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解放

黄欣荣,张魏欣

(江西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昌330013)

人类与劳动相伴随,劳动成就了人类,人类也离不开劳动,相互成就彼此。人类通过劳动,让自己与其他动物告别,成为独一无二能够依靠自我创造财富来生存的动物物种。其他动物只能直接接受、享用大自然的馈赠,生活状态严重依赖于自然,只有人类可以通过劳动来创造大自然本身没有的财富,并通过劳动贡献的大小来分配财富。对人类来说,劳动具有重大的意义,因此恩格斯说:“劳动创造了人本身。”①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的劳动不断受到挑战:各种工具、机器的出现,人类的体力劳动逐渐被取代,人类向智力劳动后退;如今的智能机器不但要取代人类的体力劳动,而且要取代人类的智力劳动。这样,人类是否会失去存在意义呢?会不会因此失去创造和分配财富的重要手段呢?失去劳动的人类会不会因此失去进步的动力?对人类来说,人工智能技术究竟是福音还是恶魔?

一 作为新型劳动者的智能机器

劳动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一项最基础、最重要的活动,但也长期束缚着人类的自由和解放,于是人类不断地尝试着发明新技术、新工具来减轻人类的劳动强度。传统的工具、机器在一定的程度上减轻了人类的劳动,但没有从根本上挑战人类的劳动权。近年来的人工智能技术的重大进步,让人类第一次感到了劳动权可能彻底被剥夺的威胁,甚至人类的存在意义都受到了质疑。人工智能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是怎样威胁人类的劳动权和生存意义的?

(一)人工智能的兴起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通俗来说就是通过人工的方法将人类智能植入机器之中,让机器像人一样具有思维、判断能力。用更加学术化的话来说,人工智能是研究、开发用于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的理论、方法、技术的一门新科学、新技术。①李连德《一本书读懂人工智能》,人民邮电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目前比较热门的研究领域有语音识别、图像识别、机器翻译、无人驾驶、专家系统以及我们大家比较熟悉的机器人等。

自古以来,人类除希望减轻体力劳动负担外,也一直想方设法通过技术手段来减轻脑力劳动的负担。笔墨、纸张、算盘等工具的发明就是为了减轻人类的记忆或计算负担。但是,在计算机特别是人工智能之前,人类虽有愿望,但技术上却无法实现,因此人类不得不花费大量的精力在脑力劳动上。由于电子技术的发展,特别是集成电路、芯片技术、编程技术的发展,计算机、人工智能最终得以出现,将脑力劳动交给机器才有了现实的可能。

计算机刚刚出现不久的1950年,阿兰·图灵就提出了机器智能问题。1956年机器智能研究的先驱们在美国达特茅斯学院召开会议,正式提出了人工智能的概念和理论。随后人工智能发展进入了以机器计算与推理为代表的第一次热潮。经过10年左右的衰落之后,20世纪80年代人工智能又进入了以专家系统为代表的第二次热潮。经过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近20年沉寂,2014年左右在互联网、大数据的推动下,人工智能又焕发青春,进入了基于大数据和深度学习的第三次人工智能热潮。过去的人工智能主要是通过人工编程来实现搜索和推理,第三代人工智能则在开放的网络空间中,通过大数据挖掘来实现深度学习,这样智能机器不但能够学习、掌握人类的经验,而且可以通过自我学习来不断演化、进步。

(二)人工智能的本质

人类劳动除劳动者和劳动对象之外,还必须要有劳动工具。一开始人类只能利用自己的手、脚、躯体等人体器官来进行劳动,就像猿猴等其他动物一样,最多只能利用自然界已有的一些东西,例如树枝、石头等。人类一直梦想将自己的各项功能外化为工具,以便解放人类自己的器官。于是人类开始打制石器和其他物件,开始了器物、工具甚至机器的制造过程。这些技术延长或放大了人体器官,让人体得到了适当的解放或放松,并提高了劳动效率。正因如此,作为技术哲学的两位创始人,马克思和卡普都将技术与人体器官联系起来。马克思认为,技术的本质是人体的延伸,是为了放大人体的功能或减轻人体器官的劳累等。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页。与马克思同时代的德国技术哲学家卡普提出了类似的观点,认为技术的本质就是人体器官的投影。③参见:米切姆《通过技术思考——工程与哲学之间》,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1-32页。

