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本刊1956年11期封面
清早,两只花喜鹊登在院当中那棵矮矮的桃树上,冲着窗户喳喳地噪叫。
韩兴老头从技术股回来,把粪筐放在猪圈墙下边,扬着脸,捋着黄胡子,朝那两只花喜鹊嘻嘻地笑着。这老头是个乐观而又好荣誉的人。他寻思着喜鹊预兆的喜事。
屋里,他老婆坐在炕上,对着玻璃镜朝他喊道:“还不赶快进屋吃饭,一家子人光等着你,粥都凉了。”
女儿韩玉凤眉开眼笑地迎着爸爸进屋。又端粥盆又拿碗筷,给老人盛上,自己跨在炕沿上稀里呼噜地吃起来。还没等把饭咽利落,便放下碗筷,拿起小包裹就要走。
当妈妈的最能观察女儿,见女儿那慌慌张张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就说:“啥事勾你的魂,整天价饭也不吃饱?”
玉凤脸一红,脑袋一晃:“今儿个会计网碰头,不忙咋的?”说罢,一阵风似的跑了。
老婆回头看看老头子,还是闷着头吃饭,没好气地说:“你呀,整天价像块木头人啥事也不管。看咱们丫头这两天成了没星儿秤,到哪哪儿站不住。”
韩兴老夫妻断不了开个玩笑,因为老婆急性子,常常因为老头子那股又稳当又快活,遇事满不在乎的脾气给惹恼,女儿还得给劝架。这会儿,韩兴故意白瞪她一眼说:“人家不是工作忙嘛!”
老婆子更生气了:“屁,什么工作忙,就忙着搞‘自由哩!”
“搞‘自由就对咧,何必大惊小怪。”
“我的天,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敢情是不心疼。年轻人自己办终身大事哪会有主心骨?让人家小油嘴三说两说说转了就得由著人家。像老焦家二姑娘那样三天半又闹离婚,我可不能答应。”
“你不答应怎么办呀,还要违犯婚姻法吗?”
“我,我不违犯婚姻法,她眼里也不能没我一点,要我看就按着西头她二姨的主意办,把城里供销社那个股长叫咱家来,让他俩对面相,相中了,问得心服口服,还能算我包办?”
老头子忍不住地笑了:“要我说呀,你这是变相包办。”
“你不用给我扣大帽子,反正你是不疼闺女。”
韩兴老头是不能无故受委屈的,就分辩说:“我怎么不疼闺女?疼得讲究疼法。你明知道人家自己找好了如意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偏要另给找一个,这是为啥?非这样你不痛快?这还不是老思想穿上新外罩出来了?”他说着哈哈地笑了一阵:“要我说呀,咱们应当帮助玉凤把这个人调查调查,要是真好,咱们就设法成全这件好事;要是真不好,咱们再劝玉凤也有话说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老婆听了虽然还是不大舒服,自己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况且,她也真不敢相信自己那条道道能够走得通。就噘着嘴一气不出。
韩兴老头撂下饭碗想了想说:“哦,有了。咱们社要跟他们青春社订换种合同,我今儿个就借故商量这码事,打听打听根底。”
老婆说:“去就去吧,不定是喜是忧哩!”
韩兴老头在黑袄外边又罩上个蓝布衫。换上了纳帮薄底鞋,兜里还装上了几块钱,就背着粪筐朝西走去。
东方红社和青春社相离十来里地,因为当中隔着一道金鸡塘河,古来结亲的少,来往也少。今年开春都转了高级社,并乡又并为一个乡,都觉得有这条河来往很别扭,两处社干部一商量,就分别发动了两班人马,不几天修上了一座石桥。哦,就是因为修那座桥,女儿韩玉凤才认识了青春社的林雨泉,后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常常到一块儿,反正两个人悄悄地搞起恋爱。韩兴老头到县农业技术训练班去了个数月,回来就风言风语地听到这个信儿。做父母的谁能不关心儿女的终身大事?何况自己儿子不在家就独有眼珠子似的这么个闺女呢!
