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晶晶, 宫臻祥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陆游词风历来被认为是介于苏轼、秦观之间的逋峭沉郁一类,这自然与陆游多在词中表达年华空度、志意未就的悲感内容有关。但与此同时,陆游词中的两性思维构象特点也直接影响了其词的艺术效果,学界于此鲜有研究。本文拟就陆游词中的两性思维构象特点如何影响陆游创作的得失予以探讨,以期进一步认识陆游词的艺术特征。
两性构象是词体体性的本色特征。[1]72所谓两性构象,指的是词中涉及到男女情思的内容书写及其表达方式。陆游现存词143首,其中有43首词明确涉及到两性思维构象。这一思维呈现方式和创作功用在陆游词中具体表现为交际意图的两性构思、以双衬单的取象模式和政治陈情的两性表达。
陆游是位古代的文人和官员,在他的实际生活中,出于交际应酬之需,参与宴席酒会,听歌赏舞,并与歌伎舞女接触,在封建社会是最正常不过的事。陆游两性构象的词中有多处以词题直接标明了该词涉及的宴席空间。如《夜游宫·宴席》《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鹧鸪天·薛公肃家席上作》《浣溪沙·南郑席上》等,这些词大致叙抒了作者在宴席上的感受,多游戏娱情之作,但仍能从其裁选内容和叙述笔法中管窥词人的性格如何影响了词风的构建,因而值得关注。而陆游之所以选择用“词”这种形式来叙写侧艳的内容,其根源于词体的两性娱情生成环境。
词是青楼里巷的产物,是伴随着燕(宴)乐而生存的艺术,它与词人交际和享乐的需求密不可分。在青楼里巷中,表演歌词的主体是脂浓粉艳、华服丽衣的韶龄歌伎和曼妙舞女,她们与文人存在利益、娱乐、艺术的多重关系,自然在记叙宴会的词中成为被书写的对象,乃至于成为词的聚焦点,如《玉蝴蝶·王忠州家席上作》:
倦客平生行处,坠鞭京洛,解佩潇湘。此夕何年,来赋宋玉高唐。绣帘开,香尘乍起;莲步稳,银烛分行。暗端相,燕羞莺妒,蝶绕蜂忙。 难忘,芳樽频劝,峭寒新退,玉漏犹在。几许幽情,只愁歌罢月侵廊。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断人肠,假饶相送,上马何妨。[2]135
词人通过转化运用“坠鞭”“解佩”等传统文化中的两性故事表达自己的情感结构,这本身就是两性思维构词的经典模式。上阕通过嗅觉(香尘)、视觉(莲步)等感官的正面描写,以及“燕羞英妒”等曲笔的侧面烘托,构建了自己心中美人的怡人形象,为下阕起首的“难忘”和自己的“幽情”蓄势。下阕则通过“芳樽频劝”的外在事象和“愁歌罢月侵廊”的内在情思勾勒,表现出对美人的喜爱和不舍。至此,词人通过对歌伎的赞叹和依恋已然完成了创作该词最基本的一个交际功能——对宴会的满意及对设宴主人的感谢。而值得注意的是,词人正是通过男女两性情思的展露而将这一目的曲折含蓄富有情致地表现了出来。
明晰了这类词的创作动机和功能效用,就会发现陆游富有代表性的酒筵之作,往往是在玩赏和追忆中完成对歌儿舞女的形象塑造,男女情思的雅艳往往掩盖了觥筹交错间的疏俗,酒筵上两性娱情的审美心态也由此而被建立和强化,交际娱乐的功用披上雅艳的外衣成为传说中文人士大夫的风流佳话。
陆游词中有数十首描写孤独女性处境及心理的词篇,这部分词作集中体现了陆游词的两性思维构象思致。根据词中抒情角色的身份建构和情感表达,大致可将词作分为弃妇词、思妇词、伎叹词、闺思词四类。
弃妇词如《解连环》(泪掩妆薄),词中通过“背东风伫立”“刘郎已忘故约”等现实孤独处境和苦痛心理的描写,激发“尽今生,拼了为伊,任人道错”渴盼同归于好的愿景书写。思妇词如《月上海棠》(兰房绣户厌厌病),细腻刻画了独守空闺的思妇候人无期、孤单落寞的心境;《月照梨花·闺思》二首,则通过主人公欲传书、寄笺的行动表达相聚相守的愿望。伎叹词如《风流子》(佳人多命薄),通过现实人生中的“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命运写照,比照“初心慕、德耀嫁梁鸿”的举案齐眉,衬托佳人格外委曲幽单的境况。陆游词中还有一类因未表露词中女性的身份,而多以浓艳的赋笔铺陈周遭环境,隐微透露出词中主人公的心绪,大有“花间”遗风,故将此类词归纳于闺思词中。较有代表性的如《乌夜啼》(金鸭余香尚暖):