人工智能是一种对人的意识、思维的模拟,它将人类的大脑作为技术延长或投影的对象,从而让机器具备人的思维能力。过去只有人类才有智能和智慧,如今人工智能技术将人类的思维能力和智慧能力移植到了机器,这样机器不但能够延伸、放大人类的体力,还能够进一步放大人的智力。因此,从本质上来说,人工智能仍然是人类器官的延伸或投影,但智能机器投影的是更高层次的人类思维能力和智慧能力。具体来说,人工智能用电子芯片来模仿人类的大脑结构,用程序来模仿人类的思维过程,用数据来刻画人类的实践经验,也就是投影了人类的大脑这一更加高级的人体器官。人工智能虽然没有人类的大脑组织,但它却能像人类那样思考甚至超过人类的智能。

(三)人工智能作为新型劳动者

制造并使用工具是人与动物分野的重要标志。但是,按照马克思、卡普的观点,在人工智能出现之前,各种工具、器械或机器,只是将人体的手、脚、躯体等各种人体器官模仿放大,有些是结构模拟,有些是功能模拟,但无论哪种都只是人类体力的放大。④黄欣荣《现代西方技术哲学》,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9-50页。这些工具或机器仅仅只是劳动工具,它们不可能自主地完成劳动,必须与劳动者相结合才能发挥作用,因此离不开劳动者。虽然有了工具或机器,人类在体力上不再像过去一样劳累,效率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人类在体力上得到了极大的解放,但在人工智能之前,只有人类才是劳动者,其他任何动物或器物都只能是劳动工具。离开了人类这个主体,工具或机器不可能独立去创造财富,即使是现代化的机器也必须有人类为其编程,机器只是按照人类的意图,根据程序来运作。

人工智能的出现给机器带来了第二次革命。①埃里克·布莱恩约弗森、安德鲁·麦卡菲《第二次机器革命》,蒋永军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03-110页。通过人工智能技术,各类工具、机器被智能化,也就是说给工具、机器安装上了人类的大脑。如果说过去的工具、机器仅仅只是人类躯体功能的延伸与放大,那么,人工智能则将人类的大脑及其思维进行延伸和放大,机器由此有了智慧能力。这样,机器更像一个完整的人,既有了比人更强大的体力,也有了比人更强大的智力。如果说过去的工具、机器仅仅只是劳动工具,还必须有劳动者来使用才能发挥其效益,那么智能机器则变成了劳动工具和劳动者一体化,不再必须有劳动者的参与,机器也能够自主劳动,并且具有强大的劳动能力。

劳动能力主要是指作为劳动者的指挥、协调、决策、控制等能力,它与劳动工具一起作用于劳动对象,由此产生出劳动成果。过去只有人类才具备这种能力,只有人类才能作为主体的劳动者,但是人工智能打破了人类对劳动者的垄断,已成为一种新型劳动者。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去指挥、协调、控制各种机器,并做出各种决策,因此也就具备了人类作为劳动者的能力。这就是说,随着人工智能的兴起,劳动工具不再需要人类的操控,只需要人工智能的配合就可以胜任甚至超过人类这个劳动者。由此可见,人工智能具备了人类的劳动者属性,能够取代人类作为新的劳动者。人工智能让机器从仅为劳动工具变成了劳动者与劳动工具的一体化,这样,智能机器开始具备了人一样的自主劳动能力。人工智能让机器有了自组织能力,能够通过学习把各类工具、机器组织起来进行自主劳动。更为重要的是,智能机器能够与人类进行语言、肢体等交流,可以通过各种信息载体甚至在云端中搜索、挖掘信息,并且可以创新、创造,形成新的理论和知识。这样,智能机器不但能够自主地完成体力劳动,而且能够像人一样学习思考,自主地完成脑力劳动。

二 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权的挑战

作为一种颠覆式创新,人工智能成为了新型劳动者,这将给人类带来巨大的挑战,其中最重要的是它对人类劳动权的挑战。随着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千千万万的人类将面临失业,从而失去其最基本的劳动权。马克思主义认为,劳动是人类第一需要。②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说“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5页。本来,人类与其他一切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类是通过劳动来获取生活所需的各种资源,而且按照社会必要劳动来分配劳动成果。如果劳动权一旦被剥夺,人类是否还成其为人类?人类将按什么来获得或分配其财富?

