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短篇小说）

李砚青

雅路牌衬衫盒子里躺着黑色蝴蝶甩刀、三棱军刺、弹簧直刀三把刀，以前或藏于枕下，或隐于衣堆，或散落各处。有时女房客杨婷拎着刀朝徐业的写字台上一扔说，拜托收好你的这些宝贝！

半年前的一个周日，杨婷午睡醒来后发现怀抱着那把三棱军刺，刀尖一端正朝着喉咙。一阵战栗过后，她起身把刀狠狠拍在徐业垫着钢化玻璃的写字台后摔门而去。等杨婷的身影在出租屋内消失，突然扬起的窗帘迅速落下，他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杨婷说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说？这直接关系到她什么时候回家又或者再也不回。如果她说的是“我差点被你的刀吓死了”，表明她可能只是下楼转悠，晚饭前拎回一提鲜啤。如果她说的是“老子受够你了”，这可能预示三棱军刺事件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将从此一去不返。上一次是弹簧直刀闯的祸，杨婷在收拾衣物时，从徐业裤兜中蹦出的刀刃在她小拇指上划出了一道伤口。徐业记得那次杨婷反应出奇平淡，将小拇指放进嘴里，含糊地说，你以后一定要记得关上保险开关。

徐业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看着杨婷，哪怕听不见，至少还能从嘴型上得出些许判断。他能肯定的是杨婷此次没有提及保险开关，因为三棱军刺只有刀鞘没有开关。几分钟前，他还可以追到门边解释，昨晚体育频道直播MotoGP阿根廷站赛事，引人入胜的竞赛导致他将三棱军刺遗落在沙发上某个角落。既已错过最佳解释时机，徐业想与其将令人难堪的拉扯与争吵暴露在路人眼下，倒不如静观其变。徐业愿意相信杨婷只是臭骂他一句，换作自己也会为怀里莫名出现的三棱军刺魂飞魄散继而勃然大怒。三棱军刺三面刀棱可以形成血量巨大且难以缝合的伤口，无异于刀中魔鬼。购买时他曾犹豫再三，身着怪异服装的售刀老妪慢条斯理地对他说，这次不买下次你有钱也买不到。与此同时，老妪巴掌大的摊位前不断有人凑上来，眼光只在三棱军刺修长混黑的刀体上流连。徐业满怀歉意地看着众人，说着“对不起，先来后到”，一手付款一手接过三棱军刺，忙不迭地插进了裤腰。

正是打开不到三次的三棱军刺制造了徐业生活中最大的危机，从杀伤力角度衡量，徐业认为这似乎说得过去。他饶有兴趣地拿过从未派上用场的三棱军刺，轻微一晃，刀体和刀鞘内壁碰撞之声清晰可辨。他像摇拨浪鼓似的旋动着三棱军刺，他想如果杨婷在午睡时被三棱军刺所伤，那现在该是什么情形。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他的脑海：杨婷会不会以为三棱军刺是他故意放到她怀中的？徐业顿感一阵寒意从尾椎上泛起，游蛇般沿着脊背缓缓挺进。他从转椅上弹起来，将手中的刀向堆着几摞报纸杂志的墙角掷去。随后他急不可耐地来到蛛网横生的阳台，他欣喜地看见杨婷正朝着家的方向走来。

后来成为“库房”的雅路牌衬衫盒子，就是这次和杨婷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徐业低头恭立于门边，思量着是先道歉还是先接过衬衫和生啤时，杨婷先开口说话了，你把衣服取出来，盒子拿去装你那些宝贝。