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兰膏香染云鬟腻,钗坠滑无声。 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2]240
在这首词中,主人公的情感没有弃妇词和怨妇词那样强烈有张力,却如暖香、斜日、云鬟一般轻轻渗遍居室。于是,词中所有出现的物象都沾染了她的情意,客体的诗意描摹成为其感情状态的含蓄反映。下阕“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的心理披露,方展现了抒情主人公因满怀心事而不愿混迹人中的自我选择,她的心事是什么呢?“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关于男女情事的“潇湘”在这里承担了对她心事的解读,同时也写出了梦中之双与醒时之单的对比。
在以上四类词中,词人往往以剪影的方式截取抒情主人公日常生活的片断,通过对佳人现实生存环境和当下心神情态的细腻刻画,表达其同良人比翼齐飞愿望的难以实现。通过以双衬单的取象模式,传递情思绵邈的女性心理和细美幽约的词体美感。
陆游出身于仕宦之家,生长在民族矛盾极为尖锐的历史时期,又深受家庭爱国思想的教育和熏陶,终其一生,把驱除异族、光复失地作为自己的理想和希望。在陆游的仕宦生涯中,八个月的南郑军旅生涯是其最接近实现政治理想的时候,也深刻影响着他后期的诗词创作;而三十年的故乡闲居则使其困苦压抑。为协调现实处境与政治理想之间的矛盾冲突,他或通过“闲人”形象的快适逍遥觅得现实解脱,或通过游仙的浪漫自由寻求精神愉悦,在渔隐词和游仙词中往往浮动着清空灵动的女性物象和事象,由此构成了陆游词较为鲜明的女性审美倾向。因而在陆游词中,存在两种政治理想的两性色彩,即“香草美人”式的政治恋情心理和“渔隐游仙”般的价值归宿。
以妃嫔的得宠、失宠比喻官员的任用、贬谪,是我国古代诗歌中经常采用的艺术手法。在陆游词中运用这种手法较为明显地有《夜游宫·宫词》和《卜算子·咏梅》。现以《夜游宫·宫词》为例: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 簌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2]62
这首宫怨词,从凄切愁闷的心境刻画,到责怨遗恨的态度表达,描写了宫中女子因失去皇帝宠爱而产生的心理变化。尤其是“长门”典故的应用,表现了不同时空下的人物相似的命运处境,将咫尺万里的遗恨通过历史与现实的交织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一首词?根据陆游当时的生活背景和思想状况,王双启在《陆游词新释辑评》中推测道:这首词“是为当时罢免了的四川宣抚使,也就是作者在南郑时的军中统帅王炎鸣不平的。”[2]63王炎是主战派官员,陆游于乾道八年(1172)入王炎幕府,参赞军务,随着孝宗皇帝的锐志消磨、国策改变,王炎于乾道九年(1173)被罢免。陆游同王炎一样,都是主战派人物,王炎的罢免带给陆游的不仅是驱除异族、收复失地的宏伟理想的壮志难酬,更有现下君主懈惰意识与臣子进取思想相背离的激愤尤切。因而宫人曾经承恩(君臣志向一致)与如今至此幽单(君臣志意背离)的宫词书写就有了政治失恋意味。
而《卜算子·咏梅》中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2]236,则借梅花清香本性的人格化抒写了词人高洁自守、不趋时流的政治品格。“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以美人身份倾诉不公的遭遇,与“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屈原《离骚》)一脉相承,“群芳”与“众女”、“妒”与“嫉”的高度相似,强化了词人与历史人物相近的政治生态与政治生命,表现出词中“香草美人”式的政治陈情。
