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呼延展和父亲很少说话,因为父子个性不同,期盼和理想也不同,这种不同——很早就知道了。
一个是养父,一个是养子。
有几个年头,因为父子关系僵硬,呼延展姑姑还偷偷摸摸买了乌龟,选择半夜去邻近的小水潭放生,那些乌龟个头不小,抛入潭水时,扑通一声,溅起不少水花。姑姑认为那是潭里的水笑了,为自己的行为得意。
父子俩的关系还是不好。天旱时水潭里的水干了,有小鱼小虾独没有乌龟的尸体。姑姑开始为父子俩的关系伤心落泪。
呼延展是姑姑的儿子。姑姑的弟弟一辈子打了光棍,姑姑把五岁的长子送给了自己的弟弟,人活一世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后代?姑姑一厢情愿认为。
呼延展的故乡在内蒙古伊金霍洛旗,属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金三角”腹地。从地图上寻找,在鄂尔多斯高原东南部,毛乌素沙地东北边缘,故乡东与准格尔旗相邻,西与乌审旗接壤,南与陕西省榆林市神木县交界,北与鄂尔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区隔河相连。地理上是亚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过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带。
水蚀沟壑和坡梁起伏的故乡,风沙肆虐。
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是呼延展居住的村庄名字。
养父呼得福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的1948年,是柿子成熟的秋天,那时村子里的柿子树多,十月的柿子已经黄了,他的出生是家里的又一份收获,又是长子,父亲就给他起小名叫“得福子”“如意子”。可惜,一次乡村车祸让呼得福父母早早离开了人世,他有一个姐姐,姐姐没有办法给呼得福成家立业,姐姐嫁人后,土屋子里的呼得福一个人活到35岁。
呼得福35岁上还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寡妇也不跟他。姐姐怀着怜爱相交的复杂心情决定把最疼爱的长子送给弟弟。拉着长子的手,姐姐历尽沧桑的肌肤下,深藏着怎样一颗沉着、缓慢而温暖的心跳,和拥有从容不变的力量。但是,姐姐不知道,从此,被各种各样的心理误区所阻隔,难以倾听到彼此真实想法,往来中的亲戚一下就变了味道。日常生活就多了一种防备、猜疑。呼延展作为两家命运的巨大伏笔存在,一下子就觉得生活像一口藏着月亮的水井,常常被梦和理想一类的抽象之物所累。
接收了姐姐的长子,改名儿呼延展,从此和儿子一起很不适应地生活在土屋里。
那时的呼得福看上去很显岁月,方圆就近的女人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原因很简单,日子过得寒酸。呼延展的到来也算是呼家人在世上留下了一粒种子。
呼得福既当妈又当爹,总体说来两个角色转换得不太好,互相换位得烦了就不怎么管这个儿子。一天做一顿饭,多添一瓢水,一顿饭吃新鲜,其余都是吃剩饭。
呼延展成长得不是太顺,饥饿陪伴着,嘴唇因倔强而坚硬,像啄木鳥,面对虫子致命的伤害,他说不出什么温情的话,却显得格外自尊。和邻居家的娃娃比较,热闹和呵护显少,总是觉得家里少了啥,自己不存在,也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不存在,说话的嗓门大,众生喧哗中高调表态,笑声也响亮。清脆的童声响彻村庄的角角落落,并回荡在人们的睡梦里。其实当时的山村是很原始很本真很热闹的,他家在通往村庄的出口处,又在村庄的最显处,夜晚也是孩子们喜欢闹腾的热闹地方。
呼延展的大嗓门儿成了一种笑谈,甚至有人说他:“人穷志短就喜欢穷咋呼。”
上初中时呼延展就很少说话了,什么样细小的幸福也不能抵消日子里那些沉默的灾难,没有呵护,有些呵护看上去又很生硬。习惯做一枚无花果,在自己的世界里酝酿,没有花朵凋谢时抒情化的凄凉,像哑巴一样,承担着宿命的倦怠和安静,常以低频的声音和自己说话,别人听不到。和自己交流的时刻是愉快的,从早晨到黄昏,然后只剩下一条朦胧依稀的小路,树木渐渐隐没,土屋门前暗淡得没有了色彩和轮廓,只剩下移动着的东西能被看到,比如一只鸡、一条狗,还有他十分厌恶的喝酒吃肉猜拳的声音。
土屋对面的坡地上长满了各种树木,最多的还是柿子树,树木的春夏秋冬都会缀饰得五彩斑斓,很惹眼。
入冬,柿子成熟时,呼延展摘下柿子装进口袋,搭车进伊金霍洛旗卖柿子,有时候遇见好运气了也能卖几个零花钱。柿子是呼延展童年的果腹口粮,常常因为吃多了食重得不排便。和正常人家的娃娃比较,同龄人中他就显得矮。
养父呼得福是懂手艺的人,那些年,别人家修房盖屋,套门窗的木工活计就由他来做。乡下人眼窝浅,他对呼延展的成长没有多少寄托,认为将来能种田糊口,能成家立业过成一家人就行了。
不期望,因此也就不大管这个养子。
冬天,大多的日子是被白雪包裹着,白天上学,夜晚回到土屋,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点亮跳动的油灯,老鼠冲着亮,也出来找温暖,虽然是友善的,但是想到有限的口粮被它们盗走,心里还是很难过。呼延展抓起炕上的扫炕苕把打过去,有一会儿没有声音,一会儿那声儿就又响起来了。它们抢着灯光逗乐,在脚地上烧火准备的松柏枝、柴草、麻秆中,上蹿下跳,快乐得不亦乐乎。
有几次呼延展想去找妈,他知道姑姑是亲妈。姑姑嫁在村东头,针线学得挺巧的,还给呼延展补过衣裳。见了姑姑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欢,张口时想叫妈,姑姑说:“该走了,姑姑送你回你家。”
一句“回你家”拉开了距离。
呼得福给人干木匠活计,吃得好,偶尔也喝几口散酒,慢慢的呼得福就有了酒瘾。夜里回到土屋时人腾云驾雾,觉得自己在飞。情感大概是耐不住幽寂和野性的,喜欢热闹,人见了恭维两句,想着手头赚下的几个钱,钱确实魅惑情绪,于是就去村里的小卖铺买了酒喊了人,在土屋里继续开始喝。
放学回家的呼延展看着土屋内乱糟糟的猜拳喝酒人,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就走到院子里看星星,想着,为什么姑姑一定要把我送给她的哥哥呢?当舅舅也许是好舅舅,当爸爸未必是好爸爸。寒冷的空气中,脑袋十二分清醒,脚步不知道迈向哪边。一只猫从土墙上爬过去,似乎是有一只蝙蝠在墙头上夜宿,月亮的光照着猫侧身抬起的爪子,他实在是消受不起这份难过,想来想去最难过的是土屋里没有姑姑这样的女人。
盼着养父也找一个女人来,有女人的屋子里不必动手就可以吃到饭菜。5岁前的记忆明亮,姑姑的院子里,尤其是傍晚,情境和心境都不一样。越来越黑的夜,姑姑的笑声,如一朵灿烂而怒放的花朵,被夜的浩大的寂静烘托着,朵瓣清晰,让院子里的人沉浸在难以言明的欢喜里,生活是芬芳的。
他记得姑姑拉着他的手说:“舅舅没有娃,你去给舅舅当娃,舅舅是妈妈活在世上的娘家人唯一的亲人,你是我的儿子,你得替妈妈去还债。从此你没有妈妈了,只有姑姑,你喊我一声姑姑。”
呼延展笑着喊:“妈妈,你是妈妈!”
姑姑打他的头一下,不算重,“你喊一声姑姑我听听好听不?”
呼延展喊:“姑姑!”
姑姑落泪了。眼珠子和筛子眼似的,泪水滴落下来,湿了衣襟。
门外院子里有两盆花,其中一盆花枝上打了苞,另一盆花枝上开放出花来,有红的、紫的,还有几朵是白色的,说是绣球花。折断后有一股臭味,和舅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呼延展回头看着妈妈喊:“妈妈!”
这一回姑姑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很重,一阵剧痛,他心酸极了,开始哭,用眼的余光盯着外面的爸爸,院子里的爸爸不作声,嘲笑什么似的说了一句:“黄姓的儿子就要姓呼了。”
呼延展由妈妈拉着手去见舅舅。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有车轮轧出的辙子,走起来磕磕绊绊,路两边还残留着马粪,看起来很黑,路边上有一只小动物已经死去,看得出是一只猫,灰麻色的皮毛,腹部的毛色有些灰白,猫死去已经几日了,有一股臭味发出来。呼延展盯着猫说:“像舅舅,臭。”
舅舅在土屋的院子里等待很久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是父母的牌位,舅舅坐在椅子上,比平常日子打扮得干净,双手交叉在胸前,嘴角扯起笑纹,看见姐姐领着“外甥”进来了,紧着坐在椅子上。跟着进了院子的村干部是证人,他们站立一边。姑姑牵着呼延展走到八仙桌前面,要他跪下。呼延展跪下,磕头,算是认祖了。
姑姑說:“喊爸爸。”
呼延展掉头想跑,身后两个后生拽住他,这阵势吓哭了他,他迫不得已喊了一声:“爸爸。”
满院子人喜笑颜开。呼延展也笑了,太好笑了。因为大家都笑。
这一笑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彼时彼境,院子里除了屋子里的猜拳声,有的就是一些借着月光发亮的小昆虫,最绝望的时候,所能拥有的,是自己曲起腿来的安慰。姑姑总是出现在黑暗中,悄声说一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育,说话的声调也不高亢,眼神温和、微润,轻颤的眼睛盯着呼延展,眼睛里的拒绝和躲闪很让呼延展不舒服。
季节易逝,时间久了,呼延展又有点不太在乎了,也跟着土屋里的人吃肉猜拳,虽然不能喝酒,但是整个人很有意思,像喝酒人的兄弟一样,利索有劲地代替醉酒的养父猜拳。
醉眼蒙眬的呼得福觉得这个儿子这样下去会出问题。酒后的呼得福想慷慨陈词一番,结果却显得少气无力,但还是说了:“有划拳的工夫去学习去,人家的爸爸有本事,你的爸爸没有本事,人家的爸爸是亲爸爸,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我给不了你啥东西,跟着我喝酒吃肉行,我死了就不行了。你得好好念书,念书改变命运是中华民族的基本国策。你总得把我死了以后的生活过完吧?”
呼延展尝试着喝了一口酒,结果把自己像破罐子似的甩了出去,一下子喝了有三两酒。酒让他不省人事,十岁的娃娃昏沉沉瞌睡了七天。村子里有人告诉呼得福说:“你儿子酒精中毒了。”
七天后呼延展醒了的第一件事,认为自己死了。看土屋还是土屋,明白自己还活着,黄土搭起的房子,加上一些稻草,一个火炉,一个桌子,一个土炕,这就是摆设。养父熬好的草药汤摆放在桌子上,看着他醒来了,高兴地笑着说:“我就知道光棍屋里的人命大。”
这时的天色大约已近黄昏,而黄昏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土屋里的光线也渐渐暗淡下去,沉郁的颜色使土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偶尔,老鼠跳出来试探一下动静,它们停顿一下偷偷换口气,并尽量地伸展自己的腿脚,流动着的空气中有一股酒味道,这味道让老鼠们兴奋,它们开始跳着呼朋唤友,呼得福学着猫叫吓唬老鼠:“喵呜,喵呜。”
一切停止了。
养父的另一面让呼延展莫名其妙地欢喜。
呼延展小学毕业了,养父依旧出门去揽活。星期六呼延展去姑姑家,姑姑不在,姑父在屋子里坐着,姑父似乎是得过脑溢血,头被医生开过洞,及时把压迫神经的血给抽了,算是救了一命。姑父见了呼延展很高兴。没有聊几句话,姑父便拽住呼延展的手,拉到一个立柜前,立柜的玻璃柜面上插着一张照片。姑父说:“你看,这个是你。你那时叫黄晓波。”
照片上黄晓波被妈妈抱着,头上戴着黄帽子,一大家子身后是三间低矮的土屋。
姑父笑着说:“你妈妈抱着你,那时你三岁。”
呼延展看着三岁的自己,感到很尴尬,心里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认为从来就没有被女人抱过,哪想这张照片上的自己被亲妈抱着。呼延展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很复杂,养父不想理清,姑姑不想理清,都有一个道理在里边,这种复杂的亲情关系恐怕自己也无法理清了。
呼得福路过姐姐的门前看到了这一幕,他认为姐夫是故意使坏,故意在一个孩子面前挑拨离间。有些生气,回家后就警告呼延展,以后别去你姑姑家了,你那姑父一肚子坏水。
呼延展心里被一种深深的悲伤所笼罩,掀不开的感伤愁绪。看着一家人向着两个相反方向走,面对烦恼的问题又无法排遣。
没有色彩的土屋内没有女人的影子,父子俩常常为一些小事左右。呼延展端着海碗吃一碗机器面,吃相不好,汤汤水水溅到了衣襟上,呼得福一巴掌上去了,“吃应该有吃相,看你,又浪费水又浪费布,将来会有什么出息!”