据李开复预测,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与普及,未来10年估计有50%的人类工作将会受到人工智能的影响,其中从事翻译、助理、保安、销售、客服、会计、司机、家政等几种职业,预计将有90%的人被人工智能取代。③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文化发展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页。2016年世界经济论坛上发布的报告称,未来五年,人工智能技术将使全球劳动力市场出现颠覆性变革,全球15个主要国家的就业岗位将会减少710万个,上千万人将面临失业。④李连德《一本书读懂人工智能》,第140页。牛津大学K·B·费雷和M·奥斯本检验了702种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可能性,按照被取代的风险大小进行了排序,最终认为美国会有47%的工作面临被智能机器取代的风险,英国则有35%的职业可能被取代,而日本则高达49%。⑤腾讯研究院《人工智能》,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44-345页。

有哪些工作未来最可能被智能机器取代呢?李开复提出了“五秒钟准则”,即“一项本来由人从事的工作,如果人在5秒钟以内对工作中需要思考和决策的问题做出相应的决定,那么,这项工作就有非常大的可能被人工智能技术全部或部分取代”⑥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第156页。。有人列举了未来容易被取代的职业:会计、服务员、司机、文员、裁缝、保姆、车间工人、保安、快递员等等。⑦李连德《一本书读懂人工智能》,第141页。归纳起来,从劳动特征来看,第一,简单、重复、机械;第二,不需要太多的情感交流;第三,不需要太多的人类灵感、智慧做出综合判断。凡是有上述特征之一的劳动都容易被智能机器所取代。

从表面上看,人工智能让人类失去的仅仅是工作,但从本质上来看,这是人工智能对人类作为唯一劳动者的挑战。

首先,人工智能挑战了人类的存在方式。人与其他动物的最大区别是人类通过劳动来创造自己所需要的生存条件,而“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559页。。人类在劳动中锻炼了自己的体魄、创造了自己的语言、创造了生活所需的财富。人类一旦失去劳动,那么可能失去自身存在的基本方式。虽然人类不可能会像其他动物一样完全依赖自然,但人类也可能会像其他动物一样成了不劳而获者。过去人类是世界上的唯一劳动者,而人工智能却让智能机器成了劳动者,人类反而可能从劳动者中排挤出去成为单一的消费者,这样就可能动摇人类的基本存在方式。

其次,人工智能挑战了人类的劳动价值观。人活在世界中必须找到自己的定位,体现出自己在自然和社会中的价值。恩格斯认为,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它将自然界所提供的材料转变为人类生活所需要的财富。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550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更是强调劳动对财富创造的重要性,认为一切财富都是由劳动而来,“每个商品的价值都是由物化在该商品的使用价值中的劳动的量决定的,是由生产该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③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18页。。因此,一切财富的源泉其实最终都归根于人类的劳动。这就是说人类主要是通过劳动并创造财富来体现自己的价值。但是,随着智能机器取代人类劳动,人类的价值就难以通过劳动来体现。此外,劳动作为人类的基本活动并通过劳动与社会的各类成员进行交流、交往,人类一旦失去劳动就可能变为无所事事,以至在社会中被边缘化,因此失去人的存在感,失去自我实现的通道,更由此失去个人的社会价值。

再次,人工智能挑战了人类的财富分配方式。劳动创造了价值,在资源没有极大丰富到按需分配之前,人类分配财富的最公平、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按照劳动付出量来分配,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按劳分配”原则。按劳分配就是按照某人劳动时间、数量或质量,即他在劳动中的付出来分配劳动所获得的财富,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人类的劳动被智能机器取代后,人类就失去了按劳分配这一财富分配方式,必须寻找出新的分配方式。

最后,人工智能挑战了人类的进步方式。人类身体的进化以及智力的提高,都与人类的劳动息息相关,可以说劳动是推动人类自身进步的基本动力。一方面劳动创造了社会财富,由此推动了社会进步;另一方面,劳动让人类不断改进劳动工具、劳动方式,由此推动着技术的进步。智能机器代替人类劳动之后,失去劳动的人类会不会由此就失去进化发展的推动力呢?一旦推动力消失,人类的进化、社会的进步会不会因此停止,甚至退步呢?