徐业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穿衬衫。

我当然知道。房间内黑漆一片，但从声源推断出徐业的站位，杨婷斜着身子准确地从他跟前闪过说，人家不单独卖盒子，我只好连衬衫一起买了。

在杨婷忙活晚饭的时候，徐业加固并改造了“库房”。他先是用牛皮纸改变了纸盒颜色，又在内里粘上一层金黄色绸子，再以两条“工”字形硬纸壳为隔断营造出三个独立空间，三把刀从此各得其所。那天晚上滴酒不沾的徐业端起啤酒一饮而尽，诚挚地向杨婷解释并致歉，且承诺今后不再让她受到惊吓。杨婷呆呆地望着徐业，两行热泪扑簌落下。她揽过剩下的五罐啤酒，嗔怪他不该喝酒，酒精会引发他的颈椎病。杨婷的话很快应验，半小时后徐业的颈椎病发作，但他们已经离开餐厅到了床上。

从危机中诞生的“库房”经常迎来一些改造。如给“库房”加上严肃的黑边，正中贴了一枚五角红星，右下角喷涂了一行日期。为避免晃动，他在每把刀的首尾束上细绳，为防止锈蚀特意放了干燥剂。种种改造令他对“库房”愈发满意，但改造后出现一个问题令他一筹莫展，纸质盒体的强度持续降低，必得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否则随时折断。革命性改造是“库房”服役半年之后。仍是一个周日的午后，徐业伏案替一家公司编辑内刊，杨婷没有在家午休，她上午十点开车出门，说是约了闺蜜去城北的国际购物中心闲逛。他下午四点上街买了菜，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系上围裙后，他想起没有给杨婷准备啤酒，就打楼下超市电话让送来一箱，超市老板娘说送上楼可以，但是要加五块钱。徐业听了哭笑不得。老板娘接着说，瓶子可以退三块，等于你只多花了两块钱，两块钱现在能干吗？

啤酒到位后，徐业一边弄菜一边等着杨婷，忽然想到这竟是头一回主动给她买啤酒。自杨婷送他“库房”后，惊吓事件再未上演，但她的酒量却是与日俱增。不久前他还在她挎包里发现一只精致的便携式酒壶，或许应该借此机会好好和她谈谈，哪怕不完全戒掉，在量上逐步控制下來也行。

杨婷到家的时候香菇正好泡发。她没理会忙碌中的徐业，抱着一只军绿色铁皮盒径直走到他的书桌前，轻轻放下，在一排数字上拧了一阵说，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密码就是你的生日。

丰盛的晚餐草草结束。徐业迫不及待地将三把刀装进相应的定位夹，发现竟然严丝合缝，三棱军刺居中，蝴蝶甩刀和弹簧直刀在左右护卫。杨婷对此一笑而过，她收拾好厨房后，在沙发上安静地端坐着。奔走了一天，她的脸上此刻充满疲惫和油腻。徐业欢快地甩着蝴蝶甩刀走过来打开电视，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烟灰就弹在削去盖子的可乐罐中。给易拉罐削去盖子，这是徐业的爱刀仅有的几项用途之一。距离《焦点访谈》的播出还差一刻，徐业犹豫着是否改天再和杨婷谈饮酒的问题，劝诫性谈话极有可能将愉快的氛围一扫而空。他注意到酒精正使杨婷呼吸加重，电视投射出的杂乱光线在她红润的面颊上均匀流淌。徐业从茶几下拿出一包湿巾说，擦一擦。杨婷接过湿巾在额头、鼻子、脸颊、下巴、脖颈依次抹下，最后她把湿巾对折起来擦拭遥控器。细致入微地完成遥控器清洁工程后，她摁下了红色电源键。电视声音消失和杨婷声音出现几乎发生在同一秒，我准备搬出去。

徐业停下手中的甩刀练习动作，慌乱地说，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马上收起来，说着藏似的将蝴蝶刀纳入衣袖。

没有，杨婷褒奖道，你耍得很好看。

住了两年的房子，杨婷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收拾好东西，一只银灰色行李箱就打包了她的过去。她把箱子推至门口，叉腰站了一会儿，又蹲下取出三个有她和徐业合影的相框，取了照片塞进内袋，相框则摆回原处。徐业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完了《焦点访谈》，随后他换到社会与法频道看《天网》栏目。这期案件发生地居然就在本市，说是一个青年男子在一场酒局中猝死，他的同伴们用摩托车载他的尸体绕行大半个城区，最后制造了一起车祸假象。

