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辉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武汉 430000)
西方社会的发展史,是人类不断征服外部世界、不断战胜自然的历史,也是人类社会文明不断向前发展的历史。在物质文明快速发展的过程中,人类的欲望被无限地放大,对商品的崇拜和对性的渴望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往往忽视了生命的本真体验以及对“诗意地栖居”境界的追寻,于是异化的现实随之而来。所谓异化,“在文学中体现为背离本来的性质、反常或本质的丧失、隔膜和疏远;反映在文学人物中则是精神苦闷、孤独、异常,被人抛弃,被人排斥,极度压抑而不为人所理解”[1]。霍桑并没有附和艾默生、惠特曼以及朗费罗等人对19世纪美国社会欣欣向荣局面的欢呼,而是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从相反的方向反思现代性,反思科技进步对人的控制,以及对人类自由的剥夺。本文拟从人与自身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以及人与社会的异化三个方面来分析《拉帕契尼的女儿》中的异化主题。
自我的失落即人与自身的异化,主要是指人的个性的异化,自我的消失。乔万尼在灵与肉、感性和理性、怀疑与爱之间的痛苦挣扎中逐渐走向异化的现实,迷失了自我,丧失了理智,竟然相信魔鬼巴格里奥尼给的解毒剂能够洗净比阿特利采身上的毒素,害得后者一命呜呼,在尘世的伊甸园里抱憾离去。
乔万尼第一次从窗前看到比阿特利采的时候,既为她的美丽所折服,又为她的行为而感到毛骨悚然,因为看到她在抚弄几种花木并吸入它们的香气,而这正是她父亲极力避免的,仿佛花和人形同姐妹,艳丽而危险。他将这一判断归结为在夜晚的阴影中产生的错觉,而为了再次验证这一错觉,第二天他再次来到窗前,看到折枝的一两滴水汽落在蜥蜴头上,它便即刻痛得弯来扭去,一动不动,徘徊的飞虫因比阿特利采的气息而死亡,而他看到美丽的花束在她的手掌中凋谢时,心中的恐惧和怀疑油然而生。一方面,她的艳美使他为之发狂,而另一方面,她体内的毒素令他恐惧,“希望和惧怕在他心中展开了一场持久战,彼此交替战胜,再重新开始一场新的战斗”[2]228。
当乔万尼在老丽莎贝塔的指引下来到了拉帕契尼的花园,得以与比阿特利采相见时,她的单纯、热情像真理之光一样照亮了他的心灵,令他打消了一直悬在心中的疑云。可是,在他们的爱情之中,既不接吻,也不握手,甚至连任何轻微的爱抚也没有,比阿特利采绝不允许他越雷池半步,这时可怕的怀疑在他内心深处像鬼魅一样出现,盯着他看,缠绕着他,使他夜不能寐,又如心中之蛇,时刻啮食着他的内心。内心激烈的冲突和矛盾使他渐渐丧失了理性,将希望寄托在巴格里奥尼的解毒剂上,以期清除比阿特利采身上的毒素,却不知她是尘世生活的全部象征,是灵与肉、美丽与邪恶的结合,对她身上毒素的否定也就意味着对尘世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否定。霍桑在1841年写给妻子索菲亚的信中这样写道:“有什么幻觉比将身体与物质错当成灵魂更让人可悲与罪恶呢?又有什么如在尘世幻像的迷雾中丢失灵魂中隐匿却真实的神圣意识那样痛苦呢?”[3]当比阿特利采倒在地上,她对乔万尼说:“是不是从头起,你天性中的毒素比我还多呢?”[2]248在霍桑看来,乔万尼也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缺乏对人类灵魂的爱和尊重,这成了他灵魂中的毒素,也最终导致了尘世伊甸园中的悲剧。
像乔万尼这样的人物在霍桑的许多作品中并不少见,《红字》当中的丁梅斯代尔和《罗杰·马尔文的葬礼》中的鲁本就是其中经历人格分裂与自我异化的两个典型人物,他们两人都承受着灵魂的煎熬,使孤寂的自我陷于激烈的冲动和持续的斗争之中。一方面是将自我暴露在公众面前的渴望,另一方面是把自我隐藏于公众面前的本性,他们俩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后者。对丁梅斯代尔来说,他想尽一切办法隐藏他与海丝特·白兰的通奸之罪,于是世人都尊重他,人们也愿意聆听他的教诲,他的名声与地位也变得越来越高,然而这一虚假的胜利使他永远失去了内心的宁静与平和,最终造成了他的孤独与毁灭。对鲁本来说,他违背了他对岳父许下的承诺,向妻子撒了谎,于是,他得到了每个人的赞赏,也如愿娶到了自己的妻子。然而,失信和谎言带给他的是无休止的精神恐惧,内心的挣扎使他惶惶不得终日,其结果是精神的分裂与自我的毁灭。
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主要指他人对个人的异化,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即每个个体的意识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和整个世界的中心,因此,他们无法互相理解,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绝对孤立的。在《拉帕契尼的女儿》一书中,人际之间的异化已经进入到最为自然与亲密的家庭关系里,父女之间的亲情在强大的自我面前早已荡然无存。