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
那些阴雨和阳光的往日,姑姑永远不能再叫妈妈了。人生崎岖的循环及记忆,那些短暂的快乐,呼延展望着养父,并无疼爱或感触,他觉得力量不都站在他那边。默默想:等着我长大了有你好果子吃。
父子俩在秋日亮晃晃的草原上走着,白色花,一簇簇点缀在盈然绿丛中。已经长到养父肩膀处的呼延展,有意放慢了脚步。这些白色的花开罢草原就进入霜雪的季节了,草会枯掉,叶子败光,朔风吹卷,大地寒瑟,第一场雪总是不够绵密。雪下过,大地上一片彻骨的寒冷和泥泞,呼延展长了冻疮的手脚五岁之后就没有进过暖意丛生的怀窝。霜雪过后,生过冻疮的部位开始奇痒,接着就开始肿胀、开裂,周而复始。
呼得福送呼延展离开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去伊金霍洛旗读高中。
暮色苍茫里父子俩并肩走着,他已经高过呼得福的肩膀,脑袋和呼得福一样平了。安顿好儿子,呼得福要离开伊金霍洛旗回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临走前他请呼延展在镇上一家小饭馆吃一顿饭,他自己喝了四两烧酒。伊金霍洛旗到底比纳林希里镇大多了,夜幕下的街道上偶尔有几处灯光,还有打着手电从街道上走过的年轻人。
走起路来有点头重脚轻的呼得福,拍着儿子的头说:“走,送爸爸到大路上。”
秋风掠过头发、树梢、屋顶,呼呼作响。呼延展想起很久没有这样走路说话了,心里有放不下的念头。偶尔有流星般的难过从心头流过,想说什么又似乎还有一种芥蒂存在,似乎父子俩在演戏,所有的话说过,侧过脸时眼睛里都闪着内容。走过老墙根儿,青砖道旁的黄花开着,静静摇曳。黄色显得饱满,光照下让人心动,让人忽然又高兴、又惆怅。带着腐烂气息的街道上,也许有养父的味道在里面,突然,呼延展开始留恋土屋子,土屋子的霉潮味道,养父的味道。从前,总想着离开土屋子,那样,心就会畅快起来。现在离开了,老墙上的藤,和周围行走的人群,此刻,也是摆脱了从前日子的自由,不知道为什么,又很怀念和养父在一起时的不自由。
吹过的风,透着一股凉气。
呼延展说:“爸爸,天凉了,记得多加衣裳。”
呼得福说:“你只管好好读书,读好书考上大学,运气一改变,你就摆脱了农门,就上了高速路了。那时候你就四通八达了。爸爸想办法赚钱,让你闯江湖去。”
呼延展突然感觉养父呼得福老是过着夏天似的,冬天对他从来都不觉得寒冷,因为酒,酒带着天真的微笑等着他,酒如春阳温暖着他,冬天不见他穿棉袄,有酒刺激的呼得福也不管呼延展穿不穿棉袄,认为男孩子冻一冻好,脑子容易清醒。
秋风虽然凉爽,空气中依旧有苍蝇在飞,呼得福跳着腾空抓苍蝇,左一下,右一下,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呼延展。呼延展停下不走了,想说什么话的欲望又没有了。
舞蹈着抓苍蝇的呼得福丢到身后一句话:“等你考上大学了,我要买大缸大缸酒,排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土路旁,任由过路人随便痛饮。”
呼得福舞蹈着人就埋入了夜色中。
呼延展望着那个小黑点,突然的有一柱手电光射回来,在空中画了两个圈,又射往前方,然后光柱又射回去,光柱跳跃着越来越远。
这就是自己的父亲。酒后的父亲似乎还可爱一些。
一个又一个长长短短的过程连接起来的日子走远了,细数有多少自己喜欢的时光在里面?有多少起起落落的复杂心情在里面?过程中,有时快乐到让人沉醉,有时孤独到无人分享,却都是生活。把过往的日子收藏起来吧,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
黑夜中树的形状很美,如弯曲的手臂伸向天空,树梢是尖尖的,风扰乱树在天空的剪影,树叶沙沙作响,有小鸟起落。天空中有月亮升起,深蓝的天空慢慢变得墨黑。呼延展站在送别的路上看着空阔的远方,想起了姑姑。
姑姑是可以和他敞开心扉说话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暖意,带着牵肠挂肚。但是姑姑的牵肠挂肚最后都要落在养父身上。
姑姑在暖阳里绣花,向晚的脸上浮泛着一些暖意,呼延展站在姑姑院子的门前,看姑姑手中的线越来越短,呼延展喊一声:“姑。”
姑姑抬头看是呼延展,总是一拍大腿,喊:“啊呀,来,快进来,我娃子。”有多大的事都会起身回到灶台前烧火做饭,她知道呼延展的肚子如果不是饿了,娃不会轻易来姑家。
姑姑做下的饭永远好吃,永远有一种香缭绕在想像中。呼延展在姑姑家不想走,坐在姑姑身边,溽热的天气里,连汗都不会出,不去想外面的暑气,屋子里的香胰子味道缭绕在空气里,真是叫人熨帖如意。姑姑一定要在稍坐片刻后赶他走,姑姑心疼儿子也心疼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姑簇拥呼延展的热情总是很短暂,洋洋春晖覆盖呼延展的情绪总是很短暂,浓得化不开的,让人踏实稳定的屋子总是停留得很短暂。姑姑把没有说出来的话,没有表达出来的疼爱,全都用在一顿饭里。
很快,寒假就到了。寒假里藏着年,过年就要长一岁了。知识让呼延展从更宽容的角度来理解苦难,理解那些忧伤到无声的心灵。从过年那一天起,呼延展决定不作任何过激之举。
但是,这个年过得很不愉快。
寒假时呼延展离开伊金霍洛旗回家,先是去姑姑家吃一顿好饭,磨叽半天才要回自己家的土屋。
打老远看见土屋大门口围着邻居,好像发生了啥事情,快速走近,看见是一个女人倚着大门要债。女人话锋犀利,道理讲到最后开始破口大骂,邻居们来看稀罕,养父坐在门墩上,不时地摊开大手说:“欠下了,现在还不了,你再骂也是这样的结果。”
呼延展问欠下多少?
女人竖起三根指头,呼延展说:“300元?”
女人很不屑地说:“300算钱吗?是3000,小子!”
3000元不是小数目,咋欠下的?
呼延展问呼得福。
呼得福说:“你专心念书,不管你的事情,欠下了总归是要还,当下是没有钱,会有钱的,不害怕也不丢人。火台上有剩饭,去吃你的饭。人家来要钱不能不叫人家要,咱没有钱,就应该挨人家骂。”
女人越发得势了,指着呼延展说:“小光棍,你家老光棍当初拿我的钱娶老婆,就因为怕你受委屈,不娶老婆了,结果钱也不还了。3000元,你记着,父债子还!”
呼延展從邻居们嘈杂的议论声中滤出一个眉目来,但是想不出是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土屋里真是缺少一个女人,但是,不缺这样的女人。
看吵架的邻居们悄声议论说,“当初要娶上这个女人还不掀翻了呼得福的土屋。”
“这女人带着两个男娃,一起来呼家,哪有呼延展的好活。”
“女人不要脸,过嘴欠下的债也敢来要。”
“人家说呼得福睡了她呢。咯咯咯咯咯。”
呼延展心算了一遍,明白是养父想娶眼前这个女人,借了女人3000元和女人的父母提亲,钱给女人父母放下了,亲事也定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呼得福放弃了。女人记得3000元钱是从自己手里拿走的,拿走的钱不仅仅是口头承诺,是已经成为事实。女人来要钱也不能说没有理由,但也可以说没有理由,女人的钱给了她自己的父亲,钱还在她家里人手中。
呼延展说:“这钱记在我头上,我还。”
女人斜睨着呼延展,她小瞧这个娃,屁大点的读书人敢口头承诺还钱,那得啥年月。
“想记在你头上哇,那好呀,啥时还?不能超过明年,你还钱得连本带利,少说也得还3500。”
呼得福“呼”一声站起来,是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腾腾往院子中央走了两步,又腾腾走近女人。女人“呼”一下钻进了门里,胸脯挺得高高的,仰起脸正面看着呼得福,等呼得福再走近一步她就要发作了。
呼得福理短似的绕过女人,拉着呼延展的手说:
“不管你的事情,你是学生娃,只管念书考大学。”
女人突然“嘎嘎嘎”笑了,“还有命读大学?哪有大学生转生在这样的穷土屋。”
呼得福不搭话,拉着呼延展回到土屋关上门。
外面的声音慢慢就散了。空空的屋子里,桌子上、窗台上、脚地上蒙着的都是灰,屋子里寒酸的样子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呼延展穿过村子,碰见一个下煤窑的长辈,长辈叫韩贵余,此前也是光棍一条,现在鸟枪换炮了,娶妻生子,大冬天穿西装走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村街上。见人发烟,一边发烟一边掏出一张湿巾纸翘起脚擦皮鞋上的土灰。大冬天,黑亮的皮鞋穿在脚上,湿纸一擦一层霜就蒙上,再一擦霜就厚了。
为什么自己不去下煤窑?呼延展想:如果可以赚很多钱,现在也是选择一条路的开始呀。
沉闷而阴郁的午后,太阳像一把冷光凛凛的匕首,太阳在该消失的西天角上停留,一朵厚云拦挡了它,它很不服气地斜逼出来,横亘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上空。这时已是迟暮时分,办年货的人络绎不绝走过,张家买啥啦李家买啥啦,过年的精气神儿,从人们一圈一圈展开的笑脸上荡漾开,跑来跑去的娃娃们脸上居然泛起了无数的小汗粒。
呼延展走往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通红通红的,是被冷风冻得通红,想着女人在门口要钱的场景,从五岁长到十七岁,自己好像没有叫人好生尊重过。
空气凝滞,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好多年不大声说话了,那些有爸爸有妈妈的同学一旦出现在他面前想邀请他做一件事,他都是视而不见,但是,他的骨子里很害怕孤独并顽强地拒绝着孤独。这个孤独般涨潮的年里,他突然想逃离,想回到学校。可是学校已经放假了,回去怎么办?没有同学,没有老师,空荡荡的学校里依旧是回忆伴随。
呼得福割肉过年。买了红纸要呼延展写对子,对子的内容大都是福满门,福在哪里?苦难比欢乐给人的东西更多,这话在呼延展身上验证了。苦难是人生的底蕴,他把这个底蕴晕染得很厚。这个年和往常的年一样,丰富了他对世界认知的阅历,蓝天下演绎着没有结尾的故事,他把自己越发遮挡得严严实实。
正月十五过罢,学校就要开学了,还得回到学校,年龄不满十八岁,没有地方要童工。那个女人正月十五前一天又来过一次,是刚刚擦黑的黄昏。她站在土屋门口,呼得福叫她进来,呼延展不让。女人宣称不还钱不走人,眼珠子翻白倚着门,一股冷风飕飕往土屋钻。破天荒呼得福要呼延展去姑姑家躲躲,呼延展不走,似乎他已經是这个家一员了,虽不能独立撑持,但是遇见灾星来了他得在场。这一回是冷战,就等着女人没趣。没有哪个角色可以这般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在呼得福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里,气是永远顺不起来。
月亮升高了,女人被冻得浑身打哆嗦,不得已掉转身骂着脏话离开了。
这一回合似乎是胜利了。看着静悄悄的院子,呼得福想喝酒庆贺一下,唯有酒可以送瘟神呢。
呼延展觉得养父是一堆提不起来的淤泥,有点太伤呼延展的自尊了。贫穷带来的羞耻,连带养父搅和一锅难以下咽的感情杂烩,于一个青春年少的人来讲,唯一的是离家出走。
呼得福也不拦他,任由他走。因为呼得福知道他是拦不住这个儿子的。
呼延展深夜离开土屋去往学校,冰冷的世界,什么时候内心的阳光才能把过去的日子受到的委屈一点一点驱赶走呢?呼延展想把梗阻于胸的种种不适,尽量倾吐给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姑姑。姑姑总是把这种生活现状当作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总是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场上,似乎对父母的愧疚全部转换用来呵护这个弟弟了。
因为是凌晨,外面黑乎乎的,周围的房子有的窗户上有了些晕黄的光,窗户两边的门上一团团红色,看不清写了什么内容的对子给人一团温暖,可那是别人家的温暖啊。今天是正月十六,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烧后的焦味,十五的高潮已过去,有打麻将声传出来,谩骂声、甩牌声、埋怨声,所有的声音都是人间的声音啊。腊月天没有化了的雪在夜幕下很干净,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空气真好,洗净了他身上的汗酸臭。
走到姑姑家的院子门前,睡眠中的门窗是黑的。此时的静夜,独自面对清白的月光,四野的雪华,假如命运在五岁时没有任何改变,在这个屋子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此时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觉得身后的村子,粗糙、愚昧、肮脏、落后,刚平复了的心情就突然风波袭来,动荡的生活几乎要颠簸得他要爆炸了。假如说用孤零零来形容此时的他,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通往学校的道路上,呼延展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喜悦也没有,一点期盼也没有,对活着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甚至觉得人活着的意义,传宗接代的意义,许多问题在心里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看不清走向。这个寒假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像土坝上干枯的叶子,没有活力,没有水分,周围没有拦挡,只有风带着走,可是走到哪里才是头啊?
