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域下《私人生活》中倪拗拗形象

2020-02-27 08:16张侯璐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私人生活弗洛伊德情结

张侯璐

(南通大学,江苏 南通 226019)

很难把陈染归入一个特定的分类,在她身上,集中着“女性文学”“个性化写作”“身体写作”“私人话语”这样的标签,她这样定位自己:“女性文学”“个人化”只是我创作的一个侧面,评论有它的一面,也有偏颇的一面。”[1]

她的长篇小说《私人生活》开创了一种大胆而隐秘的私人话语写法,骨感而犀利地展示了叛逆少女倪拗拗的成长史,冷静客观剖析了少女在青春期无处可藏的各种情绪。陈染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在倪拗拗成长的过程中弗洛伊德的部分理论得到了彰显,但弗洛伊德因其“男权至上”思维的禁锢,有其理论的局限性,陈染吸收了弗氏理论中一部分,融入了自己的风格。倪拗拗多层次、复杂,是陈染偏向于私人性的角色,但又具有其典型性,在倪拗拗完成个人与世界的抗争的过程中,也在进行着个人与另一个“自我”的挣扎。她是具有清醒意识的个人,也是陷入精神分裂的非正常人。她的成长孤独又坚韧,倪拗拗这样的形象下显然是有着陈染个人主义的映射的,她的成长与陈染曾提及的成长的状态无意识的重合。

一、窥视自己、窥视别人与自我“完成”

(一)窥视自己

《私人生活》中不乏对于身体的直观的裸露的描写,这一点上,陈染深受西苏“躯体写作”观念的影响,借此释放被压抑的身体和精神,但是陈染对于身体的描写又不是完全的在以一种私人性的方式叙述欲望,更多的是用一种随意而惬意的方式表达外在的情绪,将感觉物状。青春期生长的四肢是暑天常吃的凉面条,又细又长,手臂像珊瑚石那样白皙,卧在透明的皮肤下边的蓝蓝的血管是硕大的中国地图上的河流……陈染笔下,身体可以想象成食物、山川、河流、怪石……这些不受限制、活泼怪异的比喻很难说她是在写“女性的声音”,或者是表达“女性的欲望”,更像是一种天马行空的青春物语,锐利又温吞。

在探究“躯体写作”的问题上很难忽视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弗洛伊德认为,儿童在幼年期面对并欲望的是一个复杂的、不断变化的力比多力场,在整个力场之中,突显出来的是儿童的身体。“我们也可以把这作为某种‘自我色情’来谈论,弗洛伊德有时以此词包括整个幼儿性欲:儿童在自身中发现了色情的快乐,但是还没有能够把他的身体视为一个完整的对象。因此,‘自我色情’必须被区别于弗洛伊德称之为‘自恋’者,即这样一种状态,其中一个人自己的身体或自我作为一个整体而在心理上被全神贯注着,即被当做欲望的一个对象。”[2]164

《私人生活》中陈染有意无意地流露着这种“自我色情”,倪拗拗在成长的过程中,更像是一种第三者的视角窥视,从窥视自己到窥视别人再到自我“完成,”她完成了一次从身体结构到心理建设上的重建。

在窥视自己的阶段,她爱给自己身体的部分取名字,她把自己的食指取名叫“筷子小姐”,称呼胳膊为“不小姐”,又叫她的腿“是小姐”,这种近乎亲昵又怪异的称呼营造了与自己身体对话的表象,也分割了本应该是完整的身体对象。当然,她也确实在与它们“对话”,在下大雨被淋湿后,她会安慰“不小姐”和“是小姐”,午睡之后,她会花上一些时间和它们交谈。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好奇、隔膜,又带着少女的天真,在T老师拿着私部的图片为难她时,她茫然无知但又异常的脸红,她在心里完成了对T的报复后,油然而生一股“恐惧而神秘的快意”,这种快意很难琢磨,可能是在对身体的探索中发现了某种神秘的快意。

(二)窥视别人

引领倪拗拗从窥视自己像窥视别人过渡的有两个重要的人,一个是禾寡妇,另一个是她仅有的朋友伊秋。“我至今固执地认为,我的长大成人,是伊秋‘传染’给我的。”[3]73在塑造伊秋这一形象时,陈染留下了很重的痕迹,对于禾寡妇,笔触所及,清淡又绵长。在和禾的接触中,倪拗拗有着一种天然的信赖,陈染用一种暧昧模糊的方式描写禾,一方面她近乎于母亲般温暖柔和的女性,强化着她身上的母性的光辉,弱化了性别边缘,另一方面,又是一个美妙、富于魅力的独居女子。在这样一个多层次的人物身上,倪拗拗打开了窥视别人的窗,她的“窥视”是无意冒犯的,是青春期的少女懵懂地探索那些吸引她的身体的未知领域。