由于技术的进步,人类失去原来的劳动,或者被机器取代似乎并不稀奇,历史上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已经难以计数。从大的方面来说,人类从丛林采摘走向耕种为生、从田野走向城市、从手工场走向机械化生产,曾经失去原来大多数的劳动。例如,丛林中的采摘能手未必就是种植能手,田野中的种植能手未必是城市中的好工人,工场手工业中的师傅在机器面前也可能失业。每一次重大的技术进步,都可能带来严重的失业,所以这次人工智能浪潮带来技术性失业是技术进步的必然结果,也是技术进步的必然代价。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次的取代与往常有很大的不同之处。以往的失业可能是暂时性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转型,失去劳动的人们可能又找到了新的劳动,比如失地农民很快变成了熟练的工人,手工业者很快变成了机器操作能手。他们从落后的劳动形式很快就转换为更先进的劳动形式。当农业难以为继的时候,人们从第一产业转向第二产业;工厂中大量采用现代化机器的时候,人们从第二产业走向第三产业。但是,这次的人工智能技术却把过去难以被机械化、自动化的服务业、知识产业实现了全面的智能化、自动化,人们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也许将永久性地失去劳动者的资格。也就是说,这次失去的也许是永久性的劳动权,而不再是暂时性的劳动权。人们失去服务业、知识产业之后,不知道再转向哪一个产业,再找到什么样的工作。过去只是重复性的体力劳动被机器取代,而这次则是个性化的服务业以及需要智力的脑力劳动也被取代。这似乎触及到了人类的底线,人类作为劳动者的资格可能被人工智能彻底剥夺。

面对咄咄逼人的人工智能,人类怎么办?是捣毁智能机器还是提高自己?历史上的每一次技术进步,虽然长期来说是人类的福音,但短期来看,特别是对劳动权由此被剥夺的那部分人来看,可能是灾难性的阵痛。在庄子的年代,人们就担心机器可能带有“机心”,人类可能由此变坏,所以庄子号召人们要学会拒绝机器,坚持纯人工。①在《庄子》的“天地”篇中,庄子讲述了一个抱瓮老翁的故事,他借用老翁之口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参见:《老子·庄子》,傅云龙、陆钦校注,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页。在机器大面积走向工厂之时,英国的卢德分子带头捣毁机器,由此来保住自己的工作和劳动权利。但是,新技术一旦出现,其进步的力量就会十分强大,以至于任何阻挡进步的力量都像螳臂当车。历史的车轮还是滚滚向前,碾压的只能是没有随时代进步的那些人。这次的智能革命也像历次的技术革命一样,人类很难阻挡其发展、前进的脚步,改变的只能是我们人类自身。

人类的第一种应对是提高自身智慧,寻找更加智慧的劳动。从目前来看,智能机器在智能方面的确超出人类一大截,在数据采集、存储记忆、数据计算、数据推断等方面,我们人类已经大大落后于智能机器,人类不是机器的对手。例如,近几年的围棋人机博弈,机器完胜棋手就可见一斑。棋圣聂卫平说,人类战胜机器的唯一可能就是拔去机器的电源。②2017年5月聂卫平在观看Al pha Go与柯洁的围棋大战后表示:“阿老师的招太牛了,这个我下辈子都想不到。……柯洁想赢估计只能靠找到bug,或者我们派人去拔个电源什么的。”参见:《聂卫平叹AIpha Go招数下辈子都想不到 尊其老师》,搜狐体育,2017年5月25日发布,2019年1月11日访问,http://sports.sohu.co m/20170525/n494429417.sht ml。被Alpha Go打败的围棋冠军柯洁更是把Alpha Go当做神一样的存在。但是,机器毕竟是机器,在体力、智力方面胜过人类,但在情感、意志等方面,机器还无法匹敌人类,因为人工智能目前仍是有智力没智慧。在数据丰富的情况下,机器可以通过学习快速获得经验,通过因果性或相关性快速做出决策。但是,在数据不足的情况下,机器则不如人类。人类凭着自己特有的智慧,即使数据不足,也能靠直觉做出判断与决策。哲学家康德把人类的能力分为知、情、意三大类,并对应于其“三大批判”。康德认为,科学可能在认知方面所向无敌,但面对情感、意志则无能为力,因此留下了两个没有被科学侵占的地盘。③康德说:“我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参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人工智能正好以此相应,在智能方面人类已经无可匹敌,但在情感、意志方面,机器还是傻瓜。所以,人类未来应该利用自身智慧,从过去的体力、智力领地撤到利用情感、意志的智慧领地。李开复预测:“如果你的工作涉及缜密的思考、周全的推理或复杂的决策,每个具体判断并非人脑可以在5秒钟的时间内完成,那么,以目前的技术来说,你的工作是很难被机器取代的。”④李开复、王咏刚《人工智能》,第155页。比如需要利用自身智慧、创新能力的教师、医生、律师、导演、设计师、心理学家、大法官、科学家等等,虽然重复、枯燥部分可能会用智能助手来做,但这些工作还是人类的地盘,很难被机器彻底取代。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必须发挥自身的智慧优势,从事更加智慧的工作。