大步流星走着,甚至觉得只有走才不会被生活抛到身后。
呼延展发现身后有人也在大步流星走,微风里有一股酸臭味儿,静夜里还有人在赶路,他回了一下头,风声划过耳际,他看到是呼得福,他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咧着嘴笑。他说:“爸爸给你拿着干粮和厚衣裳,你招呼不打走得急,不出正月天,冰天冻地的。往前走就到大路上了,就有班车了,爸爸送你上了班车就往回走,不耽搁你时间。”
正月天,呼延展感觉到了春意袭来,却是在黎明的黑暗中。
高中第二年,呼延展十八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他在自己的想象里,如痴如醉地与刚分配到学校带语文课的女教师张小俏完成了一次初恋。
那个如抽穗的麦子般蓬勃生动又美丽的语文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在高中生呼延展的梦境中反反复复出现。
和呼延展一起读高中的好多村子里的孩子不读书了,各自寻找命运的去向,呼延展也开始心动,这样读下去会花很多钱,或者说真正的花钱还没有开始呢。人生的挫败感好像生锈的金属一样层层累积,到达顶点制造出硬的心,时时刻刻感觉想出逃,抛弃身后的一切。
村子里在煤矿工作的韩贵余捎话来,问呼延展愿意去煤矿不。如果愿意,煤矿现在招工,就某月某天在旗里集合往神木方向走。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是一种逃跑。
呼延展很心虚,对错两面的理由斗争了好久,读书也不用心了,成绩急剧下降。但是决定启程离开学校的那一刻,學校于他便不再有任何意义。
张老师从操场上走过,这是呼延展对初恋中的女友幻想的模样,是可以用微妙的形容词形容的名字。张小俏,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过早经历了人间磨难的呼延展很难过地打消了初恋的念头。在他曲折的人生道路尽头张小俏不会陪伴自己,她走的是笔直的道路,草原上的鲜花等待着她走近,她美丽、自信、善良,善良不是爱。自己在她面前就是一个贼,偷走她感情的贼。她对呼延展的诱惑是永远的,一定不能被诱惑缠住了脚。
犀利的透视感撕开了呼延展的清醒,他决定离开学校走向社会,赚钱,改变命运。虽然舍不得学校,舍不得读书改变命运的老传统。但是,他现在必须放弃读书,必须砍掉这个年龄任何滋生出的情感枝蔓。
呼延展迎着张老师走过来,面对值得崇拜和学习的老师,他不敢看那张脸,多么白净的一张脸啊。平日里在学校很活跃的同学中间呼延展属于那种有点拘谨的学生,笑容也是收敛的,而此时,说话声音更是如同攥紧的拳头不愿意展开。
张老师知道他有话说,主动问:“呼延展,你有话要说吗?”
呼延展说:“张老师,我不读书了,要参加工作了。”
张老师惊讶得张大了嘴说:“怎么会不读书呢?你学习一直很好,不读书可惜了。是你家长不让读书了呢,还是你自己不想读书了?”
呼延展说:“我自己不想读书了。”
张老师说:“你先不急于下决定,明天你想好了再来见我,不读书很容易,再读书就难了。你爸妈同意吗?”
呼延展躲避着,“同意,老师。”
说谎,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谎。
那是十分难决定的一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同学都去上晚自习了,宿舍里呼延展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人世间的欢乐为什么总是在别处呢?即使触手可及也总是往往和自己无关。
张老师来宿舍找他,坐在床前的他多么不像一个男子汉。张老师白净的脸上,笑容像月光一样明媚。
张老师说:“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走在校园的林阴小道上,张老师问:“你一定要辍学吗?”
呼延展说:“一定。”
夜色中月光出来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张老师的惋惜。爱不应该有惋惜,长辈才有。他一厢情愿喜欢张老师,现在,他必须肯定他的决定,不念书了。
有男老师喊张老师的名字:“张小俏,我找你呢!”
“就来。”张老师拍拍呼延展的肩膀说:“你回家后再想想,还想读书学校欢迎你。”
看着张老师急急远去的背影,他失望、沮丧、懊恼,他甚至觉得,缘分就该是这么浅吗?
第二天回到家,从难过中拔不出来的身子病了一场。
养父熬了几服汤药叫他喝,他很慎重也很认真地和养父说:“我不想念书了,这样念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还不如去煤矿,只要舍得下力气钱不愁赚。”
呼得福说:“爸爸是想让你读书,你要是一定不读书爸爸也没有办法。咱们家祖坟上压根就没有考大学这样的风水树,不读就不读吧,读了大学离开土屋,你哪里还能回来?爸爸舍不得你走远,也许是爸爸不对。你自己决定吧。”
童年到少年,土屋里的气息,养父某个眼神,以至于肠胃的饥饿感,在土屋中他甚至没有接受过一次长辈的抚摸,他渴望被父亲和母亲抚摸,渴望土屋里的笑声,渴望太多正常人家的东西,从眼前掠过的是与四季并无多大关联,与颤动不定的阳光也没有多大关联的孤独和寂寞。
此刻,他迫切想逃离,想去煤矿。
2002年夏天,呼延展由村子里的煤矿工人韩贵余引领,前往榆林榆家梁煤矿下井。
出门时养父送他到大路上,等班车的空余时间,养父说:“注意井下的突发事件,多长几个心眼,想着还有土屋呢。”然后没有话了。
呼得福底气虚得不敢说还有自己。
班车荡着一股尘开过来,呼延展上了车,在玻璃窗户上瞧见养父往班车上张望,车门合上了,他也合上了自己的眼。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他不想看见养父,甚至讨厌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往榆林方向的山路,一拐接着一拐,他将脸扭向窗外,窗外的景色于他没有多大关系。现在就要和自己的此前告一段落了,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
韩贵余说起他的养父,笑话呼得福一辈子不干正事,人活得含糊、懒惰,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到底没有亲生养过不懂得疼人。
呼延展第一次用“那人”说养父,对自己以往生活充满了语言上的抱怨。
呼延展说:“那人,就那样了。”
在车厢内嘈杂的环境中,呼延展希望韩贵余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看见有塑料袋子腾出一股热气,仔细看是煮熟的鸡蛋。在嘈杂声和簌簌作响的塑料袋面前他停顿了片刻,默不作声,想哭。
拿出鸡蛋剥好递给韩贵余一个,遮掩什么似的说:“趁热乎吃。”
两个人吃鸡蛋,鸡蛋味道弥漫了车厢。有人喊:“谁在吃鸡蛋?臭死了。”
韩贵余掏出湿纸巾擦擦手,看都不看说话的人,长脖子往前伸了伸,说:“我十分厌恶说鸡蛋臭的人,能每天吃一颗鸡蛋的人恐怕也不多吧?放屁臭不臭?拉屎臭不臭?脚气臭不臭?自身的臭看不见闻不到,再瞅瞅自己的长相,叫鞭子抽了似的,一身穷酸还嫌鸡蛋臭。穷命富显摆,有能耐的坐小车去,坐班车还尼玛嫌弃鸡蛋臭。”
满车人不说话,说话的那个人红着脸脖子扭向车窗。
韩贵余又来了一句:“苍蝇落在玻璃上了,小心有光明没前途噢。”
一车人又开始笑了。
车厢里的人群头挨着头说话,不说话的便睡觉,睡觉人身体向某一个地方倾斜,忘记了是在车上,头一歪人掉在了车厢地上。
车到矿区路边停车,下车的人就呼延展和带他的人韩贵余。心里空,但又一直骚动着、扑腾着、挣扎着。和矿区对接上后,做了简单的资料填写,呼延展就被分配到井下当打杂劳务工。
呼延展问人家一个月多少钱。
对方头都没有抬说:“一天十七块四毛。”
简答在心里换算了一下,呼延展有点不高兴,日子像扔进了一个巨大的石子,来时路上他知道韩贵余一个月赚五千块,自己一天才十七块四毛,他的心几乎要爆炸了,发现自己一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了,一点成功的期盼也没有了,是安于当下,安于现状呢?还是走,还是回去继续念书?
对方看他脸色不好,更加难堪地说:“你没有高学历,在煤矿工作,一,凭仗的是高学历;二,凭仗的是吃苦精神。既没有高学历又没有吃苦精神,你还想天上掉馅饼赚高工资?不想干就走嘛。”
呼延展知道自己不能走,正如对方所说,虽然没有高学历,但是有吃苦精神。
第一次下井,走了大约半个小时,黑咕隆咚的井下作业,一待就是大半天。黑,对呼延展的人生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质疑,甚至怀疑,自己所追求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应该属于自己?所有追求是不是有意义?在黑暗中,他已经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許多问题再一次来到心中搅缠着。中午12点有班前餐送到井下,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奇怪其他劳务工难道肚子不饿吗?为什么他们装着没有看见似的继续干活?
呼延展不管,上前拿起碗准备打饭,从一个地方伸出一只拳头,来不及反应的呼延展滚在了地上。
“这是正式工的班前餐,你们他妈的也配?”