在志意难竞、闲居故乡时期,《破阵子》(看破空花尘世)则代表了词人菱歌渔隐的价值追求。“苔纸闲题溪上句,菱唱遥闻烟外声”[2]161,题诗、听歌的生活内容一方面显示了词人简淡平和的心境,另一方面也通过“菱唱”所体现的清空明媚的女性特点在陆游渔隐词中构成审美画面与意趣。而在游仙词中,鲜明的女性形象塑造,如《隔蒲莲近拍》(骑鲸云路倒影)中的“湘妃睡起,鬟倾钗坠慵整”[2]258,《一丛花》(仙姝天上自无双)中的“仙姝天上自无双,玉面翠蛾长”[2]222,体现了词人对有欲的神仙世界的享乐追求。“游仙”的要旨在于铺陈和夸张神游仙境的快乐[3]139,极力在快活神仙的生涯中填塞享用女色的荒诞内容[3]140,因而无论是“湘妃”的睡起娇慵,还是“仙姝”的玉面翠蛾,都渗透着词人把世俗中有限的享乐贪欲向欲望中无限的神仙世界推延的意图。
实际上,失意时的渔隐、游仙词的书写构成了对政治陈情词的补充,它们从一正一反两个方面共同表达着词人的济世心志,平衡着失意文人的生存心境。无论是弃妇比逐臣的政治恋情词,还是享乐的菱唱、仙姝的加注,因其中鲜明的女性事象和物象的存在,使得陆游词中政治理想的表达具有鲜明的两性色彩。
在陆游词两性思维构象思致的作用下,陆游词呈现出局外观色的旁观立场、摹拟代言的女性心态和比兴象征的同构心理等特点,这些特点反映了词人的填词心态以及词人文化心理的构成。
基于两性构象,柔性思维、香艳感受仍是填词的底色。陆游词中的香艳内容主要源自对歌伎舞女等的外貌、神态、环境的描摹。如《浣溪沙·南郑席上》:
浴罢华清第二汤,红棉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 凤尺裁成猩红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水亭幽处捧霞觞。[2]48-49
为了突出所写歌女的魅力,词人选取大量的华丽辞藻,如以“华清第二汤”比沐浴条件的高级,“玉肌”说歌女肤质的雅腻,“藕丝裳”“麝脐香”“霞觞”等物象突出其本身的贵重,不仅体现了词体雅艳富贵的本色,而且反映了词人适意享乐的心态。而所有这些,无不处在词人玩赏赞叹的目光下,处于他局外旁观的立场中。
在《鹧鸪天》(梳发金盘剩一窝)一词中,不仅有对少年歌女发式、眉毛、步态、衣着的描摹,而且以旁观者的身份直接对其作出“人间何处无春到,只有伊家独占多”的高度评价。《秋波媚》(曾散天花蕊珠宫)则通过对歌伎“铅华洗尽,珠肌不御,道骨仙风”高雅仪态的叹赏,表达希望与这个女子为伴,入东海、游仙山、看月、采药,过潇洒自在的生活等等不一而足。
这类词既有作者游戏的心态,也有其无意之间流露出的生命意识。这类词作多是在酒边席间作成,歌儿舞女的形象是其构成此类词中抒情主人公形象的模特,词人往往在美化和雅化她们形象的过程中,完成自己对美的认知和鉴赏。词中的佳人形象与其说是放翁对现实世界舞女的摹写,不如说是在传统审美惯性力量的作用以及词人自我意识的选择性表达中建构美的理想。
以女性心理填写两性情思是词人的本色心态,故“男子而作闺音”的代言性是词体的本性特征。自晚唐五代的温庭筠、韦庄等所开辟的花间词风开始,花间体便代有传人。陆游词中的花间遗风便是在传统惯性力量的影响下形成的。而其弃妇词、思妇词、伎叹词等更是以她们的身份和口吻,生动传递其情思和心理。
《豆叶黄》(春风楼上柳腰肢)是一首“花间体”的小词,词人饶有意味地描写了女子的容貌和体态,在恍惚迷离中构建了一个华美富贵的空间,传递着朦胧含蓄的“花间”美感。《解连环》(泪掩妆薄),词作通过暮春时节景物的映衬,细腻揣摩被弃女子的心情和处境,细腻深刻地表现了男女间情事的矛盾错综、曲折微妙,塑造了其坚毅果敢的心理和性格,表达了抒情主人公愿摒除前嫌、重归于好的心声。《月上海棠》(兰房绣户)通过谋划思妇的居室陈设、揣度她的情感心理,使得外在的器物、环境和女主人公的动作、情态、内心愁思相契合,从而描绘出一个思妇形象。而伎叹词《风流子》(佳人多命薄)则在代言性的陆游词中颇具代表性的。
