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亲戚是婚姻的衍生物。曾经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因为相关者的联姻,便化为了亲戚。尔后,树木挂果,藤蔓结瓜,伴随后代的降生,一种血脉的隐线,将彼此牵连和拴住。家族越是人丁兴旺,亲戚就越是繁多。每户人家,貌似很孤立,但其实都身处亲戚的蛛网中。不同之处在于,有的蛛网密度很大,有的蛛网相对稀疏。
重视亲情的人,无论亲疏,见谁都热乎,谁来都欢喜,无疑亲戚会拥有很多,来客络绎不绝。如此这般,远亲不远,老亲不老,亲戚犹如纺织那般,线越纺越多,布越织越大。不重视亲戚的人,能把刚出笼的热馍化为冰凉的冷馍,能把刚出锅的热饭化为发霉的剩饭。他们不但极少主动寻访亲戚,嘘寒问暖,而且在亲戚登门之时,也不热不冷,甚至会皱眉睨目,流露嫌弃和厌憎的表情,久而久之,近亲不近,远亲更远,而自己俨然一副孤家寡人的模样。
亲戚中,有直系亲戚,亦有旁系亲戚。直或旁,主要以与主家血脉融汇的浓度为判断依据。亲戚与主家的关系,形同涟漪之于水花的圆心,一圈圈地由远及近,层层地弥散和扩展。离圆心近者是近亲,离圆心远者是远亲。
遠亲不如近邻,有千年的邻居,却无百年的亲戚。亲戚经不住时间的磨损与消耗,像结伴而行的旅伴,走着走着,便有了分岔路口,也就难免要分道扬镳和渐行渐远——老者的离世或幼者的降生,亲戚的阵容就得重新洗牌。
亲戚是有轻重的,也是有序列的,至于孰轻孰重,谁前谁后,彼此虽碍于面子不会做口头阐述,却都心照不宣。哪些亲戚的分量足够重呢?按我的家乡渭北人的惯性思维,首推舅舅。舅舅是母亲的兄弟,充当着姐姐或妹妹保护神的角色。姐姐或妹妹在婆家受了欺负,他准会雄赳赳、气昂昂地找上门,指着姐夫或妹夫的鼻尖一顿怒吼和责骂。他若登堂入室,所有人都得笑脸相迎。亲戚中也唯有舅舅,敢在外甥面前摆谱并指手画脚。拜年给舅舅送厚礼,其毕恭毕敬的背后,当然有着功利性的考量。因为有求,才肯低声下气,这是人性的常情常态。一则,分家时财产的切割与归属,作为唯一的判官,舅舅若抡起歪把子斧头斜斜地乱砍,自己就要吃亏。二则,母亲若撒手人寰,舅舅及家人能否顺利地出场,能否不左挑鼻子右挑眼,以及能否摆一桌用于祭祀的丰盛的“娘家饭”,都与自己平时和舅舅的关系、对舅舅的态度有关。
舅舅若排序第一,为超重量级,那么姑姑就排序第二,为次重量级。按说,姑姑与姨母,本属同一个重量级,但因各自的站位不同,两者的分量便呈现出差异。在民间,很早就有“亲姑姑假姨姨”之谓,其弦外之音是姨姨对你示好,也许含有虚情假意的成分,但姑姑对你付出,却是真心实意的。何以如此?因为姑姑即使远嫁他乡,也会把一半的心丢在娘家,对娘家的牵肠挂肚,终生都不会动摇。为娘家解忧,为延续娘家香火的侄子侄孙效劳,姑姑总是既慷慨,又全力以赴。
当然,作为凡俗之人,一个个的亲戚身处红尘,心也就难却势利与世故。所谓“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即为人情淡薄和世态炎凉的侧面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