人类的第二种应对是提高社会福利,改变分配制度。面对汹涌的人工智能浪潮,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应对,特别是从事简单、重复、机械工作的人们,本来其文化程度就偏低,学习能力偏差,因此他们很难实现成功转型,很难转变为需要更加情感、智慧的工作。这些人的失业可能是永久性的,从此其劳动权彻底被剥夺。这些人的未来生活只有靠提高社会福利、改变分配制度来解决。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推广,生产力将快速增长,虽然不少人的工作被智能机器取代,但生产力反而将大幅度增加,因此为社会福利的提高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过去的按劳分配的财富分配制度在生产力强、社会财富多的智能时代就不太合适,必须逐渐走向全民保障、共享财富的新分配制度,并逐渐向按需分配过渡。将劳动与分配分离之后,失去劳动权的人们不会因此而失去财富分配的权利。即使不再从事繁重的劳动,人们仍然无需担心生活,担心未来。这样,人工智能对人类的伤害将被降到最小。

三 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全面解放

劳动是人类的基本标志,也是人类的基本权利,但是劳动只是生产财富的基本手段和分配财富的基本尺度,它并非人的必需。虽然劳动在人的进化过程中曾经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但人类进化到现在,以身体进化为主的“内进化”已经基本停止,人类社会的进化主要靠以技术进步为主的“外进化”。因此,劳动对人类进化的意义已经减弱,而技术进步对人类进化的意义在不断增强。人工智能虽然将剥夺许多人的劳动权,但人类社会依然将不断进步,人类因从千百年来的劳动束缚中解脱出来,反而获得了一种全面的解放,由此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从事自己愿意从事的事业,从而得到更加全面的发展。

劳动是需要消耗人类大量体力和脑力的活动,对人类来说并非有多么愉悦,大部分时候反而是沉重的负担。例如采摘果实、耕种土地、在工厂三班倒、漫长的知识学习等等,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有学者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将劳动分为四种:奴役劳动、谋生劳动、体面劳动和自由劳动。①何云峰《人类解放暨人与劳动关系发展的四个阶段》,《江淮论坛》2017年第1期,第12-18页。原始社会的劳动被生活所迫,奴隶社会的劳动被奴隶主所迫,这些劳动都是被迫劳动,是对大多数穷苦人的残酷奴役。在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等私有制社会阶段,劳动者与所有者往往是分离的,劳动者的辛勤劳动换来的是劳动者自身的更加贫穷,这是劳动的异化,马克思将其称为“异化劳动”。马克思曾说:“‘劳动’,按其本质来说,是非自由的、非人的、非社会的、是被私有财产所决定的并且创造私有财产的活动。”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54-255页。由于劳动的异化及其对人类的奴役性,因此“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已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劳动”③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5页。。人类大部分时候的劳动都属于谋生劳动,连体面劳动都谈不上。现在的白领、金领阶层虽已部分进入体面劳动,但不属于自由劳动。从历史上来说,可能只有古希腊的自由民才享受了自由劳动,而他们的自由劳动却是建立在对大量奴隶的奴役劳动基础之上。

技术进步的过程就是人类逐步解放的过程。刀、斧、锄头等劳动工具的发明让人类的肢体得到了解放,提高了效率。各类机器的出现则让人类得到进一步的解放,劳动效率也由此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但是,在人工智能来临之前,任何劳动基本上都还脱离不了人类,人类是唯一的劳动者,只有人工智能成为新型劳动者后才让人类从奴役劳动和谋生劳动中解放出来。

第一,人类将从危险、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过去由于机器缺乏智能,必须有人类的配合,而且有些工作极其个性化,很难使用机器,因此仍然存在危险、繁重的行业。例如,采矿、建筑、设备安装、检测等行业,极寒、高海拔、地下挖掘甚至核辐射区域,对人类来说,这些都是既危险又繁重的劳动。智能机器的使用让人类得到了解放。