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耀嫁梁鸿。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冻,凤笺春丽,花砑轻红。 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空羡画堂鹦鹉,深闭金笼。向宝镜鸾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2]267
在这首代娼女说心事的词中,辞藻华艳而笔触细腻,在秾丽中写出了一曲感伤的女性悲歌。华艳的词藻既切合词体柔美雅艳的特性,又契合女主人公的生活空间氛围,而其凄苦感伤的情绪则因富丽环境的比对而显得格外动人。少女时代对伦理之下美好生活的憧憬与沦为倡妓不幸命运的对比使她更觉娼家把她当作“摇钱树”进行压榨的罪恶与悲凄。于是,她自比锁在金笼里的鹦鹉,她认识到自己还不如笼中之鸟的不知忧虑,人不如动物的生存危机由此逐渐浮出水面。“把人对动物所具有的那种优点变成缺点,因为人被夺去了他的无机的身体即自然界”[4]51,在富丽的空间和妖艳的姿容之下,不幸的娼女终于接近了她自身的形象——人间的女奴。
叙事与抒情的完美融合是富有两性色彩的政治陈情这类词重要的艺术表现特征,也是其能够在有比兴寄托的士大夫政治陈情词与抒写恋情心理的文人爱情词之间游曵的重要条件。这种艺术手法及读者解读的现实基础则是陆游的社会人生背景与其志意思想,以及“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李商隐《谢河东公和诗启》)的文学传统。正是在现实基础的作用下,陆游词的内涵与表现形式上存在着政治与爱情的隐喻关系这样的特点。
政治与爱情的隐喻关系之所以能够构建,从根本上说是由于“臣”与“妾”在某一特定处境中地位的高度相似,而这种相似性集中体现在失去皇帝关爱下的逐臣与弃妾的生存处境。基于此,逐臣与弃妾在心理上也具备了高度的一致性,这正是这类词能够以彼喻此、采用比兴象征手法,建构起政治与爱情的隐喻关系的关键所在。
“士不遇”与“女失时”的心理共通性是采用比兴象征的艺术手法、借美人婚嫁以喻仕人迁谪的根本缘由。具体来说,这种心理同构性表现在“空间的阻隔”“时间的流逝”“此际的孤寂”和“前路的未知”四个方面。[5]
《夜游宫·宫词》中的“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中的独卧又独坐对应“此际的孤寂”;而“簌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则通过蜡烛的燃烧将尽喻指“时间的流逝”,又写出孤独处境的持续性;“咫尺长门过万里”中“咫尺”“万里”的空间距离比对,写出帝妃(君臣)间心理距离,对应“空间的阻隔”;“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通过对往昔“承恩”的追思,思考如今至此的结局,透露着对前路的担忧。末一句“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则通过比喻作出对将来行为的警示。
值得注意的是,以男女比君臣这类词在陆游词中所占比重不足百分之四,这说明陆游不惯以此方式进行政治抒情。考察陆游的创作实际,他往往表现出或是“衰翁老去疏荣利,绝爱山城无事”(《桃源忆故人》(斜阳寂历柴门闭))离弃仕宦的坚决,或是“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志向坚定的豪壮,皆直言不讳、自由畅快地在词中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这一方面与陆游豪荡不羁的个性气质有关,另一方面也与他对词体的认知和惯常的作词方式有关。而反过来说,陆游疏放的气质和直笔的作法也影响了其词的审美特质。
两性思维构象是否发挥了其在陆游词中的功能、是否达到了陆游在词中想要追求的艺术效果,是判断其创作得失的重要标准。由于陆游词中具有局外观色的旁观立场、摹拟代言的女性心态和比兴象征的同构心理等两性思维构象特征,故造成其在艺术表达上利弊两面一体的艺术效果,即自然真切的艺术魅力和疏放粗豪的词风缺陷。
