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向桐,落焱霞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350)
一般认为,现代人的实际活动方式要比古代人更具合理性,这一点似乎是确定无疑的。阿伦特对此则不以为然,她主张应该从反观现代社会的新视角去重新思考人类的活动方式问题。在这种反思中,阿伦特通过对“vita activa”(积极活动)的分析指出,vita activa 在罗马时期意指“一种致力于公共事务的生活”,但伴随着古代城邦社会衰落,“积极活动”便失去了它特定的政治意义,转而指向“致力于此世之物的活动”[1]5—6。进而,阿伦特把“积极活动”诠释为人的最根本的三种基本活动:劳动(labour)、工作(work)和行动(action)。[2]在阿伦特看来,这三种活动之所以是根本的,是由于它们分别对应于在世之人的三种基本生存境况,即只有在人的生命、世界性和人的复数性境况中才能诠释出来其根本属性。然而,由于世界的异化改变了人类的根本性活动,使得作为活动主体的人也转变为活动的工具,由此功利主义充斥着整个人类世界。但事实上,在这种异化的世界里,以劳动和人的生命为支柱的“积极活动”才是此世界之中真正的实践活动,亦是人类生活合理性的评判标准,由此出发才能看到现代性批判的希望之所在。
阿伦特认为人类最根本的活动主要包括三种,即劳动、工作和行动,“它们之所以是根本性的,是因为它们每一个都相应于人在地球上被给定的生活的一种基本境况。”[1]1基于不同的活动样态,人类在地球上不同的境况中必然会有与之相适应的活动方式,不同的生活境况决定着人类进行着不同的根本活动。
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史中,维持生命体的存在是人类面对的基本问题,“劳动的首要特征是与生命需求和必然性相关,因为它被认为是满足日常需要的活动。”[3]67为了满足生存所需,人类必须从客观世界中获取所需能源,劳动作为这种相互性活动也由此产生,阿伦特说:“劳动是指人身体的生物过程相应的活动,身体自发的生长、新陈代谢和最终的衰亡,都要依靠劳动产出和输入生命过程的生存必需品。劳动的人之境况是生命本身。”[1]1劳动满足了人类生存的需要,但劳动“总是在同一循环上轮回,这个循环是生命有机体的生物过程规定好了的,它的‘辛苦操劳’一直要到这个有机体死亡时才结束”[1]72。这一活动是受迫于生存必然性而进行的,是为延续个体、家庭、种族乃至整个人类的生存活动,是与人类存在相统一的一种基本活动。
在阿伦特这里,劳动不仅包括劳动本身,人们还需要考虑劳动的结果。因为劳动作为满足人类生存的必需性活动,其结果必然会带有消费性,即劳动的结果一旦产生,就会作为人类生活的必需品被消费。即使劳动产品不是直接消费,也会被作为下一个生产阶段的生产资料而消费掉。这样,人类为获得生活必需品而不断地进行着类似的活动——奴役性劳动,“生产劳动不仅是繁重的,重复性的和琐细的,而且也不能为人类生命提供合理的或非功利性价值。”[4]阿伦特认为,谈及这种劳动所具有的奴役性,可以想象到人正如动物一样无法摆脱外在的生活必需品的限制。这里的“奴役性”泛指一切为了追求生活必需品而进行的动物性劳作。
如何超越这种奴役性而来确定人的真正存在呢?阿伦特强调,只有当人类意识到自己有别于动物的时候,当人在与客观世界的相互性活动中剥离出独立行动的时候,才能确定人真正的存在。在人类的积极活动之中,工作这一独立个体的创造性活动,使人摆脱单纯动物性劳动,进而使人成为独立个人。