呼延展想逃出这黑,但是,另一种黑,也许会永远伴随他。掘进队的机器嘈杂声、打骂声,所有黑暗中的事物都在行走,都是流动的,都是不可能停顿的。谁要想停下来,谁要想歇一会儿,谁就会被远远地抛到身后,再也跟不上。
如果你没有下过矿井便不知道井下事。黑笼罩了一切,黑煤的墙没有黑影,黑甚至可以淹没人们的羞涩,如果你愿意分享大自然的赐赏,将世间一切忧烦涤除荡尽,那么黑可以让你剥下身体上所有累赘,还原赤条条的自我。
井下8个小时,下午4点出井后他看到了阳光、蓝天,他开始哭,泣不成声。洗澡、吃饭后回到宿舍,他坐在床上想,要不要回去继续读书?考大学,将来上内蒙古大学一直是他的梦想。
呼延展卷曲着身子,脑袋伏在膝头上,他睡着了。窗户上的一缕晚夕照在他身体上,有微风推开窗户给他一缕凉风,凉风轻轻撩动他的头发。微风里有一股清甜的野花香气,他梦见养父买了十只羊,有三两只羊羔,它们在野花香里抬起头,咩咩叫着。草原上的羊群、养父、绣花的姑姑、土屋前落下的马粪,睡梦中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敏锐活跃,各种美好图景也纷至沓来,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一种暖暖的感觉,幸福的滋味一瞬间填满了他的内心。
睡梦中故乡在他的心里占据着多么大的比重。虽然他从心里不断地厌恶它,为它的破陋而羞愧而烦躁,但是骨子里肺腑里的思念其实已经被攻陷被占领了。他醒来的瞬间,发现自己很绝望,又有一种摆脱故乡如释重负的感觉,先前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事,似乎一下子全解决了,既然选择了吃苦耐劳,心里就应该充满力量和自信。
他躺好开始认真睡,对待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认真才是他今后的方向。
一年后,呼延展调往榆林补连塔煤矿。
此时,身上依旧背着3000元债务,不,是3500元。这回去补连塔煤矿是到一线采掘队,工资相对提高了一些。
钱于他很重要,省着花,必须省着花。
可是,屋漏又遇连阴雨。他的养父酒后驾驶别人的三轮车翻到坡沟里了。
呼延展回到纳林希里镇,回到家,这是出门工作后第一次回到土屋。
摔坏的三轮车在自己家院子里放着,拐着腿的养父拄着拐杖,脸上结着紫红色的伤疤。看见进屋的呼延展,眼睛里躲闪着什么,却也是迎门咧开了嘴笑。
院子里有十只羊,和呼延展梦境中的一模一样,羊吃着割回来的青草,有人来协商买羊,似乎是卖了羊要赔人家的三轮车钱。
呼延展坐下来,院子里一股羊膻味儿,那是富裕的味道啊。
呼得福说:“都是酒闹的,我以后不喝酒了。酒后人的胆子大,开着人家的三轮车跑,结果出事了。不过连累不到我娃,我在你工作后给人做木工活赚了俩钱,买了羊,繁殖养殖,木工活眼看就没有人需要了,都用塑钢窗,谁还稀罕我这半拉子手艺活。”
人能够忏悔真不容易,不但要心里有勇气承认自己错了,还真需要有羞耻才会思想进步。
呼延展让买羊的人明天再来,说我们父子俩得合计一下。买羊的人抽了几根呼延展递过来的烟,说了一些闲淡话,约定明天再来的时间,拍拍屁股上的灰土走了。
那时的夜晚,白天忙于生计的人们显得异常亲切。呼延展希望放下白天的不快,解开生活的枷锁,敞开心扉和养父来一次长谈。
他看到养父从黑暗中拐着腿走回来,手里吊着他的挚爱:酒。生活的奢侈品是养父从小卖铺赊来的,赊欠对养父来说,只要是为了嘴,一切赊欠都值。回来的路上呼得福一路喊了村里的几个酒友,今夜喝酒的由头足,因为儿子呼延展回来了。
喝酒吃肉,呼延展回来时路上就买了肉。养父大刀阔斧煮肉,煮的是儿子买回来的肉。土屋子一时弥漫出肉香、葱蒜、花椒、大料的香气。前后进屋的邻居寻找位置坐下,有人用嘴咬开酒瓶盖子,先喝了一口,说:“好酒!”
呼得福用筷子夹着煮熟的一块肉搁碗里让呼延展吃:“来,第一次吃上了儿子孝顺的肉,这第一口香得儿子先尝。”
浓郁的肉香味儿冲鼻而来,呼延展口水泛起又咕噜咽下。
呼延展倔强地把端在手里的碗放到炕上,脸扭向门口,那一瞬间他忍着情绪,甚至想一辈子不吃肉。
屋子里的人把脑袋侧向呼延展,眼睛在黄昏的光晕里射出不理解甚至讨厌的光。呼延展打了一个寒噤,身体有些紧缩,有两个人坐在稍远的脚地上盯着他看,炕上侧卧着两个说闲话的人,还有一个靠窗户,双手压在胸口上,像是胃痛,看呼延展的眼光是不屑和疑惑的。
门开着,黑暗的远处有羊在走动,摔坏的三轮车显影出一个黑色的轮廓,呼延展没有打招呼坚决地没入黑暗中。独自一人走着,这时的夜不再恐惧,人不再孤独,他和夜较真,任由泪水跌落。哭着走到姑姑家门口,姑姑家门口停着豪车,他在夜色中听见了屋子里的欢声笑语,灯光是柔和的。
他停下脚步站在院边,夜晚是回忆往事的最佳时间,而此时的夜空,新月如钩,钩在一丛缀满情愫的相思树丛外,钩出夜色的无限委屈。
一个完美的富裕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家,这个家不属于他,站在窗外的他走不进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必须认命担当。
回到土屋,见酒没有命的酒徒们早已忘记了呼延展绝然离开的样子,酒正酣,猜拳声此起彼伏。呼延展坐在他们面前,很认真地说:
“你们都是我爸爸的朋友对吗?”
几个人停下往嘴里运输肉的筷子,很天真地看着呼延展,很认真地点点头。
呼延展说:“是朋友可不能是酒桌上的朋友,还应该是生活中的朋友对不?”
“那是,当然了。”他们异口同声回答。
“既然是朋友,那我们就说说‘朋友这两个字吧。知道不,朋友里面有一半是‘撇,是歪的,或者說是邪门歪道,也能说是歪门邪道。有一半是‘竖,是正的,或者说是正人君子,也能说是光明坦荡。但是,最重要的是有一‘撇,不敢小瞧了这一撇,有可能是遭难了,朋友撇下你就走,这就告诉了小心交友,不然最后只会落下一群酒肉朋友。‘朋的肚子里夹了那么多雨水,那就是交友不慎藏在肚子里没有办法说的泪水啊。”
几个人摇着头表态说:“不能只是酒肉朋友,遇难了当然要帮。”
呼延展说:“我也觉得我爸爸跟前的人都是遇难帮得上忙的朋友。好啊,今夜咱们朋友们商量个事儿。我爸爸摔坏了人家的三轮车,人家是新三轮车,要求赔偿。当然是应该赔偿。但是,因为我们家穷,拿不出这么多钱,一时赔不起。我爸爸想卖了羊赔三轮车,羊还小,何况羊也是长流水样的收入,因为羊能够繁殖。我就想和各位朋友说一下,烦请大家帮忙替我爸爸还上这个钱,多则一年,少则三个月,我就能还了大家。你们看看谁愿意出手帮我们家解决这个燃眉之急呢?”
正往嘴里夹肉的人快速夹了两筷子,不说话,倒是呼得福说话了:“不是大事,卖了羊也还得起。你们愿意借我这个钱,当然了,朋友一场,那是更好不过。”
一个朋友站起来突然“啊呀”喊了一声:“我忘记了,我家的猪圈还没有挡好,再说再说,我先去挡猪圈。”
一个朋友说:“怕是猪圈里的猪早跑了吧?你一个人哪里可以拦挡得了猪,黑灯瞎火的,我跟你去搭个伴。”
各种借口说出,一屋人就散了。
呼得福用难过甚至孤疑的复杂眼光看着呼延展,肠胃的难受和头的眩晕,使呼得福很难维护那点想笑的尊严,胸口的胃酸在不停往上冒,他蹲下去,蹲在地上很长时间。
呼延展收拾锅碗,蹲在地上的呼得福说:“他们还要来,还要来喝酒。”
呼延展不动了,陪同养父在灰暗的灯光中等朋友回来。
凌晨,或者已经接近黎明了,土屋里孤独的父子依旧坐着。呼延展支撑不住和衣躺下睡了。
一觉睡到半上午,屋外来要三轮车钱的人和买羊的人,他们大声说话声惊扰了呼延展。
走出门外,看到买羊人赶着羊正要出门,呼得福手里握着卖羊的钱,正蘸着口水一张张数钱。毁坏三轮车的人等着,一脸愁容,嘴里嘟囔着这事让他耽搁了几天工夫少了多少收入,新三轮车又一下子买不回来,这事叫人恼火。
说话的这个人穿一双泛白的军用胶鞋,裤管用两只夹子捏着,显得又土气又别扭。呼延展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这样打扮?
他说:“这几天没有电动三轮车了,就用人力三轮车拉人,这样捏住裤脚一是防备快踩时裤管绞进链子里去,二是跑起来风不往裆里钻。当然了,夏天不怕风,主要是冬天。”
听他这一说呼延展就想到了冬季,凛冽的寒风,虽然许多人都裹着厚厚的冬衣,但是,那些蹬三轮车的人,裸露的脸却像被谁给抽了一顿鞭子,为了养家糊口的几个钱,手和脸紫皮萝卜似的,都是为了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想想都很难受。迟疑了一下,要赶羊人停下赶羊,他问了电动三轮车多少钱,也不二话,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对方,然后不好意思地掏出两包烟给了赶羊人,叫他留下羊,羊不卖了。
蹬三轮的跳上车牵起衣襟,在脸上抹了一把灰,用力瞪着往坡上走。半坡上有点陡,蹬着蹬着轮子就转不动了,他向前俯低了身子,高抬起屁股,往踏板上加力,这边的娃娃们喊着:“退下来了,退下来了!”只见他往踏板上用劲加力,他的裤条小,因为用力,屁股轮廓分明地凸起来,尖尖的臂瓣,深深的凹槽。一番艰苦努力后,终于还是停下了。
他跳下车回头和呼延展招招手,手扶着龙头推上坡。一跳两跳,异常轻快地跳上车,打了一声呼哨,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呼延展安顿好家里事急急往矿上走,因为神东矿下达了一个文件,他们这一批劳务工要转正了。
说是转正,其实也就转25人,但是考试的有970人參加。
这是第一次改变自己的身份。只有考好,机会才是平等的。机会一定会给那些努力的人,但是,就怕机会也有走神的时候。
呼延展心里对这次考试是下了赌注的,如果970人的考试自己能考第一名,就一定能考上大学,从小,心里的梦想就是考上“内蒙古大学”。假如考不上第一名,他也认命。“祖宗的坟茔上没有那块风水”,养父说过的话。任何一个人对他说过的话都不在意,养父的话他在意。可能任何事情到最后,亲人的对抗最重。
考试下来等分数的阶段,第一个报告他消息的是,神东矿宾馆从伊金霍洛旗招聘来的服务员郭彩虹。
郭彩虹在宾馆听判卷人议论这次转正的劳务工,第一名考生其实超越了第二名三十多分。第一名考生是下了功夫的。郭彩虹就试探问第一名考生叫什么名字、是那里人。矿上的中层领导也不避讳什么,告诉她是伊金霍洛旗人,叫呼延展。
郭彩虹惊讶得没有顾得上多说什么,赶紧给呼延展打电话告诉他这件天大的喜事。
电话里的呼延展很平静地说:“我如果报考内蒙古大学,那一定是可以考上的。”
郭彩虹说:“老乡,你是不是听到消息激动傻了?内蒙古大学管你屁事?”
呼延展说:“充分可以证明我能够考上内蒙古大学啊。”
郭彩虹很失望地放下电话,她觉得这个老乡脑子有问题,榆木疙瘩,怎么可以老说内蒙古大学。钻牛角尖的人也许是天才,但是,这种天才不交往也罢。
神东矿的下井坑道正对着一棵柿子树,柿子树在整个冬天的严寒里枝柯蜷缩在一起,它们扭弯曲折的形状,似乎是在收缩保留生命的心力,等着来年春天。下井工人每一次下井时都要看它一眼,有些时候它的树枝上会挂着几十个柿子,树上的残叶子落光了,柿子火红如朝阳,似乎是每一个人都知道树上有几个柿子,跌落一个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神。
柿子树是地面上的风景树,也是矿井工人的季节树。
神东矿的人都知道呼延展和自己拗着劲,尤其在那些真的大学生面前,鼻孔朝天看他们是他的特点。但是,他真的不是大学生。
没有人能够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身份认定如此认真。他是一个高中没有毕业就下煤矿的井下工人,每每对新来的井下工人说教时,就一定要肯定自己是大学生。
从转正那一天开始,呼延展就是“内蒙古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了,谁都不能在他面前否定。
井下的所有机械设备,只要正式工会的呼延展都会,人心就怕长眼睛,多看多学是他超越他人的最后本事。“这世界上只有不学的,没有学不会的。”他在日记中写下这句话。
2006年2月份,呼延展拿到手的转正工资是6000元,此时他已经是采掘二队的副班长了。工资由1000元变成6000元,虽然说不是一个数能够让人高兴,但是,多一个数的工资绝对可以让人高兴。其实在2005年神东已经取消了两极化的工资待遇,但是正式工是一张贴了金箔的名片,绩效工资还是高过了劳务工,更何况,正式工有如高中考上大学,也很叫人扬眉吐气呢。
拿到工资的第一时间,呼延展请班里所有人吃了一次大餐,让班里的劳务工没有转正了的人点最贵的菜,他要奢侈一回,为自己的努力,也给他们一个动力。
贵菜当然是荤菜,开吃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养父。
也是用第一个月工资,呼延展请了在神东矿工作的老乡,老乡中有郭彩虹,本来她不想参加,好奇让她参加了这次聚餐。
郭彩虹因为这次聚餐,发现三十岁的呼延展还没有成家,自己也没有找到对象,聚餐中有人起哄,呼延展就要了郭彩虹的电话。其实,郭彩虹对呼延展第一次碰面并没有火花,一个小个子,大眼睛,说话快速,嗓门大,说话的中间突然就来了羞涩。
趁着没有人时郭彩虹还逗了他一句:“大学生,祝贺你又中了状元。”
呼延展涨了一个大红脸,说:“我的成绩就是大学生的成绩,我就是大学生。”
一时间,突然给他的表情打动了,一个爱红脸的男人,宽宽的额头发出一圈洁净的光芒。郭彩虹被呼延展这副自信、顽强的精神震呆了。郭彩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周围显得非常安静。
为了打破这安静,呼延展像是和亲人倾诉一样,“我曾经想过,一个人一生的努力未必能行,农村娃进矿,和一个大学生的差距是必然的,他们付出过、努力过,因此,我不敢期盼我成功。在井下,我对我的目的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供我稍息的地儿,都在往前行走,我不敢懈怠。看到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凭着各种关系纷纷逃出樊笼,看到过去的那些并不怎样的同学突然之间呼风唤雨,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不敢有丝毫误差往前走。你理解吗?”
