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梦圆 韩颖琦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四川作家罗伟章2015年发表在《红岩》第2期的人气小说《世事如常》(2018年1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成书)书写了小乡镇回龙镇的众生相,是以小镇为背景的小说文本,死亡叙事是中国的小镇小说叙事的重要部分。小说虽然以“世事如常”为题,但是故事一开始小镇的象征——老镇长的死亡就预示着回龙镇的“瓦解”,看似平常的世事实则暗流涌动,即“不平常的预兆无处不在”[1]。小说的主题是揭示黑暗的社会和人性的颓败,并且要从黑暗与颓败中找寻出路。
人人都逃避不了死亡,人人都免不了一死,所以福柯说“人是一个近期发明,而且他或许正在接近其终结。”[2]通常意义上人的死亡分为两种:自然死亡和非自然死亡。《世事如常》中提到的死亡案例共有8例,非自然死亡就占到了四分之三,可见作者的用意所在。小说的死亡叙事向三个维度展开:自然死亡、非自然死亡、未亡人,切入小说文本分析,小说的死亡叙事具有暗示性、分野明显、深刻性的鲜明特征,探析小说死亡叙事的独特魅力。
对于故事一开头回龙镇老镇长的死亡,作者没有直接交待死因,似乎是寿终正寝。而老镇长在回龙镇的存在是一种象征,相当于《芙蓉镇》里老谷在芙蓉镇的存在:起到的是一种安定、和谐的作用。老镇长的死亡一方面渲染着故事的死亡氛围、黑暗氛围,暗示着接下来一系列死亡事件的发生;另一方面也暗示着回龙镇的衰败,而这种衰败更深层次的是人性的颓败和荒芜。故事开头的老镇长的死亡安排使得小说的死亡叙事具有暗示性的鲜明特征。
自然死亡又称非暴力死亡,包括衰老死、疾病死。故事中众多人物的死亡方式只有一个人特殊:马婆婆,只有她是自然死亡(突发脑溢血而死)。马婆婆善良慈祥,具有悲悯情怀,同情流浪猫流浪狗,更关爱镇子上的娃娃们。她和老伴生活节俭,但是马婆婆不仅喂养流浪猫流浪狗,还资助过很多学生念书(退休后她主要靠捡废品卖钱)。故事主人公谢明对马婆婆的态度经历了从不屑到钦佩的转换。马婆婆的死亡具有社会价值。虽然被马婆婆资助的孩子不一定能学业有成,甚至不一定会感恩于她,但是她曾给回龙镇以关怀和温暖,为小镇的和谐宜居贡献着自己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力量,“爱让她强大和恒久”[3],所以直到马婆婆死后几年,回龙镇的人还不断提起她,人们很难忘记这样一位“白发苍苍的圣母”[4]。马婆婆的爱是众生平等的爱,不管是人,还是小动物,都有幸福生活的权利,都值得好好对待和珍惜。不仅是马婆婆的“博爱”感动了主人公谢明,还有谢明妻子冉小花执著的爱也感化了他,使得谢明最终认识到爱是世间最有力量和最伟大的情感。爱是文学作品永恒的话题,爱能感化人心、召唤人性,爱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人们需要爱来生活得更好、更和谐。爱的升华是《世事如常》的死亡叙事的特殊魅力之一所在。
作者对小说自然死亡的人物(马婆婆)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同情和褒扬,从人物的结局安排来看,只有好人(马婆婆)才可以平静死去,反过来说,坏人的死亡只能是非自然死亡(至少在这部小说看来是这样),作者的用意可见一斑,由此小说的非自然死亡叙事便一一展开。
《世事如常》中的死亡除自然死亡之外,占大多数的便是非自然死亡。非自然死亡又称意外死亡,致死原因包括自然灾害和人为事故,而作者又有意安排了故事中的所有非自然死亡的致死原因都是人为事故,无一例外,小说里人祸比起天灾来竟更可怕,更具有破坏性甚至是毁灭性。
小说的主线是“胖儿餐厅”老板李兴的死亡,他的死亡起到了线索的功能和推动叙事的功能。尽管谢明多次说他的时间概念是混乱的,但是“那天会出事”[5](李兴的死)依然像一条脉络贯穿故事的始终。一步步真相大白,李兴的死亡被揭开,故事达到了高潮,也临近了尾声。李兴这样一个表面看起来“遵纪守法”的居民,爱读书,爱谈自己看书的见解,出乎回龙镇所有人意料地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令人匪夷所思。其实这也正照应了小说的题目“世事如常”和“如常下面是无常”的主题,表现了未来的不可知性。同马婆婆的死亡相对应地,李兴的死亡同样具有社会价值,尽管不是前者的美好品德的称赞和延续,但是后者的死亡也能够警醒回龙镇的人:做遵纪守法的好居民,万不可触碰违法边线,和谐宜居社会是靠所有人共同构建的。
中国小镇小说叙事中,镇民的生活更多是靠规矩,如这部小说写到的:“乡镇人是凭规矩生活的”[6]。而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的展开,一方面人口转化,“村里人涌进镇子”[7],经济发展,另一方面也带来了不利的影响——环境问题、社会问题、经济问题……靠人心维系的规矩很容易被打破,一旦规矩被打破,人们就会出现越轨行为。越轨属于社会学范畴,回龙镇人的越轨涉及伦理、经济、教育、政治等各个方面:李兴女儿李婧竟然跟自己的表姐夫私奔,马婆婆资助的三个学生之一覃中安不仅不报恩还骗色骗钱而被判刑,火锅店老板邱波和谢明的妻子冉小花、谢明的妹妹谢晓秋都发生过不正当关系,谢晓秋真正爱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哥哥谢明,回龙中学的教师主业做生意(打麻将、打牌)副业教书,县文教局的局长、分管城建的副县长、建设局局长均因违法而被抓……作者用冷静的、不动声色的写法触及到了社会的黑暗面,毫不留情地讽刺了当今世道的一些乱象:道德伦理的乱象;人民教师不再爱岗敬业,不再是“辛勤的园丁”;政府官员贪污腐败、无所作为,只在乎指标、金钱、权力……小说看似冷静又略带幽默的笔触之下是荒凉的人性,用来表现社会的残酷。