杨婷扶着行李箱拉杆喊了一声徐业，等徐业的脸完全面对她，她却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徐业缓缓起身，如释重负地说，你把车开走吧，从这到普康大道普康小区有二十七公里。听到徐业说出的地名，杨婷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心里涌出一阵暖意。车是二手车，他们共同买下的，在成为有车一族的头几个月，二人自驾的足迹遍及周围七个市县。见杨婷没有表态，徐业又说，我在家办公，用车的机会屈指可数，你一天到晚在外跑销售，没有车就像没有腿一样不便。他拿了钥匙递给杨婷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杨婷对徐业的举动始料未及，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车的问题，所以她决定如实相告，他在下面等我。

高跟鞋敲击水泥板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楼道里，夜幕已完全降临，透过北窗，可以看见暗黄的街灯次第亮起。徐业来到阳台上的时候，杨婷和那个来自普康大道普康小区的男人已经消失在街上。他从里间搬来转椅，舒服地坐着抽了几支烟，然后洗了一个漫长的澡，直到热水器流出凉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浴室。寻找杨婷送的那件雅路牌衬衫花去足足半个钟头，修剪指甲十分钟，扫除残羹冷炙十分钟。当他用报纸卷三棱军刺下楼时，街市上的夜宵摊前已是人声鼎沸，无数个大功率电扇源源不断排出烟柱，漆黑的夜空被稀释成青蓝色。

从南到北穿越二十七公里城区到普康小区。这里的街区景象一如城南。人们三五成群汇聚在夜宵摊前喝酒吃肉抽烟聊天，场面喧闹如同白昼，他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喜欢在深夜进食，让夜晚不像夜晚。

滑行至街尾时正好凌晨一点，徐业将车停靠在普康小区斜对面一株熟悉的樟树下。他回忆起几年前第一次来到普康小区时，这株樟树刚刚栽下，如今樟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徐业满怀深情地将目光从樟树上收回，又望向对面同样熟悉的二号楼。这栋楼共七层，一层是家私馆，刚才接走杨婷的奥迪占据了馆前车位;二层是一所英语培训学校，临街楼道的门虚掩着;第三层便是杨婷的“新居”。徐业隐约听见从楼上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如果不是曾经的恋人，他想此刻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因为终于有人可以陪她开怀畅饮。默数过往，他心头浮现的都是自己以前的斑斑劣迹。

在一番抚今追昔后，他驱车来到城郊。把车停在一座等候拆迁的居民楼附近。听着蛙声走了二里夜路后，拦下一辆摩的。当听到徐业承诺支付他两倍车费后，司机为表谢意，把油门一拧到底，一度将时速压榨到八十迈，整个车身几近飘浮于路面。徐业不在乎车速，发动机的轰鸣让他感到内心宁静，这也正是他钟爱MotoGP的原因。尽管如此，徐业还是让司机降低速度。

你可以抓着我的腰。摩的司機豪气地说，你放一百个心，我开车从来没出过事。司机的话令徐业想起罪犯用摩托车载着伙伴的尸体绕行城区的画面。案件发生在本市，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在他如今飞驰的道路上驶过。眼前的中年男人自然不是罪犯，而他也不是受害者，但一种深深的恐惧还是从四面八方袭来，身后的夜就像一只巨大的手，随时可能将他攫取。越快越好！徐业双手抓着司机的外套，支起身子凑到他耳边说。

然而司机已经开始减速，他们即将拐进普康大道。热闹的街市接纳了他们，路过人满为患的夜宵摊时，徐业喊停司机。他悄悄地将三棱军刺插进摩托车后座的捆绳。如约支付双倍车费后，走向正对他翘首以盼的女摊贩，说，给我来两瓶啤酒，一份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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