工作可以看作是独立的个体以自己的思维模式并且通过自己的双手来进行的一系列创造性活动。相比于劳动,工作更侧重的是工作人独立的思想及其自主行动力,这种思想和行动力使人类在自然中的活动成为一种能动性活动。所以,活动的结果一定会与原始的自然界不同:在工作这种积极活动的作用下,“工作为人类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自然环境的‘人造’的、物化的世界,具有持存性。工作的人之境况是世界性。”[1]111人的意识更为直观地表现为人化的生活环境,不断地对事物进行新的创造或是破坏原始自然事物,从而创建了一个新的人造世界。在工作过程中,工具就此孕育而生,并且日益在工作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工具的使用者被常人冠以“工匠者”的称号,他们使用并且不断地改造着工具,进而使得工具能够更好地为工匠人服务。但工具的使用和改进只是减轻了劳动者的劳动负担,并不能使劳动者从劳动中真正解放出来,劳动者被牢牢地束缚在工具之上,无法真正改善他们的生活状况。
工作就是人造世界的创造,是人类的基本活动,这种充满创造性的活动与受役于生活必需所迫的劳动活动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工作在工匠人独立思维的指导之下,是针对整个人类以及自然界的积极活动,它源自自然,生成的成品满足着人类持久发展的需要。由此,不论从活动的主体还是活动的结果,工作都有别于原始的劳动。但工作也仍同劳动一样属于单个人独自进行的活动,阿伦特认为人类最为本质的政治性还是无法在工作中得以实现。只有在行动中,人与人借助语言的交流才使人认识到自己作为社会人在世界中真正存在的意义。
阿伦特强调,只有行动才能弥补工作的单一个体性问题,成为在工作之上的一种积极活动。与亚里士多德以生产为目的实践理论不同,阿伦特认为实践本身就是实践的目的,“行动,是唯一不需要中介的,是直接在人们之间进行的活动,相应于复数性的人之境况。”[1]1行动是直接在人与人之间进行的实践活动,“没有人与别人完全相同,所以每个人都必须与他人交往,聚集在一起,找到共处的办法,协调彼此的差异、交换意见,在人们创造的世界上建立相关的政治机构。一个人或许可以独自劳动或成为一个独立的制造者,但是‘行动完全有赖于它人的恒常在场’”[5]56。它彰显了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人的这种存在价值和意义需要在人与人之间的公共领域中才能实现。在阿伦特这里,人们的交流使不同的思维维度、行为方式显现出来,共同构筑一种共存的状态,在这个共存的空间里,人们有着言说与行动的能力,不断彰显着自己真正存在的本色。
总之,行动作为“一种自由公民存在的标记,具有三个价值取向”——创造性、展示性和沟通性:“行动意味着对现存事物的打破”,从而创造出新的事物,这就是所谓的创造性。[6]其次,人的“行动是建立在公民理想之上的,它的价值不在于达成实用性协议,而在于它能实现每个参与者的主体性”,这种“沟通型行动”显示其价值本身。最后,行动同样也要注重倾听和交流,这就是沟通性,阿伦特尤其强调以交流(言说)为中介的行动是言说者与倾听者之间的沟通。[6]从当代哲学发展的背景来看,阿伦特的行动理论无疑对当前实践哲学和政治哲学具有一定的理论指导意义,“是对亚里士多德经典人类行动与政治观念的回归”[7]。但仅将人的基本活动——劳动作为对比性的对象仍具有某种狭隘片面性,破除这种狭隘理解的一个因素便是行动与工作的异化问题。
阿伦特认为,在现代社会,不论是生命过程还是财产问题都已从私有领域转化为共同领域的存在现象,财富以及生命过程的相互刺激就是世界异化的生成过程,这意味着“剥夺了私人福利和公共幸福,因而会抹杀两者之间的界限”[8]117。这种世界异化表现为人们对经济的关注压制了对政治和人的自我意识的关注。在此背景之下,原本在劳动之上的工作与行动也必然会发生异化,这种异化的直接表现便是人被置于世界之外的尴尬境况。