有一天,玉凤没在家,老两口子正唠叨这件事,西头玉凤她二姨一掀门帘进来了。这老婆坐在炕上就数叨起来:“我的姐夫呀,玉凤的婚事你们可该拿拿主意了,你没见东街老焦家二姑娘唱的那出悲戏,自由呀,恋爱呀,末了被二流子一身制服一双皮鞋给哄弄走了,怎么样,三天半又闹开离婚。”她见姐姐被自己的话控制住了,就又转过头说:“要我说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就把我们亲家表侄(在县供销社当股长)给外甥女(指玉凤)介绍介绍,好歹比青春社林家小子强。前几天我听说,老林家是个穷光蛋,那个小子上中学半截就回家撸锄杠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误……”
当时,韩兴老头子是这样回答的:“穷不穷,咱倒不理,女儿要嫁给富农,拼命我也不干。只要小伙子长得结实,劳动强思想进步,结了婚有四只能干的手还愁不享福。”
从这以后,林雨泉的品质好坏,成了他很重要的一桩心事。有好几次机会,都因为年轻人回避他,没有看见林家小伙子一眼。女儿既然还不愿意把事情公开,自己也不好向她问,事情就这样悄悄地拖了下来。
韩兴老头是个热情的人,村里两姓旁人出了事,他从来不会袖手旁观,大事他帮助化小,小事他帮助化了。如今事到自己亲生女儿身上,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不过,他有一定之规:做父母的既不能像东街老焦家那样对女儿的终身大事漠不关心,大撒巴掌不管;也不能像老婆那样再来个变相包办。做父母的应当尽到责任!要帮助孩子安排前途,让她一生都幸福。况且,他也很相信自己的女儿韩玉凤不会像焦家二姑娘那样没主见,拿恋爱、结婚当开玩笑,随随便便处理了终身大事……
韩兴老头光顾想心事,身后人喊夹杂着铃声他都不曾听见,当他听见响声猛一转身,恰恰闪在一个硬东西上,不由得失步坐在地下。那边,一个小伙子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本子、小包滚出老远。
韩兴老头自知理亏,正想说几句抱歉话,谁知那个小伙子爬起来,也不顾自己的东西先跑来扶他,亲热地问他摔坏没有?老头很感激。他们问清了彼此是哪村的人,小伙子一定让老头骑车子头了走,老头推说不会骑,于是两个人就并肩走起来。
一边走着,韩兴老头留神看看这个年轻人,只见他中流个子,圆脸盘,两道粗眉毛下边闪动两只很俊气的眼睛,多么惹人喜欢的小伙子呀!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还很诚实,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老大伯,您就叫我泉子吧。”
老头又问:“你们社有个叫林雨泉的,那个人怎么样,你知道吗?”
小伙子听了停住脚步,望望老人,忽然一愣,脸一下子红了,说了声:“你到村跟大伙打听去吧。”蹬上车子一溜烟似的跑了。
韩兴老头来到青春社,社主任热情地把他引到办公室,把换种的事商量妥当,就谈两个社的生产。韩兴老头转弯抹角地问起林雨泉的情况。社主任朗朗地说:“林雨泉可是个好小伙子,如今担任社里的会计股长,又是联乡会计网的辅导员。不光是个铁算盘会计,生产上还是个拿旗的手。您路过金鸡塘河时不是见到荒沙上许多白杨树吗?那都是他带动青年们栽的。”
韩兴老头高兴起来,又试探着问:“听说这个人品性不大好,上中学犯了错误回家的。”
社主任笑了:“没影儿的事,那个人可是又老实又厚道有心有志的人。那年我们才建社,找不到会计,人家宁愿不升中学回来帮我们办社。现在党支部正培养他哩……”
正说着话,走进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这人圆脸高个,满脸黑森森的短胡子茬儿。他把一大沓书籍放在桌子上,一边掸着身上的土问道:“这位是哪儿的客?”
社主任忙站起来作介绍:“这位是东方红社的农业股长韩兴同志,到咱这儿商量换谷种的事;这位就是泉子的爸爸林振,我们社副主任。”
林振也是个快活的人,高兴地拉住韩兴的手说:“东方红社搞得好极啦,我老早就想到您社串门子,讨教点好经验,看我们社搞得多糟?还没吃饭吧,走,咱们家去吃吧。”
韩兴老头推辞不去,林振说:“同志,咱们两社是好朋友,难道一顿饭都不过,我这个人可不好客气,走吧,我还有件重要事跟您打听哩!”
社主任又帮忙劝说了一阵,韩兴才跟林振出来。他心里想:这个老头挺开通,吃着饭也好探探林雨泉的底。
他们穿过饲养场,忽见一个大个子中年人,手拿一把长柄鞭子气扑扑走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什么。见到林振从口袋掏出一沓发货票,用两个手指头掐着晃晃说:“林主任您说会计多么厉害,社主任都当不了他的家,您看这条子泉子不给报账,这样我这个大车队长没法当,会计是您儿子您去说说吧。”
林振看了看条子说:“不要着急,我去看看。”
他们走进一所大院子,从屋里传出噼啪啪的珠算声。韩兴没有跟进屋,自动留在窗外边。立刻,屋里传出争吵声音:
“把这笔账下了吧,是咱们主任答应的。”这是林振老头的声音。
“谁答应的也不能报销!”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哟,主任,你亲爹都当不了你的家了?”是那个大车队长粗暴的声音。
“我不管是谁,按原则制度办事,勤俭办社公约是大伙订的,那你给牲口买这么多红缨干什么?戴上了出门漂亮是吧?谁图漂亮谁花钱;再看看这几张是出车人吃饭发货票,你们在外边大酒大肉摆谱,社里是不能报销的!”