分别时郭彩虹说:“我理解你,也理解你为什么说自己是大学生。”
呼延展怀揣着正式工人的第一个月工资,回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
站在自家的土屋门口,呼延展面带笑容,很真诚地和年老的养父说:
“爸爸,我转正了,拿了第一个月工资,我请你吃饭,我们喝酒吃肉,我要和爸爸醉一次。”
呼德福惊讶得张大嘴说:“你转成正式工了?”
呼延展说:“爸爸可以通知那女人了,叫她来拿钱,我是回来还她钱的,还了钱,从此咱们家就不欠外债了,爸爸也不用外出给人家上门做营生了。”
呼得福吃惊地站在土屋门口,看着笑容满面的儿子,平生第一次没有抵触情绪的邀请,让呼得福流下了两行老泪。
父子俩往伊金霍洛旗去吃饭,路过那个女人家决定进去放下钱。
呼得福说:“这钱不该给她,坏女人,你不管这事,让她上门闹一辈子,看她丢人败兴不。”
呼延展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我们也丢人败兴啊!我就想不让土屋里的人在这个世上叫人看笑话,还她,把她的丢人败兴还回她。”
父子俩不说话了。路过女人的村庄,父子一前一后走进去。女人看見是来还钱了,没有想过能得到这钱,她也就是打枣呢,有一杆子没有一杆子的打两下,这么说真是来还钱了?
呼延展递过钱说:“3500。”
那女人不相信是3500 ,不让他们父子走,他们也不走,等女人蘸着口水数钱,连着三遍,女人抬起头来说:“等下,我给你们父子倒口水喝。”
呼得福说:“不喝了。两清了,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了。”
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新买的上衣,大了点,不太合身。裤子是瘦腿裤,显然是洗过多少遍了,还有许多线头长出来,有些泛白,裤腿还挽着,却又长短不齐。看他们父子要走,又忙不迭从桌子上拿烟,急急撕封条,却又找不到封口,翻来倒去寻,开了封又抠不出烟来,手颤着。
呼延展让她别拆了,向她摆摆手要走,女人两步三步赶到他们父子俩面前,非要把烟递到他们嘴里。呼延展躲避着,看见养父张开嘴由女人放进去,女人又找着打火机点燃靠近,两只大奶子故意扫了一下呼得福,呼得福嘻着,迅即伸手在呼延展不注意时抓了一下女人的奶子。
女人大声说:“来呀,顾得上就来串门。”
呼延展脸上的表情已经很尴尬了,他很不高兴地把手里的烟重重放在桌子上,扭头走开,呼得福也跟着走开。
身后的女人用很含糊的话在挑逗呼得福,呼得福背转手,用一种手语和身后的女人说话,叼在嘴里的香烟熏得他的眼睛难受,想吐掉烟头,结果唾沫沾牢了嘴角,他缩回手用劲撕扯了一下,嘴角就破了。
这时候说什么话都很多余,呼延展甚至后悔回来请养父吃饭,或者说后悔来还钱,但是不还钱终究又是一个事情,他想,这事就这样快点结束吧。
父子俩搭车到了伊金霍洛旗。进了饭店,呼延展问养父:“爸爸想吃什么?想吃就要,只要伊金霍洛旗有。”
呼得福也不是舍得花钱的人,他说想吃“油糕、羊肉,要一瓶蒙古王”。
呼延展按照呼得福所点,又要了一份牛肉。
菜很快就上来了。急不可耐的呼得福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大口嚼,并没有咽下,等了半天说:“这肉炖得难嚼,我吃块油糕。”
呼延展打开酒,倒了两杯,看了半天酒,想要说的话说不出口,想说养父抚养自己不容易,可就是说不出口。
递一杯给呼得福,父子俩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呼得福说话了:
“我是会木匠的人,我没有给你打下一件家具,总想着有机会,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一来人家都不时兴手工活了,二来我的眼睛坏了,看不清走线,身体也越来越糟糕。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我是会掐算好天气的人,婚丧嫁娶也有人来找我,可我儿子的任何日子都不敢算。爸爸觉得你该找对象了,爸爸要别人算了一下,人家说今年有成。”
呼延展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听他们瞎算。”
呼德福说:“我也掐算了一下,爸爸不能说,就怕那个日子算坏了,会和爸爸一样。爸爸就想儿子有个家,家里有女人,一辈子,咱们父子的日子就是灰锅冷灶啊。不过,现在看来世上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我哪里能够想到有一天我儿子请我喝酒吃肉,这日子说到眼前就到了。”
呼延展看到养父已经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养父了,喝酒也少了,吃肉更少,似乎半天都不动筷子,酒和肉在眼前摆放着,也就是一个气氛。
呼延展说:“爸爸,你从前可不是这样,酒肉放在眼前就没有命了。”
呼得福说:“人是活年轻,老了,器官也老了。就算是有几根花花肠子作怪,也只能耍个花架子。爸爸现在心里就想着抱孙子呢。”
一顿饭吃完天就黑实了,呼延展在伊金霍洛旗登记了一家不大的宾馆,宾馆有热水,呼得福一辈子没有洗过澡,洗洗身上多半辈子的泥,也让他舒服舒服。
洗澡出来,呼得福不好意思地说:“不怕你笑话,爸爸身上的泥也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子厚,浅浅的一层。有钱了真是好,一天洗一次,唉,一辈子要浪费多少水呀。”
呼延展笑,呼得福也笑,两个人的笑都控制着,生怕一动便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回矿上的路途中,呼延展莫名其妙去了一趟郭彩虹家。
郭彩虹家在伊金霍洛旗新庙乡边家壕。事先没有想太多,就是脚步带着自己感觉找了一个方向。
边家壕是一个有些脏却令人亲切的地方,一路上有熟悉的三轮车在跑路。火柴盒一样连过去的房子,有见缝插针的小饭店。这里的土屋子少了,也许是因为煤炭,土屋子推掉起了砖屋。村子里的狗多。真是呀,满街满巷子的狗,狗不怕人,也不咬人,悠然自得地串门、逛街,俨然是边家壕的主人。因为是夏日的午后,一路上树阴下贴地睡着一些老人,一条巷道蛇行,由此走到路的尽头就是郭彩虹家。
提了水果、奶制品,在稀稀落落的众人目光中走往郭彩虹家,说不清为什么呼延展有点忐忑。远远发现郭彩虹家是红砖楼,刚盖起的红砖楼有点让呼延展羞于前行。不过还是鼓足勇气走进了郭彩虹的院子。她妈妈洗衣服,爸爸则坐在一边修理一个什么零件。
看见有陌生人进来了,放下手中的活计迎着笑脸紧着打招呼。这边,呼延展先自我介绍说,“叔叔、婶婶,我叫呼延展,和郭彩虹是一个矿上的老乡,回家路过来看看二老,没有啥事情要说,看一眼就走呀。顺便,都是顺便的事。”
郭彩虹父母对视了一下,觉得顺便来看看有点理由不充足,却语无伦次。可也不知道说啥好。就问了一些呼延展的情况,郭彩虹的情况,还有矿上的情况。问罢,一定要留呼延展吃饭,他执意不吃,说外面还有车等着呢,起身告辞走了。
哪里有车等着。
走到大路上,没有遇上班车,只有三轮客车走过来停下问搭车不?天气很热,顺道也不是不可以。三轮车上有厚帆布遮住顶蓬,屁股后面敞开着,供人上下。一路上尘土飞扬,甚是颠簸,需仔细握紧横置的一条粗绳,才会不被抛出去。车行一个多小时,路上便想郭彩虹爸妈对自己的印象不知道好不?又回想自己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啥好印象,假如留下了:“這娃还是懂礼貌的。”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呀。
呼延展回到矿上,第一件事是去找郭彩虹。
郭彩虹正在班上打扫房间,腰间的呼叫说有人找,一时想不起是谁找,收拾完房间才走往大堂。看见呼延展站在大堂,迎上去问:“是你找我?”
呼延展说:“我找你。”
郭彩虹说:“啥事找我?”
呼延展说:“我回家路过去看你爸妈了。”
郭彩虹说:“回你们家不会路过我们家呀?”
呼延展说:“是不会。不可以专门去看吗?”
郭彩虹笑,然后领着呼延展走到一间办公室,要他坐下来说话。
边倒水,郭彩虹边说:“你说,人要是想啥就是啥,那该多好。我也想我是大学生,可我不是。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呼延展羞涩地笑了,笑得很不自然,说:“你知道我转正考试超过第二名三十分,考试状元难道不是大学生?”