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指出:“财富积累过程被生命过程所刺激,又反过来刺激生命过程,我们知道,这只有以牺牲世界和人本身的世界性为代价。”[1]204此时的世界已不再是工匠人通过自己的建构或者工作创建的人造世界,存在与行为分离了,因为工匠人此时此地无法在财富的变化中寻求自己存在的持久性。此时的世界也不再是行动者通过沟通建构出来的共存世界,行为不能没有社会性,行动者也无法在这个世界以社会沟通来实现自己的经济乃至政治性。所以,这种对经济的关注特征主宰了政治及人的自我意识的世界,就是一种异化了的世界。
在阿伦特看来,世界的异化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表现为“劳苦大众”数量的上升。为了追求经济利益,地位较高、财富占有量大的人对毫无财富、通过劳动勉强养家糊口的劳动者进行着残酷的剥削,这种剥削使得劳动者失去了家庭和私有财产,使原本贫穷的劳动者更加贫穷。第二阶段表现为社会阶级内的成员和社会团体的崛起,阶级成员和社会团体共同组成了一个民族的疆域,这个疆域为剥削穷人提供了所有可能的条件。[1]204—206总的来说,不论是从自然角度还是从社会角度看,世界异化表现为占最大多数的劳动者被无情地从这个世界中排除出去,劳动者成为一种社会发展的工具,而工作对世界的改造以及行动对人的政治性的诉求都异化成为一种经济、功利的追求。因此,在异化的世界里,“劳动是一切财富的源泉”的判断失效了[9]8,也就是说,人类已经无法在工作和行动中确认自己的存在与意义了。
在世界异化的背景下,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不可避免也背离了人类原有目的,并走向相反的方向。在异化背景下,人的工作和行动混同为一种只注重追求经济利益的消极性活动。(1)相对于行动,工作这项活动更为直观、普遍,所以我们在接下来的工作与行动异化中主要以工作为例进行异化的分析。例如,现代社会中的科学技术主要体现为一种实用性,具体说来就是在于减轻人类劳动强度,为建造人造物品而服务。但阿伦特认为,在脱离人本身的异化世界中,现代科技应该成为一种对于非实用之知的寻求,“现代技术不是起源于人类为了减轻劳动和建造物品的双重目的而设计的那些工具。”她举例说,人们发明的钟表其最初本意是为提高科学实验的准确性,而非提高人类生活的便利性,但在现代社会它已经隶属于实用之物的行列了,“一旦这个发明的实用性被昭示出来,就整个地改变了人类生活的节奏和形态。”[1]229进而言之,科学技术的发展要通过实验等手段来确定更高意义的理论标准,以便对世界进行精确解释和预测,但这种对表象与真理的划分日渐模糊,“我们似乎就陷入了一种可以作如下表述的恶性循环:科学家制定了他们的假设来安排实验,然后用实验来证实他们的假设,在整个过程中,他们显然是在和一个假设的自然打交道”,以致人们将科学技术的实用性当成其最重要的部分。为了化解这种危机,阿伦特认为最直接且有效的方法便是通过他自己的双手进行创造发明,而这种积极的创造发明的行为便是“工作”,所以,“对于获得知识和接近真理来说,再没有比被动的观察和纯粹的深思更不值得信任的了。为了获得确定性,就必须弄确实;为了知,就必须做。”[1]228—230我们不难看出,知识只与自己做的事有关,而且知识能通过做来检验,恰巧“做”是技艺人对于创造人造世界的特权,即工作成为人类积极生活的最重要活动。
随着工作地位的上升,工匠人的地位也不断上升。工匠人作为工具的制造者,推动了社会的发展。现代科学以新工具的发明为主要特点,新工具的发明又促进了科技的进步,这样技艺者对世界的掌控范围不断扩大,人们对工匠人的依赖程度也随之加强。但是,工匠人制造和制作的目的更侧重于应用和功力持久让步于富足,以工具不断改进为特点的科技进步更多只是为了找到一种认识、征服自然的理论,并非为了满足人类更好的生活。所以,工匠人认为生产某一产品的手段和生产过程的理论性探索的重要性要远大于生产某一产品来满足人类生活需要,这就是异化世界中工匠人所奉行的世界观。此时,人们对制造本身的理解就出现了偏差,工匠人的关注点“从产品和永恒的指导模型转向了制作过程,从一个东西是什么,待生产的东西是哪一类的问题,转向了如何生产、通过什么手段和过程来形成,以及能否再生产的问题”[1]241。这也就是说,原本工匠人的思维模式和世界观被剥夺了,传统工匠人所具有的那种持久性意义被抹杀。由此,工作变为一种置于人之外的活动,人无法在工作中使自己成为真正的存在。