许多路过的社员也都凑到窗前听热闹。韩兴老头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声音很耳熟,好容易猜到了,就是途中碰见的那个骑车子的小伙子,他叫泉子。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敬意。这会儿,旁边一个社员说:“社里就得有泉子这么个大公无私的会计,不的话,有的人得拿社里钱当水泼。”另一个说:“别看人家泉子才二十多岁,过大日子可满有算计,就拿春天盖牲口棚那事说,大伙都说买瓦,人家泉子提出用草棚,怎么样,这回省下老鼻子钱。”
一会儿,拿长鞭的那个大车队长闯出屋来气扑扑地走了。林振也红着脸出来,向韩兴神秘地笑笑就一同走出院子。边走他带着几分夸耀的口气说:“我们这个小子真给惯坏了,办啥事都较针尖,常常让我这当爹的下不来台。”
韩兴很认真地说:“泉子是个好样的,这种人才能办大事,才有前途!”
韩兴老头走进林家的院子。
四面长长的土墙围着三间草房,窗前堆积着木料、砖瓦,不用问就是要翻盖新房子。入了社到处一片变化、上升的景象。林振把客人让到屋子里,吩咐老婆和女儿做饭。屋子虽然不太大,里边却异常地干净利落。一条红色的油漆柜靠北墙放着。柜上面摆着一些简单的装饰品,墙上还挂着一块长方的镜框。镜框里边装着一个姑娘的相片。她拿着一束鲜花站在树下,幸福地朝着人笑。那不是女儿韩玉凤还是谁?她的相片怎么到这儿了?他想着眼睛又落在柜上边一个红色绉皮笔记本上,这本子更眼熟,明明是他前些天从县城里给玉凤买来的,而且,昨天晚上他还见女儿伏在灯下往本子上边写什么。难道它长了腿,一夜光景就跑这儿来了?趁林振去外屋张罗,就拿过本子打开一看,第一页就写着:
“亲爱的雨泉:这本子是爸爸为我买来的,送给你使吧,希望你把学到的东西都记在本子上。
你的玉凤 ×月×日”
摊鸡子、炒白菜,还有两大碗粉条豆腐。整整摆满一桌子。林振兴致勃勃地替韩兴满了一杯酒。两个人同时举起来,一饮而尽。三杯水酒下了肚,林老头的话可就多起来,他从幼小怎么给地主扛活,怎么下关东逃荒,谈到土地改革斗地主,分房子分地,孩子上中学,建立农业社过上好日子。接着又谈到未来的远景:怎么用金鸡塘的水力发电呀,什么时候使拖拉机呀……两个人越谈越投脾气就越高兴。一会儿林振又说:“韩大哥,我也看出你是个实在人,我有件事想跟您了解了解。您不是听见那小子和我吵架吗?今年春起跟您社一个叫玉凤的女队长搞恋爱,我说,这件事咱们是一百个赞成,婚姻自由好处多呀。两个年轻人是一心无二了。前几天,孩子征求我们老两口子的意见,问我们同意呀不同意,韩大哥,让你说,咱一点情况都不了解,有什么资格发言表示态度呀!我想跟您把女孩子家庭根底打听打听,咱好帮孩子选择选择对象。”
韩兴老头是个喝酒就上脸的人,现在他的脸不知是兴奋的,还是喝酒喝得早红成灯笼似的了。他捋着胡子,眯缝着眼问道:“先告诉我,你儿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林振说:“大伙都习惯叫他小名泉子,学名叫林雨泉。那个姑娘一提您也认识,是东方红社有名的队长。就是相片那个。”说着下地要去取相片。韩兴一把拉住他说:“林大哥,我也不瞒您说,我这次来也是一箭双雕,韩玉凤就是我的女儿,您要打听什么我都知道,保管说实话。”
林振听了先是一愣,一会儿,两位老人就双双拉住手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林振使劲拍着韩兴的肩膀说:“原来亲家跑我这儿私访来了,我这家让你相漏了吧?孩他妈,快进来……”
屋外边也正在叽喳喳地笑哩。
刚才屋里正在热闹的时候,林雨泉回家吃饭,听妹妹一学说,他害臊地要往外跑,娘儿俩连拉带推把他弄到屋里。林雨泉像个小姑娘见了婆婆,低着头脸红得像块布,小妹妹一旁不住地向他做鬼脸。
韩兴老头一把把林雨泉拉到跟前,端详又端详,然后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人也好,思想也好,家庭也好,我女兒的眼光不错,我跟你爸爸一样——一百个赞成你们。没别的,老丈人也不白相女婿。”说着用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元票子,“拿去买一支钢笔使,当纪念。”一屋人都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原载1956年第11期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