第二,人类将从机器般的枯燥劳动中解放出来。进入机器文明之后,虽然机器代替了人类不少繁重的劳动,但机器因缺少智能仍然需要人类的配合甚至侍奉,例如为了配合机器,人类不得不三班倒或流水线作业,人类被退化为机器,这就是技术哲学家温纳所说的“逆向适应”。④所谓逆向适应指的是目的被反过来适应手段。温纳说:“技术手段的引进带来了一系列的变革,最终导致了目的的变化。我将这一过程称为逆向适应。”参见:Langdong Winner,Autono mous Technology(Ca mbridge:The MIT Press,1977),238。机器智能化之后,智能机器既是劳动者也是劳动工具,可以自动操作运行,人类从逆向适应中解放出来,人恢复为自由人。

第三,人类将从简单、重复的服务行业中解放出来。大量的服务行业由于难以实现机械化、自动化,大量的人类被束缚其中。这些服务工作简单、重复,很难体现人类的创造性,也不一定能给人类带来愉悦感,因此人类从第一、第二产业中转型到第三产业,虽然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解放,但仍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放。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大量的服务机器人进入并从事服务业,从事着业务咨询、售后服务、家政服务、病人照顾等工作,人类逐渐从第三产业中解脱出来。

第四,人类将从繁重的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机器时代的来临虽然将人类从大部分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但人类仍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在脑力劳动中。脑力劳动看似比体力劳动轻松,但人们依然皓首穷经、苦苦思索,因此并不轻松。人工智能技术让智力活动逐渐实现机器化、自动化,大量的记忆、计算、推理等智力工作都可以由智能机器去完成,让机器代替人类去完成智力劳动,人类终于可以从最后一块束缚人类的领地中解放出来,由此得到了彻底的解放和自由。

获得全面解放和自由的人类,不再需要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人类是不是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了呢?人类存在的意义还能够体现在哪里?在计算机、自动化刚刚出现的20世纪50年代初,控制论的创始人诺伯特·维纳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提出在自动化全面取代人类劳动之后,人依然有人的用处。①诺伯特·维纳《人有人的用处》,陈步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06-110页。虽然从猿到人的演化过程中劳动起了巨大的作用,即恩格斯所说的“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但人类已经从猿变成人之后,劳动主要是创造社会财富。如果机器能够替人去创造财富,人类又何必被劳动所奴役、所束缚呢?所以劳动并不是人类的本质需要,只是创造财富和分配财富的重要手段而已。机器一旦能够自动为人类创造财富,人类也就没有必要对繁重的体力、脑力劳动恋恋不舍。当智能机器全面代替人类的全部体力和脑力劳动并自动创造大量财富之后,人们不再担心生活资料以及其他一切物质所需,并且将逐步实现按需分配、不再担心不劳动者不得食等财富分配问题,这个时候的人类将获得全身心的自由和放松,于是有心情来从事过去不敢想象或不敢尝试的事情。人类完全可以去从事其他更轻松、更愉悦、更能体现人类价值的活动来替代繁重的劳动。全面解放之后的人们获得了一种全面自由,于是可以去从事过去被劳动束缚,以至于没有机会去从事的享受、旅游、好奇、艺术及创造等活动。②黄欣荣《人工智能与人类未来》,《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第100-107页。

享受生活是人生的本质需求。过去迫于生计往往无法真正享受生活,大自然之美、人类社会之美以及各种艺术之美都没有心情来慢慢体验和享受。大部分人忙忙碌碌,在各种劳累中匆匆走过了一生。如今有了财富又不需要劳动,可以放松心情来享受美好生活。只有无需担心劳动,无需担心财富,人类才能天天好心情。这时,什么都不干,对着天空发呆不再是一种奢望。

旅游在过去是人类的奢望,基本上没法享受,只有极少部分人才有休闲旅游的资本。更多的人被束缚在各种岗位、各种劳动中,甚至法定节假日都无法在家休息或外出旅游。在奴役性劳动和谋生性劳动阶段,有些人更是从儿童开始就没日没夜地劳动,一年到头不敢休息一天,直至生命的最后。不需要劳动之后,人类无需早起晚归,可以尽情地放松心情,不再被闹钟强迫闹醒,不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可以尽情去旅游休闲。