倪拗拗的这种“窥视”也是她对自己的一种心理暗示,弗氏在《自我与本我》里这样阐释这种暗示性:“我们因此可以这样说,暗示(或者更准确一点,暗示性)实际上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本能现象,是人类心理生活中的基本元素。”[4]与这种“暗示”(性暗示)呼应的是,陈染写了“里屋”这样的意象,“里屋,对于女人有着另外一个称呼,另外一个名字。它似乎是一道与生俱来的伤口,不允许别人触摸,它埋伏在浓郁的阴影里,光纤昏暗如同子宫里边的颜色,让男人怦然心动。我们长大的过程,就是使它逐渐接受‘进入’的过程,直到寻求‘进入’。在这种寻求中,一个女孩儿变成妇人。”[5]72

对伊秋,倪拗拗一共有三次“窥视”,第一次是在无意中发现伊秋有了女性的生理期后,从布帘卷曲的边角缝隙里偷看伊秋上厕所,第二次是从布帘缝隙里观察伊秋和西大望的独处时间,第三次则切入了“里屋”的视角,倪拗拗带着好奇与“求知欲”窥视了伊秋和西大望的男女之欢。在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中,每个人生来就有一种本能,这种本能驱使人去寻求快乐,特别是性快乐。如果说在和禾寡妇的独处中,还是处于被动的懵懂的状态,在倪拗拗对伊秋的三次窥视里,更像是被本能驱使地去窥视,她的意识清晰而又反常,“十五年之后,当我从那些早已褪色模糊的往事中,忆起在伊秋家的里屋门外所窥视到(也许是我想看到)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才意识到,其实这不过是我此刻所产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经历与体验。”[6]78

(三)自我“完成”

弗氏的三重人格理论中,人格由三个部分构成,伊德(id,又译本我)、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伊德是完全无意识的,基本由性本能组成,按照“快乐原则”活动;自我代表理性,它感受外界影响,满足本能要求,按照“现实原则”活动;超我代表社会道德准则,压抑本能冲动,按“至善原则”活动。

在倪拗拗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大一部分受到“性力”的驱使,也就是弗洛伊德所称的“力比多”。T是倪拗拗的性启蒙者,从“私部”的认识开始,倪拗拗渐渐感觉到身体里的难以言述的渴望。倪拗拗与T的性行为是她“本我”的释放,弗洛伊德认为,“本我不知道价值判断,它不知道善和恶,也不知道道德。”[7]64她厌恶T,害怕T,但却和T发生了性行为,在文本中这一段倪拗拗的心理描写也体现了她的极不愿意——“我感到自己不过是被那个男人牵引着通过了某个入口,这个男人是欲望的化身,我勇敢地面对他的探索。他像一个旅行者一样,仅仅是旅行了一个年轻女学生的身体,我们彼此奉献了一部分身体,一些器官,就像在田间劳动一样。他的旅程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我又意识到,这个旅程,这个自己曾献身的地方,其实只是一块空地,一种幻想。”[8]127在这个阶段,倪拗拗是独立的,她和T是“彼此奉献”,全无情感,她仍没有实现自我“完成”。

而倪拗拗与禾之间发生的种种关系是纯粹的又是复杂的,陈染没有直接地界定这种情愫,在倪拗拗还未发育之前,那是“恋母”情结的转移,用弗氏的理论来看,在这个阶段,倪拗拗经历着“前俄狄浦斯”阶段,“对于女孩来说,母亲(和母亲融为一体的人物,例如奶妈和女护理人员)也是头一个对象;儿童的最初的客体投注是依据对巨大而简单的生活需要的满足的,而且儿童的护理情况对两性来说都是相同的。”[9]105在禾身上有着和母亲熟悉的感觉,而与母亲关系的生疏使得倪拗拗更加亲近和信赖禾;而在倪拗拗成熟之后,她对禾的感情又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对禾依旧有着母亲般的信任和关怀,像女儿一样和她倾诉,而另一方面,随着性别意识的建立,她显然对禾有着超出平常的同性之爱。在她的梦中,她和禾完成了肌肤之亲,完成了如同男女之间的欢爱,她渴望着和禾的肢体接触,梦是她欲望的一部分。可以说,禾是倪拗拗内心的一座用镜子做成的房子,是她自我的体现。但是因为受到种种现实因素的限制,她始终没有对禾说出心中所想,也没有完成梦中所想。

最后,倪拗拗在与尹楠“结合”时,才算是完成了“自我”,从被动认识到主动追求性,陈染有意彰显出倪拗拗身上自由独立、叛逆倔强的女性特征。

二、“弑父”“恋父”与“和解”

如前文所谈及的,倪拗拗在青春期处于弗氏提出的“前俄狄浦斯”阶段,对于父亲有着强烈的憎恶、排斥,在她整个青春期中,都和父亲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这场战争有一个爆发点——倪拗拗用剪刀剪开了父亲的毛料裤子。陈染以“剪刀”这一锐利而具有攻击性的利器刻画了倪拗拗身上的某种“弑父”情结。在她剪开父亲的裤子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变成了一个囚犯,被警车拉走了,拉到了一个永远也不能回到家的地方去了……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出,梦是欲望的满足。“梦,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而是音乐家所演奏出的美妙音乐。它们并非毫无意义的、荒谬的,它们也不是我们一部分观念昏昏欲睡而另一部分清醒的结果。相反,它们是绝对有意义的精神现象——欲望的表达。它们能进入可认识的清醒心理活动中去,它们是在异常复杂的精神活动中产生的。”[10]倪拗拗的这个梦暗示了她强烈的渴望,渴望父亲远离她,并且以一种报复式的极端的方式。

