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雪

肖复兴

如今，全球气候变暖，冬天里的雪已经越来越稀罕。特别是在城市里，难得见到一场雪。

城市的雪，从入冬以来就一直在期盼中。仿佛要和春天里的沙尘暴有意做着强烈的对比，沙尘暴不请自到，而且次数频繁，并不受城市的欢迎，但是，受欢迎的雪在冬天总是姗姗来迟。以往，最耐不住性子的是渴望下雪天能够堆雪人、打雪仗的孩子；如今，最焦灼的是城郊的滑雪场，总也等不来雪，只好先急不可耐地架起人工造雪机，将人造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吹出来，但那只不过是冬天的赝品。

城市的雪，终于在期盼中飘落下来。但不用多久，它便不再受欢迎，仿佛约会前的憧憬在见面的瞬间便扫兴地坍塌。雪落在树木上，再不会有玉树琼枝；雪落在房檐上，再不会有晶莹的曲线；雪落在院子里，再不会有洁白的地毯和小狗跑在上面踩出的花瓣一样的脚印；雪落在马路上，很快化成了一摊摊泥泞的雪水。

也很难见到雪人，即使偶尔见到了雪人，也是脏兮兮的。城市污染的空氣、汽车的尾气、制热空调机喷出的废气，一起把雪人涂抹得尘垢遍体，再没有原先那种洁白可爱，如同衣衫褴褛的乞儿。前两天北京下了一场雪，我在街头见到一个雪人，上午刚刚见到时，它还高高大大的，胡萝卜鼻子和橘子眼睛格外鲜艳夺目，没到中午，它已经脏成一团，附近餐馆倒出的污水无情地将它浇头灌顶。而我在天坛公园转了一圈，只看到一个雪人，小得如同一个布娃娃。公园并不能为它遮挡污染，它一样脏兮兮的。

城市的雪，再不是大自然送来的冬天的礼物，而成了并不受欢迎的客人，成了测试城市污染的显形器。

其实，雪是无辜的。雪到了城市，没得到娇惯和恩宠，反而被城市带坏了。雪本是洁白、晶莹、可爱的，却这样一次次地受到伤害。我想起普里什文曾经写过的《一年四季》，他说：“雪花仿佛是从星星上飘下来的，它们落在地上，被电灯一照，也像星星一般闪亮。”他又说：“今天来到莫斯科，一眼发现马路上也有星星一般的初雪，而且那样轻，麻雀落在上面，一会儿飞起的时候，它的翅膀上便飘下一大堆星星来。”

只是，如今的城市，无论是莫斯科还是北京，再不会有这样星星般的雪花了，再不会有雪中飞起的麻雀翅膀上飘下一大堆星星的景象了。

在北大荒，我倒是见过一种雪雀，特别爱在冬天下雪的日子里出来，飞起飞落，格外活跃。它们和麻雀一样大，浑身上下的羽毛和雪花一样白，大概是洁白的雪帮助它的一种变异，环境的力量有时强大得超乎想象。我暗想，今天这种雪雀要是飞进城市，也得随雪花一起再变异回去，羽毛重新变成褐色，甚至变成乌鸦一样的黑色。

雪花的洁白，只能在梦里、童话里，和普里什文的文字带给我们的想象里。（选自《无缘无故的恨》，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