罗伟章的中篇小说《奸细》也讲述了教育界“掐尖儿”的越轨行为,作者承担着作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关注并反映社会问题,锋芒直指社会矛盾和乱象并予以批判。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量变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发展成质变。同样地,越轨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发展成为违法犯罪行为,可以说回龙镇人的越轨行为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回龙镇人的违法犯罪行为和非自然死亡:烧烤店老板何大盛的女儿何惠兰吸毒、卖淫又吸毒而死;何大盛的儿子也吸毒;裁缝张大嘴的女儿任小青被李兴强奸并杀害;李兴触电自杀而死;谢明的妻子冉小花、小春、李良皆因沉船事故而死。值得注意的是,“回龙镇从没出过盗窃犯和强奸犯”[8],但是李兴打破了回龙镇的这条规矩,正常的社会秩序被解构,道德体系和伦理建构被瓦解,从中透露出的是社会的黑暗和人心的荒芜。罗伟章曾在采访中如是说:“对黑暗的书写也是对黑暗的抵抗。”[9]罗伟章直面社会的黑暗,不逃避不畏惧,以作家应有的道义担当,书写当代社会的真实一面,引起读者的关注和思考,值得当代作家学习。
无论恶人还是好人都“不得好死”,作者颇为“残酷”,他要解构的是整个回龙镇的道德体系。但是同时小说也流露了作者朴素的佛教因果报应观念——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恶是没有好下场的,人还是要积善行德(像马婆婆一样)。小说语言具有四川方言特有的幽默,作者是以冷静的旁观者的身份为读者们讲述这些荒诞的故事,既令读者咂舌,又引人深思。深究小说人物的非自然死亡之所以产生的根源,除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原因外,最主要原因其实是人性的颓败,这也使得小说的死亡叙事具有了深刻性。
作者对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的态度分明:一方面是看似不动声色实则谴责、痛恨,对何惠兰、李兴之流违法乱纪的强烈道德批判,其破坏了社会的和谐,不利于社会稳定发展;另一方面则是痛惜:任小青尸体为何五年不腐烂?直到她的母亲找到了她的尸体后,尸体吐了 “见亲水”才迅速干瘪腐烂成木乃伊的样子。看似荒诞、非真实的背后,依然蕴含着作者的宿命论观照:作恶多端是没有好结果的,总会遭到报应,好人也不会白白死去,亲人终能团圆相聚,即便这种相聚可能是生死相隔的。
小说的死亡叙事分野明显,死亡的两个维度——自然死亡和非自然死亡泾渭分明,不容混淆,这是这部小说的死亡叙事的又一重要特征。
《世事如常》的故事人物既有死者,也有未亡人,“活着的人”的命运或许更值得研究和探讨。
当作者一点点解构着这个小镇的道德体系和伦理建构时,直至它将要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时,故事中依然树立着正面的人物形象(“我”只是一位叙述人,不构成正面人物形象)——县文化馆的老馆长。谢明从县文化馆辞职后,经营采沙生意累积了一定的财富,便去看望老馆长,无意看到了老馆长写的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歌词,可见老馆长热爱着祖国,热爱着回龙镇,生活得诗意简朴。谢明也没有想到老馆长还在一直默默地关心着他;谢明给老馆长送礼,老馆长受礼时很拘谨,而谢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拘谨了……这位老人心地善良,待人真诚,真心关爱小辈,令人尊敬。老馆长是一位知识分子,并且作者对笔下这个人物非常“温柔”(老馆长像是游离在“混沌”的回龙镇之外,与回龙镇的纷纷扰扰毫不相关,他一直在诗意地生活,诗意地写作),他的存在对回龙镇恢复正常道德体系、社会秩序可以起到重要作用。
《世事如常》的叙事者谢明也是这部小说的未亡人,他也曾是知识分子。罗伟章小说的叙事者常为知识分子,如长篇小说《太阳底下》《空白之页》,中篇小说《奸细》等。谢明作为叙事者,展示了自身对于重建社会秩序发挥作用的可能性。说明作者对于知识分子还是抱有些许期望,寄希望于知识分子以知识和文化来改变这个社会的乱象局面,使社会更加和谐与稳定。作者对故事的未亡人的态度就是保留了希冀与呼唤。
故事大多数人物死亡的黑暗叙事也是这部小说的特色,而书写黑暗是为了追求阳光、光明——小说中多次提及阳光,这是不可忽视的重要意象。谢明“渴望阳光”[10],他和冉小花给他们的孩子取名也叫做“阳光”,作者意在用阳光来对抗黑暗,坚信善终究会战胜恶,社会是光明的,事物发展的总趋势是前进的,人们需要正义和光明的社会。
作者以冷静、幽默的笔触为我们娓娓道来一个关于回龙镇的道德体系和伦理建构一点点被解构的故事。“不平常的预兆无处不在”及“无常世事”之下,作者渴望的是阳光,呼唤的是正义与美好。《世事如常》的死亡叙事具有暗示性、分野明显、深刻性的鲜明特征,通过对死亡的书写来揭露黑暗的社会,凸显了主题的意义,引发读者的深度思考,使小说的死亡叙事呈现出了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