所以,阿伦特说人已经处于其生活境况之外,这是无法想象的,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物种,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社会生活之中,以便在这种社会生活中来实现其生命价值。这就需要本真的活动站出来,为人作为自然中真正的存在而确立标准——这就是阿伦特所谓的“劳动动物”(Animal laborans)的胜利。
在阿伦特的描述中,工作和行动意在谋求自己范围内的利益,也只服务于自己的利益,原本处于劳动之上的高级活动——工作与行动,现在却朝着服务于人之外的方向转移。如此一来,这就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置之度外了。所以,阿伦特认为当务之急是对工作与行动的批判,以便使其复归原本意义,这就必须从工作和行动所奉行的功利主义世界观评判入手。在现代社会的功利主义世界观中,工匠人对制造本身的理解发生了转移,目的与手段颠倒了,对工匠人而言,独自享用的生产手段和生产过程比生产的目的以及用于人类的生产成品更为重要。阿伦特认为这种世界观必然会被一种考虑人类内在感受的世界观所取代,由此“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才能登上时代的舞台。
所谓“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幸福”,是人类内在感知的满足感与幸福感。作为对痛苦和快乐直观感受的主体生命,表征着人类内在的最为本性的同一性,这就是人的生命本身,只有将生命作为一种至善,人类才能真正实现“最大幸福”,人的劳动才变为积极的活动。所以,现代生活是人通过积极劳动来满足自我以及家庭生活需要的,“在一个相当短的时间内,新兴的社会领域把所有近代共同体都变成了劳动者和打工者团体……社会就是这样一种模式,在它里面,人们为生命而非别的什么而相互依赖的事实,获得了公共的重要性,与纯粹生存相联系的活动被允许现身于公共场合。”[1]30在公共场合中人为了生命的维持不懈地劳动,并且为一种生命的延续而得到自己内在的满足。
工作原本作为一种活动对应着世界性这一境况,它给人类短促易逝的生命赋予了某种持久长存的意义,即世界的持存,也就是说工作使人摆脱了有限性并创造出一个无限的人造世界。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工匠人更倾向于对无限利益的追求,他们希望在追求利益的建造过程中垄断建造手段和建造过程,以实现工匠人本阶级内部的利益。这样,在这种异化的工作中人被置于世界之外,这是一个看似充满人性但实际上却被忽视的世界,“生活变得繁杂、没有意义,消费者变成贪婪的动物,他们只是利用空闲消耗更多东西。”[2]48此时的行动已经混同于工作,万物的尺度为功利所决定,这直观的表现为原本昭示人之为人的行动政治性已经被赋予了一种自利性。
不论是工作还是行动,此时它们的执行者只信奉功利主义原则,“阿伦特承认,所有行为都是结果性的,它们在世界之中并且是自利的。”[10]538不论是在工作中产生的人造世界,还是在行动中结成的关系网络,在异化的世界中它们都已不再是实现人本身发展的根本目的,对自然的征服和控制成为目的本身。功利主义使得工作产生的人造的世界捆绑了人的活动以及目标,人造物和关系网束缚了人的活动本身,在这个自己完成的世界中他却无法行使自己的权利,而被功利主义绑架为一颗功利棋子。