郭彩虹说:“两码事。”
呼延展说:“一码事。”
争下去没有多大意思,觉得拗不过呼延展,就算拗过了又能如何?两人约定,互相倒班碰巧了就去对面的土山上走走,那是煤矿采空区的回填山,据说绿化得好。
约定的时间里两个人往回填的土山上走,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半山腰有一个两亩见方的湖,说是从井下抽出来过滤后的浇地水。湖水上面,强烈的阳光在此仿佛被反射回去,湖水抵御着暑气,也给他们带来了明亮和清凉。
两个人各自说自己的成长,都是从小被贫困耽搁了的人,郭彩虹也是高三时放弃了高考,现在条件好了,但是都过了读书的年龄。
郭彩虹看见水就不想走了,光了脚,踩在大大小小的人工圆形石头上。石头被太阳晒得滚烫,走起来费劲。石头上的温火从脚心逐渐传递上来,让她感觉一种真真实实的暖意。走了几步,便把双脚伸进湖水里,水很清凉,对面有巨大的平整的石块,积着薄薄的绿苔,他们走过去,试着踩上去,有些滑腻,郭彩虹打了一个踉跄。
不自觉的,呼延展就拉住了她的手。
就这样被扶着,郭彩虹踏着大石块,小心挪步到湖水激荡而起的地方,听凭水流对整双脚面的冲击。
呼延展说:“你觉到世界就在脚下没有?你最能触摸到的地方,就是你的力量最能达到的地方。”
郭彩虹说:“我此刻觉得我的力在手里,而不是在脚下。”
呼延展说:“山和水是自然界搭配好的。山是傍了水,水是依了山,山和水搭配便显得媚,只有水和山搭配才有一种大气让世人看到。你看,那山是刚的,但不猛,显然是掺杂了人工的柔,在这里看山看水,终还是难以分得清谁是谁,谁离得开谁。”
郭彩虹觉得呼延展说得很文学,闪念中觉得,假如考大学,他也许真是一定能考上。
一位坐在水边的中年女人看见走过来的他们俩说:“瞧你们小两口多好。”
呼延展看了一眼郭彩虹,郭彩虹“嘚”了一声,意思是让呼延展别做梦了。
话虽然如此说,可两个人已经是在谈恋爱了。
进入冬天,呼延展和郭彩虹的恋爱关系上升到婚姻状态,意犹未尽的恋爱终究不是爱情的最后,爱情的最后是香火延续。
郭彩虹未婚先孕了。对呼延展来说这是一件喜悦的事。两个人都不小了,该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了。
怀孕的女人通体浅红,倾身而行,言语举动母性的光芒就出来了。时间真是够紧迫了,不知道结婚该准备什么,可是,结婚总得回一次家吧。家虽然贫穷,但那是一个人的成长地,那里有自己的养父呼得福。
第一次领着怀孕的女朋友回家,兴奋不可言表。
那时的乡村普遍修建了砖瓦房,呼延展家还是土屋。一村子红瓦屋就一座土屋,看过去很叫人不自在。呼延展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就这样的家,就这样的人,接纳这个人就必须接纳所有的一切。
话是这样说,还是悄悄捎话给乡下的姑姑,要姑姑去收拾一下屋子。
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姑姑洒水扫尘,一边扫一边难过。儿子给了弟弟,泼出去的水,儿子是代替弟弟替娘家光宗耀祖来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生外心慢待弟弟,弟弟是爹娘再世时最放不下的呼家后人。还记得爸爸最后合眼的那一瞬间拉着她的手说:“照顾好弟弟,帮他成家立业,千万不能让呼家断了香火绝了后,那是要叫人耻笑的。”
左转右转,弟弟就打了光棍,姐姐的一份责任重啊。儿子送弟弟,儿子受多大的委屈都不为过,年轻时受点委屈知道日子难,也就知道努力。儿子、孙子,子子孙孙受苦是正理,是没有穷尽的啊,这才是人世间的正理呢。
姑姑把土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其实就干净二字来说,土屋收拾起来太容易了,因为屋子是隔开的两间,一间屋子里就一铺炕、一眼灶。
进屋门时,呼延展小心瞄了一眼郭彩虹,看她的情绪,不过,他内心是有数的,情绪不好也已生米做成熟饭了,何况自己是正式工,这个婆姨是跑不掉的。
土屋内,最扎眼的是炕上的花床单,这是姑姑的杰作,也是呼延展有生以来在土屋里唯一看见的春天。
面对一切,呼延展不想虚弱得躲避什么,很直率地和郭彩云说:
“土屋,我唯一的家。回来之前让我姑姑收拾了一下,有些装点我们走后,姑姑要拿回她自己的家。我家的土屋没有色彩。你爱我这个人就一定要接纳我的家、我的父亲。这个家里我没有母亲,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性,我不想欺骗你。我的家里缺少正常家里的其乐融融,我父亲喜欢喝酒,酒后的父亲对家没有牵挂,喝酒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事情,你如果爱我就不能嫌弃我喝酒的父亲。”
即将成为呼延展妻子的郭彩虹说:“每个人的家都不一样,但每个家庭都有说不得的苦。”
这时候呼得福进来了,呼延展在土屋内,对着爸爸轻轻拥抱了自己的女人,虽然是蜻蜓点水似的拥抱,虽然没有电视剧中那样煽情的拥抱,但是,这是他成长以来土屋中发生的最暧昧的场景。
暗影中的呼得福为了掩饰家徒四壁的羞愧,他说:“农村人都这样开始,慢慢的,日子就会好起来。”
也许是清山秀水灵气所钟吧,郭彩虹虽长于荒僻乡野,而命运对她是公平的,她长了一副清纯秀美的容颜,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双眼皮下一对黑亮的眸子,忽闪之下,总像在对人说话,而那白里透红的脸上,端直挺拔的鼻梁,又显得那么端庄俊俏。
郭彩虹环顾四周,浅浅一笑,敏慧而内秀,温厚而质朴的她出于自然本色,很轻松地对呼得福说:“叔叔,好日子跟着呼延展呢,咱不怕土屋,土屋还冬暖夏凉呢。”
呼延展觉得怪不好意思,嘴上不说,心里却在埋怨养父对自己懒惰的轻松回避。又十分感激郭彩虹,她刚才讲的话感动得叫他想再一次拥抱郭彩虹。
往事如昨,细细数来,刻骨铭心,难以释怀,最难忘的还是从前。
从前的日子在此就要系一个疙瘩了,系死它。
开始新生活吧。
十一月,绵绵的雨雾终于在嘶嘶啦啦纠缠了几日中打住了。冷雨过后天空出奇干净,要结婚了,婚娶的礼金不能少,可礼金去哪里借呢?这几个月工资都叫置办一些婚娶该准备的东西花掉了。
郭彩虹此时因为肚子大了不能在矿上上班,住在她妈妈家。
呼延展在矿上给彩虹打电话。握着话筒,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轻声说:“我很愚蠢是不是?彩虹,我准备娶你了却没有彩礼,自尊不让我去到处借钱,我不知道该怎么好?我们的孩子好吧彩虹?”
郭彩虹在电话那头小声说:“每天都要动无数次。你回来见我父母一下,他们很开明的。”
婚娶礼金在当时的农村还是很重的,男方娶妻没有万儿八千,根本办不成事,而且愈是穷家庭,愈是山里,女方要的礼钱愈重。另外,还有一个攀比心理,彩礼愈是要得多,更说明女方家有面子。
不少人家为给儿子娶媳妇,往往是倾家荡产。这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呼得福的家底早就折腾光了,呼延展才把家里的债务还清,就按照其他人家来比照,18000元彩礼,对呼延展来说不算啥,但是,刚转正,因天旱缺水,呼延展刚和矿上借了钱让养父打机井,总得种田吧。没有钱已经是一个事实。
结婚的事情来得紧,钱是要摆在桌面上的。
呼延展第二次回到了郭彩虹家。
这回是和郭彩虹一起回去。当他推开彩虹家的门时,头发黑亮,衣履光鲜,丝毫不见长途旅行之后的凌乱。郭彩虹上前来,呼延展也不管那么多了,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郭彩虹不避讳家人,几乎是以一种出格的欢迎的姿态接纳了他的侵犯。
郭彩虹爸爸和妈妈红着脸进了另一间屋子,屋子里两口子商量,这回是待姑爷,得叫上家族中的重要亲戚。掰指头数了半天,大大小小一桌子怕不够,得两桌。
待姑爷显示了女方家实力,给姑爷看,也给世人看。
请来的族人挤挤攘攘走进饭店。吃喝中间,郭家大伯作为长辈毫不含糊地和呼延展说:“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喊了亲友待姑爷就等于是把婚事应允下了。接下来就等你拿彩礼娶亲了,我丑话说到头,别人家是一万八,我们家是两万,不是标高价,是因为你在煤矿上工资高是正式工。”
呼延展不敢说话,也不敢说自己刚转正,低着头不笑也不哭,一脸的无奈。
郭彩虹笑着說:“大伯,你哄抬价格,小心叫人家说你是郭剥皮。”
郭家大伯哈哈笑着,说:“郭家的女娃贵,是高贵,这数不能落。”
饭毕,走出饭店,冬天的寒风刺骨,村子里的小孩子脸冻得像青涩的柿子,伸出手来手上的红斑一块一块的,那是去年的冻疮啊。呼延展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冻疮大约要到5月份,随着新皮肤长出来,那些痂斑才会退去。对村庄里寒冷的认知,就是自己童年的冻疮。养父的刨锯、斧锤和墨线,因为上冻了,这些都闲置在屋子里,土屋中有闲人在喝酒,酒是赊欠的。没有钱买不来作业本,呼延展伸手要,呼德福说,去小卖部赊去,记到我的账上。呼延展走往小卖部,说是要赊欠一个写字本,小卖部里的女人狠狠盯着他看,罢了扔下一句话:“呼得福赊了一辈子,不赊你吧,乡里乡亲;赊你吧,猴年马月还得上?”
现在居然要赊欠彩礼了。
这是一种幸福的感受呢,还是痛苦?是经历的开始呢,还是结束?
巴掌大的村庄,住土屋的光棍儿子娶妻,生活的“里子”都成了问题,哪里顾得上这些“面子”?
回到岳父家,呼延展很真诚地和岳父说:“叔,我没有钱,但是,我终究会有钱。我们家一辈子都被钱拦着过不上富裕生活,我不应该说这话,可是我不说,没有人代替我说。我不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工作上我活络、用心,这些都是我的优点,我的优点还有,我有一颗知恩的心肠。我相信人生的事情都是老天约定好的,该怎么来了就会怎么来,惊悲和欢喜不经耐活,娶亲的日子我不能不在意,这一天的重要是我和彩虹要生死相依了。老人们常说,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能够受活住日子,才是幸福的。我求岳父在我娶亲的事情上拉我一把,多余的话说多了都是假话。”
郭斗昌没有办法,这事大哥已经做主了,私自决定不要彩礼怕是要惹得亲戚朋友生气,何况民间的规矩也不能坏呀。
郭斗昌看着郭彩虹问:“你说呢?你不怕丢人,愿意贱嫁人家,也算是你的意思,现在是我们一家人说话,我当爹的只听闺女的话。”
郭彩虹说:“爸爸,难道不能换一个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你先拿两万,算是我借下的,春天还你,当女儿的能和爸爸借钱吧?”
呼延展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自己的“妻子”。他最讨厌的一句话是:春天就快要到了,冬天过后春天还远吗?此刻,他有多么喜欢这句话呀。
岳父顾忌自己的面子,女儿又是双身子,女婿的未来如何,现在还看不透,可小伙子现在看上去人很诚实,刚转正也是事实。罢罢罢,女儿既然问住了自己,那就按照结果来做吧。
岳父让岳母拿出两万元递给呼延展,岳母又拿出400元悄悄递给呼延展,让他在人前宽裕一些。
接过钱,呼延展说:“我不是少心没肺的人,我记得人对我的好。”
然后重重地跪下磕了仨头。
岳父喊大伯过来,在众人面前,呼延展把钱递给岳父岳母,大声喊了一嗓子“爸爸,妈妈!”
喊“妈”时呼延展哭了,五岁以后他就没有妈了。这是成年后第一次喊妈,他喊得泪流满面。
住进土屋的女子带来了香胰子的味道,妻子让他要强的个性经住了命运的冲击。
回门走亲戚时他和岳父说:“知道爸爸家也不好,但是爸爸和妈妈,是一个完整的家,聚气也是聚财。我感谢你们大度量容纳了我,我知道好。”
春天提醒人们该做什么了,人要是错过春天,一年中什么事情都会迟缓半拍。
春天的早上,一只布谷鸟落在矿区的柿子树上,去年冬天最后一只柿子被布谷鸟摘下扔在地上,风干的柿子跌落在地上不仅没有破碎,反倒弹起来跳着走了几步。呼延展捡拾起柿子拿回矿区租赁的房子中,妻子郭彩虹的肚子大得和地锅似的,他把柿子摆放在窗台上,他告诉妻子,柿子树伴随着他进进出出井下无数个日子,看见柿子树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生命重生,看见了柿子就看见了“事事如意”。
郭彩虹说:“你娃在肚子里踢打得厉害,我怀疑是儿子。你猜呢?”
呼延展说:“我喜欢儿子。爸爸一定也想叫我们生个儿子。”
郭彩虹说:“我们好久没有回家了,也该回家还彩礼钱了。”
“生活中的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在平凡简朴的日常中感受爱和关怀,并从中感恩生活和忘记苦难。能够领略世界赠予的人的确有福气,也许我们从来就不相信生活中还会有新奇的事情出现,但是,总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等在要走的路上。”
呼延展在日记里写下这段话,他似乎已经明白了,在时间里守候那些恒常的规律,无论痛苦还是苦难,都是自己的福气呀。
夫妻二人择了一个公休日怀揣着彩礼回乡还钱。
时令已经是夏天,呼延展的儿子出生了,胖嘟嘟的儿子卷缩在郭彩虹的怀中。
在夏天里回忆冬天,就像是在重新经历所经历过的经历一样。一路上夫妻二人聊起从前事情,呼延展想起赚十七块四时他和朋友借钱渡难关,朋友怕他还不了钱,只借给他二十元,一个人一个月花了二十元。
饥饿,没有人体会过饥饿到极致是一种什么状态。
那时,养父呼得福从家里给儿子捎来土豆和南瓜,破天荒捎来一小罐头羊肉,羊肉在罐头底子上铺了有大拇指厚一层,因为天热,长了一层青毛。对饥饿的人来讲,这些都不重要。呼延展打开罐头,迅速拿起热水瓶冲了一罐头瓶肉汤,那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一顿饭。
郭彩虹奇怪呼得福,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自己喝酒吃肉捎来的肉却只铺了一层罐头瓶底子。
郭彩虹说:“你恨他不?”
呼延展说:“我最恨贫穷带来的不信任、怀疑、小瞧、防备等等,挂在施舍人脸上,真是叫人难过到了极致,但是,你就得领人家的好。”
他在媳妇面前不说养父的坏话。
呼得福知道儿子儿媳孙子要回来了,高兴得早早就杀了一只羊。拾掇了院子,把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羊肉也炖上了,自己不会做糕,特意去纳林希里镇买了油糕。
夫妻二人抱着娃走近土屋,黄昏,看见土屋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是谁呢?人瘦得和干草似的,不见一点水色,领子里探出来一张老人脸,曾经的油水都从那张脸上跑了。
呼延展喊了一声:“爸爸,是你么?”