清人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云:“剑南屏除纤艳,独往独来,其逋峭沉郁之慨,求之有宋之家,无可方比。《提要》以为,‘诗人之言,终为近雅,与词人之冶荡有殊’,是也。至谓游欲驿骑东坡淮海之间,‘故奄有其胜,而皆不能造其极’,则或非放翁之本意欤?”[6]冯煦借《四库全书提要》在这里提出了两个重要的问题,一则陆游词风形成的原因,二则对陆游词风的评价。前者旨在说明陆游以诗人之笔作词,而非以词人之心填词,故陆游词中呈现出多用典故、直抒情性等导致其词“近雅”的诗人之风,而非词体本色的词风缺陷。后者“则或非放翁之本意欤”则是对《提要》结论的质疑——陆游近雅的词作风格为什么不能是陆游有意追求的独特艺术效果?冯煦意在肯定陆游以诗为词的艺术成就。而杨用修则更进一步说,陆游词“纤丽处似淮海,慷慨处似东坡,予谓超爽处更似稼轩耳。”[7]将陆游词的审美特质概括为“超爽”。“超爽”即超然爽朗,超然爽朗既不似东坡的逸怀浩气,也不似淮海的纤锐善感,在二者之间别立一格,具有词人鲜明的个性色彩。
以性情为词是陆游词的重要特点,其表现为情感的秉笔直书,态度的截然分明。具体表现在词中则如《蝶恋花》(水漾萍根风卷絮)中的“不怕银缸深绣户,只愁风断青衣渡”[9]56,“不怕”与“只愁”两相比对之下直接表现了词中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汉宫春》(浪迹人间)中的“何妨在、莺花海里,行歌闲送流年”[9]85,“休笑放慵狂眼,看闲坊深院,多少婵娟”[9]85直言对人间享乐的贪恋。在弃妇词、思妇词、伎叹词等代言性词中,词人无不是直言她们的心灵状态,如《一丛花》(樽前凝伫)中的“犹恨负幽期”[9]177,《月照梨花·闺思》中的“感事添惆怅”[9]188,“新愁旧恨何时尽”[9]188,《隔浦莲近拍》(飞花如趁燕子)中的“凝恨慵梳洗”[9]179,“罨画高楼怕独倚”[9]179等等。
情感的秉笔直书、态度的截然分明使得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如在目前、内心世界展露无疑,由此构筑了陆游词自然真切的艺术魅力。
陆游在代他人立言的过程中,急于呈现其情感内容,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其词风的自然真切,然而观者的角度、直言的笔法却造成了陆游词疏放粗豪的艺术缺陷。从根本上来说,这种疏放粗豪是由于词人对词之特质不甚明了,对词的认识时有矛盾。胡元翎在《陆游词之缺失及原因探析》中对这一点有深刻的解释:“其词之创作亦始于交际之功用,导致词之特质之一,即私人化写作这一效应未发挥出来。再从作家生命情感体验的独特性方面来看,其疏放之性情又较‘词心’有一段距离。”[8]正是上述原因,使得陆游词虽有畅快的语气,却缺乏可品的韵致。
如《玉蝴蝶》(倦客平生行处)下阕的“几许幽情,只愁歌罢月侵廊。欲归时,司空笑问;微近处,丞相嗔狂。断人肠,假饶相送,上马何妨”,在这类颇有词人逞才显性意味的交际词中,虽将陆游的醉态以及他作为名士的狂态表露无遗,但与此同时却失去了“词之为体,要眇宜修”[10]的词体本性;再如《双头莲》(风卷征尘)中的“伫想艳态幽情,艳压江南佳丽”[9]187,在这类概念化的表述中,几乎流露出观色者艳俗的审美倾向了。而《夜游宫·宴席》这首艳情词中的“倚香肩,看中庭,花影乱”“拥芳柔,恨今年,寒尚浅”[9]51,已然达到了描写极限,再滑落一步,便跌入色情的范围里去了。
综上所述,陆游词中的两性构象思致是在传统审美惯性力量和现实生活交际功用的双重作用下而产生的,其词中局外观色的旁观立场等鲜明的两性构象思维特征直接影响了其词的艺术效果,而其根本原因乃源自陆游疏放的性情未能细致体察抒情对象的本质特征、诗笔的书写不合词体体性的艺术要求。由此,不得不遗憾地说,在两性思维构象视域的观照之下,陆游没能成为一流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