人类天生就充满好奇心,从小就仰望星空、俯瞰大地,对万事万物都充满着好奇。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好奇心慢慢被泯灭,逐步走向了对万事无动于衷的麻木状态。这是为什么呢?主要是劳累与贫穷限制了我们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当人类从劳动中解放出来,有了闲暇和财富,人类就可以重拾儿时的好奇心。我们可以尽情去旅游探险,可以去仰望天空,探索大自然的奥秘,于是人们做事不再仅仅从功利出发,可以仅仅为了好奇心。

人类天生就是艺术家,每人都有一颗审美之心。但在人类被人工智能全面解放之前,我们虽然有想当文青的念头,但生活不允许我们放任。因为对大部分人来说,艺术爱好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功利,不能给我们带来财富,于是我们不得不放弃文艺爱好,更多地选择理工农医或者会计金融等等更加功利的职业,干着也许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各种工作。智能机器把人类从功利劳动中解放出来,我们可以尽情地放飞我们的艺术梦想,或写作诗歌小说,或绘画摄影,或唱歌表演等等,我们完全可以为文艺而文艺,不必再操心功利之事。

创造是好奇心的延续,通过人类的思维进行创新和制造出世界原本不存在的东西。人类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就是人类创新创造推动的。但是,在没有获得全面解放之前,人类的好奇心和创造能力都被沉重的生活所磨灭,干得更多的是重复、繁琐、沉重的体力或脑力劳动,根本没有心思去创新、创造。在获得全面解放之后,人们可以为科学而科学,为技术而技术,可以完全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去创造新东西,为人类文明添砖加瓦,真正把心思用在从事更加具有创造性、挑战性的活动之中。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告诉我们,人类满足低层次物质性需求之后,就会提出更高层次的精神性需求,例如社会交往、相互尊重,跳出功利层面,去实现认知和审美的高层需求,直至去完成自己的远大理想,实现自我价值。①A.H.Maslow,“A Theory of Hu man Motivation,”Psychological Review,no.50(1943):370-396.中国哲学家冯友兰也提出人类四境界说,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过去的人们更多地停留在自然境界、功利境界,最多上升到道德境界。②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91-293页。人们在全面解放之后,才能花更多精力去追求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才能进入自由劳动阶段。

虽然人工智能时代才刚刚来临,人类的全面解放也才刚刚开始,摆脱劳动重新获得全面自由的人们究竟会过上怎样的生活,没有劳动束缚的人们会不会因无所事事而无聊,甚至长期缺乏劳动而退化以至丧失人的本性?我们的论述似乎都过于理论化和预想性。但是,古希腊时期曾经出现过类似的情形。在古希腊,社会被严格分割成自由民和奴隶,奴隶们只有像机器一样长年累月不停劳动,而自由民们则基本上不从事劳动。虽然自由民的全面解放和自由是建立在奴役奴隶的基础上,但他们的生活则类似未来人工智能全面取代人类劳动,人类获得全面解放和自由的后劳动生活。古希腊的自由民虽不从事体力劳动,但处于闲暇中的他们自由自在地参与各项政治活动和社会交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从事文学、艺术、宗教、社交,进行哲学探索和科学研究,由此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希腊奇迹,以至于现在我们在谈到各种科学和文化的来源时不得不“言必称希腊”。古希腊的自由民们没有因不需要劳动而无聊,也没有因为不需要劳动而丧失人的本性,反而由此享受着美好的生活,并创造出灿烂的文明。我们相信,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帮助下,人类一定会创造出更加辉煌灿烂的文明,享受更加自由美好的生活!③黄欣荣《大数据、人工智能与共产主义》,《贵州省委党校学报》2017年第5期,第115-122页。这不正是人类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理想吗?

四 结语

具有思维能力的人工智能获得了人一样的劳动能力后,成为人类之外的新型劳动者,因为机器从劳动工具变身为劳动者与劳动工具一体化,从而具有更加强大的劳动能力。人工智能这个新型劳动者具有更强的竞争能力,许多人在人工智能面前将可能因缺乏竞争力而失去工作。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取代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在短期内必然会给一部分人带来失业的痛苦以及幸福感的下降,甚至带来人类存在感的危机。但是,另一方面从人类解放的长期事业来看,人工智能对人类体力劳动和智力劳动的全面取代,正好让人类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中彻底解放出来,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并有条件享受生活、全面发展。因此,从表面上看人工智能似乎是恶魔,但从本质来看可能是人类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