瘦得和线条一样的人应答了一声:“就是爸爸。”
一团灰扑扑的颜色不起眼地站在土墙前,如果不知道是人站在那里,黄昏的光线下形同一捆草秆。
呼延展惊讶地说:“爸爸怎么瘦成这样了?”
呼得福笑着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没有啥病,好着呢。”
晚饭是羊肉和油糕,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枣树下有石头桌凳。呼得福打开一瓶酒,郭彩虹拿着酒杯说看不清倒酒。呼延展准备从屋子里拉一根电线出来,突然的,天空中的月亮像开刃的镰刀,缓慢而迟钝地将黑幕的天空划开了一个角。
呼延展停下手中要拉的电线,看着月亮升起。
呼得福说:“我们就着月亮下菜,不拉电线了。”
收回電线,在映着月光的地上,两杯酒中盈盈泛出光亮。
呼延展说:“喝,爸爸。”
呼得福说:“喝。”
坐在月光下的呼得福不吃菜,一个馋肉的人不吃肉,一辈子喜欢酒肉的人,本来该是长一句短一句的吆喝,反倒变成了下意识的长嘘短叹。总是说一些对不住呼延展的话,说人的一生太短,有些事情错过去了,错过了就让你一辈子活得孤独了。
父子俩还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呢。
月影下院子里东墙角啥时间种了一丛竹子,竹子长得不高,但长得青绿而秀丽。新竹的竹尾妩媚又可爱,挺招人的。郭彩虹去看竹子,走路的样子像一只母鹅一样,手里端着碗,一边吃羊肉,一边吐出羊肉的骨头。竹子下有一丛花,粉白中略带淡紫,热闹中又不失一份素雅。弯下腰闻,花香也很浓郁。
呼延展觉得养父好久没有喝酒了,不喝酒了省下的时间种了花和竹子。这样也好,闹酒闹了一辈子,到老了,不说该是像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咱普通人够不着,但也该享享清福了。
呼得福看见郭彩虹弯腰看竹子,说:“咱们这地方干旱,土质不好,养这点竹子不容易,我捡了牛粪回来沤了淋,这竹子和下面的月季就长得绿,竹子长出来好似婴儿的手臂那般可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过冬,就怕和我一样过不了冬天了。”
月光下呼得福的脸色很难看,黄蜡蜡,指着墙角一摊搅和好的泥浆说:“土屋山墙处有一块掉泥皮了,得抹抹。”
呼得福又指着院子里的石头桌凳说:“还记得你小时候放学后在这里写作业不?每天晚上就坐在这张只有膝盖高的矮石头桌子旁,点一盏充了电的电灯复习功课。唉,怪爸爸没有让你读完高中,不然你是能考上大学的。爸爸是个坏爸爸,当时心里也有小九九,怕你考上大学脱离农门,哪里还会回来土屋子,爸爸就怕养你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呼延展说:“爸爸说哪里话,不读书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哪里能够管得了我不读书。方才爸爸说,过不了冬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见爸爸吃不进肉,酒也不馋了,是不是爸爸的身体有病了?”
呼得福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不敢冲着月光处看,哪里能控制得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害怕掉在盘子里的羊肉上,两只手捂着眼睛哭。
呼延展想:爸爸是得重病了,有多重,他不敢问。站起来走到月光下,又想起了什么,推开大门往姑姑家走。
姑姑告诉呼延展:“你爸爸得了肝癌,不让和你说,怕你误工。说是你娶亲欠下饥荒还没有还。他真没有用处,帮不上忙,就几只羊,他舍不得卖,想多繁殖几只,等你娃一周岁他要给娃一个大礼。”
呼延展哭着说:“啥时间检查出来是肝癌?”
姑姑抹着眼睛说:“去年就查出来了。你要娶亲,他拿不出钱,我给他他也不要,他不让我添乱。现在都转移了。他说转移了好,早死早见你爷爷奶奶,他说他是没有出息的人,也是不孝的人,一辈子就贪酒,就怕孤独。他说他不怕死,人世间事啥都知道了,现在,就是不知道死,也许死是一件好事呢。”
呼延展不说话了,从四岁开始抚养他成人的养父说完就要完了,真是命不好啊,人生经不起富裕生活的开始,假如一定要拿一个人的生命来换取他现在的一切,他宁愿回到从前。
但是,人生永不会这么换算。
呼延展迟疑了一下问:“姑姑,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成家?”
姑姑说:“说来话长了。从前,最早吧,家里穷,本来想让我换亲,一直没有找上合适人家。你奶奶和爷爷出车祸了,好了,他成了没人管的娃,野天野地,结果年龄大了。等到想找合适人家时,周边哪里还有好女子,都是离婚带娃的。你爸爸怕人家来了对你不好,他对你不好可以,就是不能别人对你不好,前怕狼后怕虎就把日子过下来了。”
呼延展不说话了,从前在心里还有埋怨,還有不服气,还有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人间事有道理的多,没道理的少,道理也是看站在哪边说话呢。
告别姑姑,借着月光回到土屋,他假装啥事也没有,坐在桌子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他说:“爸爸的羊肉真好吃,彩虹,你吃啊,大口吃啊,多好吃的羊肉啊。”
郭彩虹知道呼延展是去看姑姑了,一定是姑姑说了什么,说什么都与公公的病有关系,一定是很重。拿起羊肉往嘴里送,“好吃,真是好吃,爸爸做的羊肉没有羊膻味儿,我做的羊肉羊膻味儿重。爸爸,啥时间跟我们去矿上住,煮羊肉,我喜欢吃爸爸的羊肉。”
呼得福说:“我这辈子最远就是伊金霍洛旗,哪里能去你们矿上,那是叫爸爸做梦呢。”
呼延展突然想领着养父去北京、上海转转,一来看病,二来见见世面。养父是一个比自己还苦的苦人儿啊。
夜里,呼延展做了一个梦,刮着狂风的街道上走着养父,黑色的云一下遮挡住了天空,路上没有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声音传过来:又有人被风吹过来了。
呼延展喊着:“爸爸,你是个王八蛋,怎么能跟着风走?怎么能丢下我?爸爸——”
郭彩虹摇醒他说:“你做梦了,你骂你爸爸是王八蛋,小心他在隔壁听见啊。”
呼延展瞪着眼睛看屋顶,土屋的屋顶是椽,火车道一样,会把一个人带走。
年少时心里确实骂过他王八蛋,那是恨他,现在还想骂他王八蛋,现在是不想让他走远哇。
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的呼得福,在睁着眼睛时要去看世界了。
姑姑让她的儿子开车送他们去榆林坐飞机,姑姑的儿子做生意发了,赚了好多钱。呼延展还是第一次坐着这个表弟的车去机场。
有钱人的意气风发表现得足,但是,呼延展不喜欢他,一路上和他话很少,不是因为养父在,是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到了机场匆匆告别,算是一件心事送走了。他拍着养父的肩膀说:“舅舅,你们回来时我还来接你们,没钱了打个电话,我现在就穷得只剩下钱了。”
豪车打着喇叭一路扬长而去。
父子俩落地北京首都机场。联系好住处,决定先去协和医院看病,各种项目检查下来,医生说没有救了,好吃好喝吧,再治疗是让他受罪。
呼延展告诉养父说:“医生说了,酒不能喝了肉还能吃,没有咱们那里检查的严重。”
呼得福很认真地看着呼延展,看了很久,想问话,张了张嘴咽下一口唾沫,说:“不严重就好,这医院以后咱不来了,北京古物景点转转咱就回,该死一定,狼吃没命。”
父子俩的住地,呼延展特意选择了长安街一家高层宾馆,可以看到长安街上昼夜不停的车和人在流动。呼得福站在北京高层宾馆的阳台上,透明的落地窗,外面城市灯光流水一样,从高空看下去,黑夜只能涂抹城市的空白处,空白处也有人在行走。站在高处,人就悬浮在半空了。呼得福始终凝视着城市的灯光,受到什么东西莫名其妙推动似的,他回头和呼延展说:“这么大的城市找一个人喝酒好难。”
呼得福还在想着喝酒。
小腹下边一直在疼,扶着墙,似乎是弓着背,看上去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老态龙钟。明天一早去天安门看升旗,呼延展想让养父早点睡,几次敦促,可养父的脚步总是黏黏的不想动。
对北京城,呼得福有太多的不知道,也有太多的传言。
“北京城好大。”看了半天准备睡觉了,他说了一句话。
一早去天安门看升旗,晨光微亮,街道上车来车往,广场上拥挤的人群,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远处。
呼得福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变化的神态,偶尔微笑着向同样微笑着的人群送去微笑。开始升国旗了,音乐响起,跳动的节奏,广场上的人群安静下来,呼得福的眼睛看着升起的国旗,随着鼓掌的人群他也拼命鼓掌。晨曦中呼延展看见爸爸的脸颊上挂着细长的泪水,满是皱褶的脸上,那些泪水纵横恣肆。
北京真是太大了。很近的路走起来如绕过一个山包。
父子俩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旁边也有年轻人坐在台阶上。年轻人耳机塞在耳朵里,他们的头摇晃着,显然音乐跳动的节奏很让他们享受,年轻人伸出去的脚摇摆着,整个身体和脸部表情无视这个世界,他们是快乐的。
呼延展打开水杯要养父喝水,他想找一家早餐店让养父去休息一下,环顾四周都是干干净净的高楼。呼延展轻轻拍了拍挨得很近的年轻人,年轻人睁开眼睛,身体还在摇晃着。
呼延展说:“我想找家早餐店,请问附近什么地方有?”