阿伦特认为要超越错误的功利主义原则,真正实现人的发展,就要对人的最基本问题——生命给予关注。例如,异化“劳动不能表现人的自由或者揭示人的唯一生命本质性”,“对生命的维持不能够为一个人为什么活着提供理由”,[4]57就要对人类的生命进行内省式的认识,以此来达到一种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因为最大多数人能从事的最基本的事情就是对自己生命的内在感知,而这一切的成立都必须建立在生命体的存在和不断延续之上。而劳动最开始对应的人之境况便是人的生命本身,所以,劳动才是人类所有活动中最为积极的活动,一切活动的展开都必须建立在劳动背后人的生命体之上,建立在“对决定论的反驳”之上。[11]
对人的生命的考虑,就是对人自身进行切身的考虑,也就是对自我内在的感知。这样的感知便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中的“幸福”感知,就如阿伦特所述:“他(边沁)的‘幸福’,即快乐减去痛苦的总和,更像意识着自身活动的笛卡尔式意识一样,是感知着自身感觉的内在感知,与外部世界对象无关。”[1]244这种对生命的感知不同于异化的工作与行动对于外部世界的关注,它是对生命内在的感知,是将生命作为至善,将生命置于第一位的积极活动。“积极活动系于生命”,这就意味着人类要将“生命”作为一切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也就是说把生命本身视为人类活动的唯一参照标尺。这样,人类才能在世界之中作为一个存在的个体而存在,人类家庭、种族、社会才能够以生命体的形式不断地延续下去,劳动成为积极活动。[1]252这种为实现人之幸福而把人的生命置于至善地位的活动便是现代劳动,一种运用现代技术工具的积极劳动。
“所谓劳动动物的胜利,是指人类重新退回到动物物种的状态,使一切人类活动都降格为劳动。”[12]在阿伦特看来,劳动是确保个体生存及家庭、种族生命延续的必然性活动,最开始面对的人之境况就是人的生命本身。然而在世界异化之下,“一切人类活动都被拉平到了同一水平线上,都一视同仁地被当成劳动——思想变成了大脑的一种功能,行动被理解为纯粹的制作和制造,而制作则被看作仅仅是劳动的另一种形式。于是,工作成了一种谋生手段,工作的产品成了消费品,从而使一切稳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12]54与此同时,现代科学革命纷纷发生,这也促进了现代技术的发展,现代技术的部分产物——工具也为人类普遍运用。当然,在生命至善的前提下我们不能说工具可以完全替代劳动,因为工具替代劳动又同样回到了异化的工作之中。
所以,在阿伦特的理解中,工具只表明现代的劳动已不是原始的劳动,更不是具有奴役性和强迫色彩的奴隶劳动。而在现代劳动中,突显出来的生命受到了更多关注,获得自明其理的地位,在生命作为至善的前提下,也是任何活动的唯一参照点。当以生命作为参照点来审视人类所有的活动时,就不难发现人类种群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是唯一不朽的,这也就证实了人类最基本的存在——动物物种的存在,劳动动物在世界中也获得了最为现实的认证,劳动动物获得了胜利。[1]248—251其实,当劳动者取得胜利之时,也是工匠人的工作异化回归之时,因为只有将工匠人的制造和生存能力应用于人类生活之中,动物化的劳动者才能从被奴役的生命必需中解放出来,而不再被劳动和劳动的工具所束缚。只有在以生命作为唯一参照点的行动之中,人的政治性才能得以发挥出来,这样劳动的动物便置身于一个服务于劳动动物的人类世界之中,由此劳动的动物自然成为人的一部分。