拉帕契尼在追求科学的道路上走上了一条疯狂的道路,他关心科学远胜于关心人类,他人只能是他实验的观察对象,“他为了增加他积聚的知识堆中一小粒芥子,不惜牺牲人类的生命,其中包括他自己或任何他亲近的人的生命”。拉帕契尼为了达到自己科学研究的目的,将原本善良、单纯的女儿变成“可恨、可恶、可厌和致命的生物”,还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到自己女儿身上,将其一直限制在花园里为他料理有毒的花草,从而无情地剥夺了她的社会交往权。当乔万尼第一次进入花园和比阿特利采相见时,感到“就像一个生活在孤岛上的姑娘跟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探险者交谈一样”,显然,她的生活经验仅仅局限于花园的范围之内。
拉帕契尼坚信科技的强大力量,将他的女儿改造为“拥有奇异的禀赋,对敌人无坚不摧”的人,只需“吹一口气,就能制服最强大的人”,“有多美,就有多厉害”,从此摆脱“一个弱女子的处境”[2]248。他认为他是为了女儿好,使其不受外界的伤害,因为在他看来,人世间充满了邪恶与仇恨,人类的兄弟情谊早已荡然无存,因此他不顾人伦常理、亲情羁绊,利用可怕的科学武器缔造出了全身剧毒的女儿。比阿特利采喃喃地说,“我宁愿被人爱慕,而不愿人畏惧”,一语道破了父女俩之间无法调和的隔阂与异化,单一的智性追求将他自己的人性冰封冻结,完全没有考虑到原来他的女儿是渴望人性中的真善美的。他病态的好奇心在理智的寒光中扭曲变形,利用女儿的美貌将乔万尼俘获于花园之中,将他们健康的心灵甚至肉体玩弄于股掌之间,乃至蹂躏致死。
人与社会的异化指的是社会对个体人的异化,表现的是整体的人与个体的人的对立关系。在《拉帕契尼的女儿》中,拉帕契尼在他的浮士德式的药学研究中将自己摆在了上帝的位置,在高处冷眼旁观,将他人当作他的实验对象,智性上的傲慢使他切断了与人类的友谊链条。
在拉帕契尼的花园中,他俨然成为上帝一般的存在,如造物主一般洞察植物的内在本质,“揭示为什么这片叶子长成这个样子,那片叶子长成那个样子,以及它们在色彩和香味上何以不同”[2]219。智性上的傲慢使他脱离人类赖以生存的人群和社会,高居他人之上,从而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人自身所具有的善良和同情的本性。在他看来,他眼下的男男女女就像一只鸟、一只老鼠或一只蝴蝶一样是可供他观察的实验对象,在他的操纵下成为他的傀儡,以满足他那病态的好奇心。
霍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他母亲在塞勒姆的住处,度过了12年孤独的岁月。1837年他在信中告诉朗费罗:“我被带离生活的主流,并发现没有可能再回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让自己与社会隔绝;但我从来不是有意为之,也没有梦想着打算过什么生活。我把自己变成俘虏,放进地牢,现在找不到放自己出来的钥匙。”[4]霍桑深深体会到这种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对一个人心灵的不健康影响,渴望投入到生活的新天地,而直到他与邻居家女孩索菲亚相遇并一见钟情,才结束了他离群索居的生活。“……你净化了我的心灵,令我超凡脱俗……你还让我有能力解开生命之谜,令我对未见的乐土充满信念,因为你一直指引着我去那儿……这甚至是值得你去创造的奇迹——用你神奇的触摸将影子的生活改变成了最深刻的真理……你是上帝给我的恩赐,你是我灵魂的救星……”[5]索菲亚的到来对霍桑的生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使他找到了生命存在的真实感觉,即一种有家、有爱、有社会交往的生活,而这就是对异化的现实开出的一剂良药。
“在‘平淡的生活’中追求人生的真实感,在隐居中保持灵性的感受力,以独立精神对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清教传统和主宰那个时代的超验主义思想,警惕科技理性可能对人造成的道德威胁。”[6]这是霍桑对19世纪的美国同时代人以及现代人指出的精神出路。在现代社会光怪陆离的景观冲击之下,当现代人如奴隶一般匍匐于科学的权威之下,当异化感与疏离感如冰封的巨斧向内心砸来之时,唯有回归大自然,回归家庭,感受内心的平静、祥和与爱,方能洗净内心的铅华,找回真实的自我。
在一个过分注重经济、科技发展的时代,霍桑逆时代潮流而思考,在物质文明的大潮中强调人的心灵与精神的重要性。当人性膨胀,超自然的神被拉下神坛,从而让步于理性荣光的时候,我们能否向内思考,保持美丽、高尚的心灵不受物欲名利的污染呢?在《拉帕契尼的女儿》中,霍桑描写了各种各样的恶,有对灵魂和爱的亵渎之恶,有恃才自傲之恶等等,正是它们导致了种种异化的现实。通过写恶,霍桑想要表达的是,人性本恶,但人心是向善的,在他看来,个人和社会的和谐相处,思想和道德的同步发展才是人类心灵发展的正确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