年轻人摇着头继续闭上眼睛。
呼得福笑着说了一句开心话:“这地方的人怕是都不认乡下亲戚。”
一副老光棍的顽皮样子。
父子俩歇息了一会儿,决定去看故宫。呼得福此行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天安门前照张相。刚才在广场照了,还想走近照。他们穿过长安街去往天安门,天安门近了照不出全景,很遗憾地照了几张,这个心愿算是满足了。
呼得福说:“故宫没有啥看头,不看也罢,乱花钱,看也是走马观花。”
呼延展说:“还是看看吧,钱赚下就是让乱花的。看看,开开眼界,也知道从前的皇帝过的是什么日子,和咱贫民比差距在哪儿。”
或许是儿子对他的孝顺让呼得福感动,他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
呼延展发现养父走路开始气喘了,喘气重了就坐下来歇息。来时就防备着北京太大了怕找不下坐地儿,郭彩虹随手塞进旅行箱一个海绵坐垫,当时还拒绝不要,现在用处大了。
坐在地上的呼得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似乎自制力又很强。从前说话很轻巧的嘴巴,现在也显得吃力了。陪着爸爸坐着,眼前走过的是熙熙攘攘的行人。眼前的故宫,从前贫民哪里能进得去,看他们生活的地方只能说是大,一点也看不出舒服来,真是不能和土屋比。
想到了自己的土屋,就想到了土屋里有灶,故宫里没有吃饭的地方,皇帝吃饭喝酒太麻烦了。
呼延展起身买了一本关于故宫的图书画册,上面有文字和图片对照,看见啥不懂就对照图书看。翻开让呼得福看,呼得福说:“故宫,中看不中用的地方,连一块种菜的地都没有。”
呼延展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个老光棍爸爸到底还是个农民。
所有人从世界各地赶过来,看皇帝住过的地方,可是呼得福什么也看不懂,无论是从日常生活还是好看的角度,他都不得要领。故宫怎么能和乡下比呢。
呼得福实在是走不动了,停下来看着偌大的故宫,迎面走过来的行人让养父说了一句有趣的话:“北京人不如咱们那里的人穿戴得好看,说明他们也过过穷日子。”
隔天,去看长城。
感觉旅游和打仗一样,上车下车,等真看见长城时呼得福实在走不动了。
书本上说“不到长城非好汉”,现在到了长城脚下,爬不动了,力气也有用尽的时候,哪里敢说自己是好汉。
望着高处的长城,长城像铁箍一样缠绕着山,任凭怎么想象也不为过。一道峁梁上,一位打扮得过火的陕北农民用粗粝的嗓子吼着什么,好像是在拍电视,那种表演的样子让呼得福周身战栗,仿佛觉得,虽然这老农打扮的样子很陕北,却感觉有点戏剧得煨糊了。来北京做啥来了?啥都不如安安稳稳待在家舒服。
回。只有回家是正理。
呼得福和呼延展说:“明天咱就回家,彩虹带着娃在家,咱父子在北京游山玩水,情理上说不过去,回家,好吃好喝,自己家自己说了算,没有心情看这看那了,哪有草原好。回,爸爸想回家了。”
呼延展也觉得北京太大了,这种完成任务似的看景搞得人很累,何况一个病人。既然养父想回,由着他,回就回。人到了熟悉的环境中也许才能压得住惊慌,才能找得到幸福。
回去的路上,丈母娘打来电话说,郭彩虹怕是又怀孕了。呼延展告诉养父郭彩虹又怀孕了。呼得福咧着嘴笑,笑着笑着泪出来了:
“爸爸真是没有白养活你,你真是在爸爸脸上左一下右一下贴金了。”
入冬,第一场雪下得早,天空是阴沉的铅灰,地上是天衣无缝的银白,似乎一切都已经冻结。汽车开过的声音显得黏稠和凝滞,雪花在空中纷飞乱舞,如千千万万格外活跃的精灵。
家乡很难见雪,即使落雪的时候,事先至少也需要两三天的酝酿,然后才见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室外温度骤降到零下30多摄氏度,几乎是从秋天直接走进了三九。这场雪下得好,干裂的土地可以饱饮一顿了。
呼延展从医院接回养父,人已经坐不起来了,回家也就是等着准备后事了。拉开车门的一刹那,风雪成了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在脸上浅表处横割竖割。衣服突然变得又轻又薄,风像冰水一样轻易地浸过外套和毛衣直抵五脏六腑。
这时候你不得不对老天爷的变化无常陡生畏惧。
四个小伙子抬着呼得福回到土屋炕上,土屋内姑姑已经生了火,温暖的土屋,风雪给人的那种最初的激灵过去了。
呼得福挣扎着伸出手招呼脚地上忙碌的呼延展过来,他似乎要说什么。呼延展端着姑姑冲好的一碗糖水走过来,呼得福咽下一口糖水后抓住呼延展的手,仿佛抓住了温暖,儿子给自己带来了些许的生命延长和瞬间的堅定。他无力地大口喘气,眼睛漠然地停在某一处,似乎在等待合体的魂灵。
往昔再一次闪现,那些顽皮的小事和着话语间的顶撞一遍一遍闪回。
歇息之后呼得福断断续续说:
“爸爸要离开你了,这个世上没有爸爸了。没办法,爸爸知道你的办法想完了。爸爸要交代几件事给你。第一件事,别人家都修了新房,爸爸没有能耐修不起,土屋子显得寒酸,我死了,你别嫌弃它,从前的记忆都存放在里面,不要让土屋轻易塌落了;第二件事啊,我使唤过的农具就叫它们在,我和它们有感情。儿啊,人这一生还不如农具呐,人制造了许多长生不老的东西,人就是救不了自己的命,没办法;第三件事,家里喂养了20多只羊,你卖了羊,换几个钱,爸爸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卖几个钱算几个钱吧,算是给我没有见面的孙子。你不要埋怨爸爸不让孙子来看我,我脱相了,人鬼不分,害怕吓着他。”
泣不成声的呼延展拉着爸爸的手,该死的病魔就要夺走这个老光棍的命了,努力是一个多么虚弱的词啊,他抓着的手慢慢没有了体温。
老天没有恻隐之心。
姑姑颓然瘫软在脚地上,依着炕沿失声痛哭起来,其声凄楚,其状惨烈。浸泡在悲伤中的呼延展泪水哗哗流着,姑姑内心的痛不比他少,给了他生命的人,这一生永远不能喊“妈”。
老光棍呼得福带着一生的福气走了。同时也带走了自己的苦难,走到一个再也不会回转的地方,生活中呼得福的死亡,让呼延展少了一份牵挂。
出殡了呼得福,在分配他身后事情时,呼延展把20多只羊送给了他的亲生父母,他们给了自己生命。姑姑不要,姑姑说,不缺钱,你弟弟赚钱赚得高楼都买下了。姑姑这一生稀里糊涂就欠下了许多债,你是姑姑的一个债,大债啊!姑姑怎么敢要?
呼延展赶着羊走到姑姑的大门口,跪在姑姑门前,一脸疲惫的他看着敞开的大门,门前立着惊慌失措的姑姑和姑父。呼延展说:“姑姑、姑父,羊赶到门前了,是我爸爸感谢你们给了他一个儿,我感谢你们给了我一个苦难的爸爸,羊是你们的了。”
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那些干活的农具在墙角安稳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因为长时间不用已经长了锈斑,农具有爸爸的手温,农具和泥土亲近才是它们的富贵命。呼延展在土墙上钉下一排钉子,用清油擦洗干净,挂上去的农具,像艺术品似的,和时间与意义无关,它们是养父在世的牵挂。
雪纷纷扬扬下着。
雪地上的土屋在积雪之下已经看不清眉目了。
钻天杨纵横交错地分割了连片的村庄,它们光裸的枝丫凝固在乌灰的空中,整体上保持着爆炸的姿势。一只乌鸦从土屋顶上飞起,将苍凉的鸹噪带向广阔的草原。
呼延展锁上门,对飘雪的天空充滿敬畏,他第一次带着情感认真对视土屋,从前对他形成的那种苦寒的挤压突然消失了,那么温暖和不舍。
白雪填充了瓦楞瓦沟,模糊了屋脊上经年长出的枯草,相加相叠在一起土屋也不过六七米高,它的内里却装下了一代又一代苦命人的一生一世。
又一个春天走近了,时令也许是人世间的大规律,之后才能够想到在时令中做什么。
土地回春是一个标志,生长的开始生长,毁灭的开始毁灭,春天让大地又回到了很本真很原始的绿色。时令催促勤快的下苦人早早走出家门,他们走在春风里,并且和春风一道游走在大路上。
呼延展清明节回家上坟,打开久别的土屋,灰尘铺满了土屋的各个角落,扑面而来的尘土,令他再一次想起远走的养父,他竟然走得那么远。
农具还挂在墙上,很安静,本来它们该出门了,带它们出门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土炕上摆放着刨锯、斧锤和墨线,吃百家饭的手艺被灰土遮挡了,旁边的一顶帽子,帽子内侧用一张报纸叠成的圆圈衬着,从远处看,帽棱子高挺而又齐整。养父就是戴着这顶帽子出门揽生活的。
不住人的土屋,墙面上干燥得开始往下掉墙皮。
跟着他进屋的姑姑说:“不住人的屋子终究要塌,人留不住它,塌就让它塌吧,村子里砖房子都空出许多,人都往城里去了,村子空了。”
呼延展害怕土屋子塌落,想不出用一种什么方式可以阻挡四季对它的伤害。
呼延展问姑姑:“姑姑,怎么能留住它?”
姑姑说:“留不住,留不住人就留不住它。”
呼延展说:“我爸爸活着时安顿我让留住它,爸爸还要回家来看。”
姑姑笑着说:“哪里还能回得来?死了死了,皇帝都死了回不来,你爸爸算个啥嘛。”
呼延展说:“我知道他会回来过。”
这话吓了姑姑一跳,惊讶得环顾四周,“你从哪里知道他回来过?”
呼延展说:“院子里的三轮车,哝,就那台三轮车,原本不在那个地方,它一定被人动过,一定是爸爸动过,一台废三轮车,他回来是想修好它。他活着时说过,一辈子就想不用脚走路,就想有一台三轮车,他开人家的三轮车也是想过过瘾,没想到出事了。他一直想让我帮助他修好,我那时恨他,姑姑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恨他故意不帮他修好。”
朴素厚道的姑姑站在院子中央,无声的眼泪落在衣襟上,粗糙的手捂在脸上,然后抹一下,姑姑开始笑,笑得大声,像似要用大声的笑赶走什么东西。姑姑笑着走到三轮车跟前,用穿着旅游鞋的胖脚狠狠踢了踢三轮车,高声说:
“一辈子没有出息的死鬼弟弟,一辈子游手好闲惯了,这一程路走长了啊,祖先让你来到世上是早就约定好的事,人死不能复生,老辈人在世上活过,走过一趟,留下了你,你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你不敢回来,回来做啥?”
姑姑很张扬的笑,这让呼延展想起来自己的童年,想用声音盖过人世间的胆怯,多么相似啊。
呼延展说:“姑姑,你说怎么才能不叫它塌落?”
姑姑笑着说:“姑姑冰箱里的剩饭剩菜都用塑料保鲜膜封着,你总不可以用塑料保鲜膜封住它吧?哈呀,你这良心不坏的娃,快快不想它了,世上好人死多少,两间土屋算啥!”
也许是塑料保鲜膜提醒了呼延展,他往纳林希里镇上去找最厚的塑料布。
在塑料专用商店他终于找到了一家。
卖家问做啥用?
呼延展说:“包裹屋子。”
卖家说:“我没有听明白,做啥子用?”
呼延展说:“用塑料布包裹住土屋,不让它早早坏掉。”
卖家很认真打量他,然后说:“你去别人家买吧。”
呼延展说:“为什么放着买卖不做?”
卖家说:“大白天见鬼了。”
呼延展说:“你在骂人?”
卖家说:“骂我自己。”
呼延展说:“我就买你家的塑料布。”
卖家说:“需要工人不?”
呼延展说:“当然需要工人。”
卖家说:“这么说,你是真要用塑料布包裹土屋?”
呼延展说:“就算我是鬼,大白天敢出来买东西?你白天见过鬼?”
卖家冷静下来,很认真问呼延展为什么要这么做?
呼延展说:“就是想保护它多存在几年,没有啥意思,有情感在里面,看见它就能够想起亲人。”
卖家说:“用塑料布把土屋子包裹住,大大的一个包裹,有水分在塑料布里面也许土屋子会活得长久一些。我只是说也许。”
包裹土屋成了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一个笑谈。
村子里的人都来帮手,自上而下,条状的塑料布长发一样披下来,地上用长长的一排砖压实,然后用胶带把缝隙粘连住。
风来了也没有奈何了,雨来了也没有奈何了。
姑姑看着土屋笑着说:“你爸爸再回家只能在院子里走马观花眊几眼,进不去土屋了。”
有三年时间,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被包裹着的土屋子成为大地上的一种风景。
三年多时间里,每当呼延展回到故乡抬头看见它时,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它就像他健在的一位亲人时时刻刻在告诉他什么、启发他什么,可是他一直无法读懂它的深意,因此一直以来他都无法读懂养父。
三年后土屋子还是塌落了,先是屋顶塌落,接着墙就倒了。塑料布粉末一样随风而散落。一切,都是一夜之间的事,一切,都没有声息。
有人告诉姑姑时,姑姑急匆匆赶到土屋跟前,一堆土中埋藏的记忆唤醒了姑姑的疼痛,但是,和活着的人比较,姑姑觉得从此呼延展就不牵挂这土屋了,给娃减轻负担,娃,心累哇。这样想着,姑姑觉得土屋塌了好,谁都没有回天之力再建一座一樣的土屋,走的走,来的来,生死相随,生命在一个人身上结束,在另一个人身上开始,既然惊喜和欢喜都不经耐活,因此也就不必在意。
但是,每次回乡,面对一堆土的土屋,呼延展一直有一种刀绞的感觉。
从前,很大的一个原因很可能与贫穷见识少有关,因为呼延展清楚,财富让他忽略了土屋子的好,再好的日子也回不去了。但是,当他再次独自一人痴望它时似乎越来越悟出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远比一大箱黄金珍贵,钱也许能买来奢华,但是绝对买不来亲情,买不来苦难和坚强。
继父不舍得它的原因也许让经了岁月的呼延展找到了答案。
2016年,呼延展已经成为神东矿采煤一队队长,年工资涨到三十多万。
一个春天的上午,呼延展领着两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回到故乡的土屋前。土屋已经成为一堆土,旧日的记忆全都埋在土中。土屋对面的柿子树,无力地耸立在沉默的春阳中,每片新生的叶子在光照中发出梦幻般的绿色。
呼延展和孩子们说:“爸爸要建一座伊金霍洛旗,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最好的房子。房子用来安放你们祖先的灵魂。”
岁月是世上唯一捉摸不到的东西,人世间本来的面貌也许就是这样,消亡是永恒的,生生不息也是永恒的。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