阶层的人生活在一样的瓶子里,打一样的激素,长成相同的样子,如文中描述的“一批批划一的标准男女,一个小工厂里全都是同一个波氏之卵的产物”[1]7。世界国“儿童”的成长空间也是统一和集体化的,自他们从瓶子里被“倾注”出来成为“独立的存在体”后,他们便辗转于同样的襁褓,同样的摇篮,同样的小床。人成年后也是如此,相同工种的人生活在同一幢公寓,享受着相同的生活条件,被统一分配的衣饰,每天日从事同样的工作,领同等数量的“索麻”,与同一阶层的人游戏等。如此,“空间有序”保证了人从出生到死亡都能以同样的方式生活和思考。
第二是消除时间在人心理上的流动感。“世界国”中的婴儿是在传送带上孕育出来的,母胎怀孕的周期性的过程被线性的移动与定时的震感所代替。十月怀胎的概念被替换成了精确地匀速前进的运动,当一个装着受精卵胚胎的瓶子从传送带此端运送到彼端,孩子就“倾注”成功了。而得益于先进的卫生理念和消毒措施,“世界国”的居民轻易不会生病,且他们常年服用各种维生素和保养剂,他们的面容和身体几乎不会衰老,所以“世界国”的居民成年后外貌和体力都将不再改变,直到他们死去都还是 “年轻人”。“世界国”中的死亡和出生一样,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就如同一批机器被生产出来,到达规定的使用年限后就可以报废与销毁了。此外,“世界国”还有与死亡状况配套的死亡观念,死亡对于“世界国”的人来说就是一个人活着的生产价值结束了,身体中对社会生产有益的元素会被提取出来,继续投入再生产。“世界国”中的人出生、成长、死亡都不再具有时间上的特殊意义,“生老病死”皆能被周祥地规划和安排。
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经验世界”和“现实的经验世界”都是真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角落里的扫帚,和像菠萝一样的滋味十分重要。日常生活的艰辛和舒适或许是构成一切经验的唯一内容。这第二个有限的经验世界是第一个世界的一部分。支配第一个世界的力量也塑造了有限的经验。”[4]144由此可见,一方面,“世界国”使人们在这样的统一的空间条件中长期生活,受日常习惯的支配而形成某种终期待消除“异”而趋向于“同”价值观。另一方面,取消时间的流动意义也意味着人的感受力的退化,人逐渐变得冷漠与钝化。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被消除了,甚至人与过去的自己也不再有任何关联,过去、现在、未来都定格了。“世界国”就此消除了人的个体差异感觉与情感感受能力,使人变得日益麻木与冷漠,在“单向度”的时间和空间环境中悲哀地过完一生。
“世界国”出于“安定”的需要规训了人们的身体,放任人的本能,使人被无尽的欲望包裹着。福柯揭示了规训与惩罚的秘密,其“最终涉及的总是身体,即肉体及其力量、它们的可利用性和可驯服性、对它们的安排和征服”[5]27。基于对身体的统治,“世界国”取消了母生家养的“古老的生育行为”而采用人工授精、批量克隆、装瓶培育、集中管理的“伟大的新方式”,使人的身体和机器连接在一起。人的生物标识(包括性别、种族、体型、外貌等)也可以被有目标、有计划地拼贴到生产出来的空白的“人”身上,赋予他们不同的特征,人便不再有任何特殊性可言。另外,出于对不同类型的“工种”的需要,他们会在“人”还是胚胎的阶段就“给予”他们不同的“天赋”保证他们将来“热爱”自己的工作,人的身体进一步和“世界国”的“需要”链接。
“在身体中,肉体的冲动和欲望、快感成为身体所蕴含的生命之力的本质,因而对身体的规训的本质在于对身体欲望和快感的压制或引导”[6]264。所以,“世界国”政府除了规训身体之外还满足并生产身体的各种各样的欲望。“世界国”有随处可见干净整洁的现代房间,复杂多样的娱乐设施,便捷快速的交通工具,还有诸如“越缝越穷“,“丢弃好过缝补”,“我爱新衣服”[1]46等催眠口号。为了解放性欲,“世界国”有从孩提时玩起的性游戏,成年后使用的性激素口香糖,还有感官电影(一种最大限度身临其境的色情电影)、“色梭风”音乐(性感及色情的音乐)等。更有甚者,世界国还为淫乱“立法”,要求它的人民滥交,出轨会被鼓励,忠贞则受到惩罚。除了这些针对人的各种欲望开发的产品和设立的制度外,世界国还研制出一味万能药“索麻”,它能平复情绪,减轻压力,愉悦心情,它能让人不再产生任何“不快乐”的情绪和感觉。可以说,“世界国”对人的身体的控制是全方位的,从外貌到器官,从本能欲望到社会欲望,对身体及欲望的控制完成了人类的最后一步异化。
“世界国”自上而下,从里到外地实践着对人身体的异化改造。人类自古以来发展出的勤劳勇敢、自强不息的优秀品质统统被抛进了历史的垃圾桶,在“福特”统治的时代,人类的身体摆脱了自然、伦理、道德的束缚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可是,这些自由也在挑战着人的底线,因为当人的身体不由人自身控制,人的本质彻底沦为欲望主体,人的动物性就会得到张扬,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都会被改写。如今以美国为首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所盛行的 “消费文化”、“享乐文化”、“浪费风气”正在向全球蔓延,由此可见赫胥黎对于“物化身体”和“享乐成瘾”这两项预言不可谓不准确。而这也寄寓着赫胥黎“卡珊德拉式”的警告:快乐有时意味着麻痹,肉体的快适也许并不是真正的自由。
“世界国”基于“共有、划一、安定”采取的诸项措施都是对伦理和人性的异化,这一暗藏的异化逻辑彰显着新世界的讽刺特质,而这也正赫胥黎对我们发出的警告:这样一个隐秘地充斥着极权与规训、压抑与诱引、纵溺与贪堕的世界是我们绝不会想要的。尼尔·波兹曼在揭示了以电视为代表的大众媒介引起的“娱乐至死”效应后略带伤感地重复了《美丽新世界》的预言,回应并加重着赫胥黎的警告:“人们感到痛苦不是因为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7]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