倪拗拗这种“弑父”情结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关于小女孩之如何通过俄狄浦斯情结的故事就远远不是这样直截了当了。现在应该马上就说,弗洛伊德在女性性欲(female sexuality)——他曾称之为“黑暗的大陆”——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困惑最典型地反映了他自己的男性统治地位的社会的性质。”[11]166陈染对于妇女并没有什么偏颇,而倪拗拗的“弑父”情结显然和她早期所处的环境和接触的男性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倪拗拗的青春期,她身边主要的两个男性——父亲、T老师以及不可忽视的两个男性形象——禾寡妇去世的丈夫和葛家男人。倪拗拗的父亲是个不可一世、傲慢且专横不得志的官员,他狂妄、烦躁、神经质,对于家庭生活缺乏关心和爱,在这种境地下,倪拗拗理所当然地会害怕他、逃避和他共处的时间,并且无意识建立了一种与母亲“共生”的关系,她对母亲萌生出的同情和怜悯越多,对于父亲的憎恶和仇恨就愈加。父亲的两次剥夺滋生了倪拗拗的“弑父”情结,父亲驱逐了她养的狗索菲亚罗兰,赶走了默默无闻为家庭付出的奶奶。剪坏父亲裤子的那把剪刀并不偶然,只是一场酝酿已久的“报复”和压抑许久的情感的释放。

和父亲比起来,T老师对于倪拗拗的影响显然是更加深刻的,陈染对于名字是颇有风格的,甚至带着诸多个人色彩,这样一个男性形象,占据不少的篇幅,但从头至尾仅用“T”称呼他,可见一斑。T刻毒,他总是让倪拗拗处于一种被孤立的窘境之中,毫无师德,有着近乎变态的“恋童癖”,在办公室用下流的手段猥亵学生,在倪拗拗有了成熟女性的特征之后,他又伪装起一副悔过的嘴脸和羸弱的爱意,自私地在倪拗拗身上释放自己的性欲。

除此之外,禾寡妇去世的丈夫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纵情纵欲,对家庭没有担当和责任感,葛家男人几乎每天都在和妻子争吵,甚至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事实上,他们依旧有着共性,怪异、傲慢、对女性毫无尊重可言,以一种大男子主义的作风贪图着自己的欲望。在这样的男性环境下,倪拗拗不可能没有“弑父”情结,更甚的是,滋生了她对男性的敌意和恐惧,她把自己幽闭起来,寡言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等到倪拗拗进入“俄狄浦斯”这一阶段,她改变了她的“感区和爱恋对象”,从对母亲的依恋转向对父亲的依恋,当然在作品中没有直接表现出对父亲这一形象的依恋,而是对其他的有着父亲气息的男性的依恋,她的“尼克松情结”即是体现。倪拗拗对于尼克松的迷恋在于他漂亮、深邃而富有成就,他高大的鼻子、宽展的肩骨以及慈祥可掬的神态符合她心中父亲的形象,对于生父,她是仇恨的。缺少父亲般的男人,是她生命中致命的残缺,在这样的矛盾下,她也渴望拥有父亲般足够的思想和能力去引导鼓励她的人。尼克松是倪拗拗一个遥远的对于父亲的幻想,也是她“恋父”情结的表达。“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想拥有一个我爱恋的父亲般的男人!他拥有与我共通的关于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体上的不同性别的延伸,我在他性别停止的地方,才开始继续思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伦理问题。”[12]138

直到尹楠的出现才打破了倪拗拗内心一些禁锢自己的东西,尹楠不同于倪拗拗所喜欢的父亲般的男人,他使得倪拗拗的“弑父”和“恋父”情结得到了暂时的平衡,她和自己达成了和解。弗洛伊德在《女性气质》一文中,提出了两点猜想:“第一,在这种发展中,女性的体质只有经过反复斗争,才能使自己适应性发展这一功能;第二,性发展中的那些决定性的转变在青春期之前就已经出现苗头或者已经完成。”[13]104倪拗拗的这种转变符合弗氏的猜想,尹楠的真挚以及和女性之间尊重、平等的交流让倪拗拗得到了残缺的那一部分的弥补,尹楠不是倪拗拗“恋父”情结的转移,是倪拗拗与男性关系的“和解”。

三、结语

倪拗拗是在“弑父”和“恋父”情结交织下的黑色产物,她极其叛逆和反骨,又渴望爱和被爱,她的确是在性力的驱使下成长、探索,她从窥视自己到自我“完成”,从幽闭自己到与自己“和解”,彰显了陈染独立自由的女性意识,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所有人类的基本动机都是避苦求乐:从哲学上来说,这是一种享乐主义。用精神分析法解读倪拗拗的成长,更加贴近了文本本身,使得人物成为独立的线索,与此同时,为有关于一些有关幸福和痛苦的问题投上一线虽然有限但是意味深长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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