人的生存境况是不断发展和变化的,在相异的境况之下不同的活动在整个人类实践活动中占据的地位也因此是有差异的。阿伦特认为无论是社会的发展还是人本身的发展,都应该有其相对正确的发展和活动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积淀,事物的发展都可能会向着一个看似更为宏伟、更为高大的目标前进,当前进到偏离事物本身目标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其实最初期望的目标才是真正最需要关注的东西。正如人类实践活动的本身发展,劳动是为了人的生命存在,工作作为高于劳动的活动确定了人在自然世界中的存在,而行动又确立了人在社会世界中的存在,但是最后发现,这些活动都是围绕着人生命本身的发展而展开的。只是随着时间和历史境况的变化,工作、行动开始成了为某种经济利益或者说是为了某些集团、阶级利益而展开的活动,这样看似是更为宏伟的目标活动,却忽视了人最为本质的同一性——人的生命本身。然而,由于劳动在积极活动中被视为低级的,仅为满足人的生命必需的活动,所以其本身所具有的奴役性使得它无法再发生异化,也恰恰由于这一点,劳动在世界异化之后因其对生命本身的关注而得到认可,这就是阿伦特所谓的“劳动动物的胜利”。在她看来,“劳动动物的胜利”宣示着人生命本身的胜利,这一现代的劳动与原始人最低级的积极活动——劳动相对应,这预示着劳动、工作和行动三种形式的积极活动都真正存在于人的生命发展中[1]252—256。阿伦特的细致分析使人们看到人类真正的境况,促使人们在不同的生活境况中都以一个现代人类的标准要求自我活动。这方面是阿伦特积极活动理论的意义所在。
但是,阿伦特的积极活动理论中也存在着几点问题。首先,阿伦特对积极活动理论中的劳动活动给予了太多非自由成分,甚至带有了“剥削”或“奴性”的色彩。劳动作为人类改造世界的根本性活动,在社会和历史的发展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在阿伦特的论述中,劳动却成为一种低级的基本活动。即使在尚未异化的世界中,劳动仍然以一种被迫、剥削的形象呈现出来,这弱化了劳动本身的意义,同时也降低了劳动者在世界中应有的崇高地位。其次,在世界异化之后,劳动、工作和行动都带有了异化的色彩,都是为了经济利益而放弃了其原本的意义,但是阿伦特在论述中没有明确界定劳动、工作与行动的界限,“阿伦特将三者分为截然不同,完全相互独立的活动看起来不太可能。毕竟,人们实际所为明显符合不止其中的一种。”[13]尤其是阿伦特工作与行动两个概念的区分明显是模糊的,其论述的问题很多“源自工作与行动的混合”[14]。所以,我们认为,“阿伦特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传统’与其行动的贬斥”这一主张还是成立的。[10]再次,阿伦特仅仅看到技术在对劳动者制约的一面,没有看到或忽视了技术对劳动者以及整个社会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事实上,正是技术的发展解放了劳动者,由此推动了社会发展,并促进了现代化的形成。以现代性的视角来看,技术在整个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工匠人在社会中也须给予充分的肯定与尊重。最后,阿伦特将人类的希望落脚到了“劳动动物的胜利”,其实这就降低了技艺者与行动者在推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在阿伦特的积极活动理论中,工匠人、行动者相比于劳动者更具有社会性倾向,虽然我们可以将工匠人、行动者看作为社会性的,但最终将“劳动动物”的胜利作为最大多数人的胜利而有意无意排除了工匠人和行动者,将其理论的适用对象狭隘化了。
总之,阿伦特对积极活动理论的表述既是她反思和批判现实社会的结果,也是其整个哲学理论立场的自然逻辑。在以行动为核心的积极活动的建构中,阿伦特把对自然、工具的思考置于三种活动的辨识和分析比较之中,这为“行动”在公共生活乃至政治哲学中的根本地位奠定了基础。这样,对现代性的批判很自然从人的存在跨越到了人类活动自由空间的异化,这一点与海德格尔的技术控制思想是一致的。但远不止于此,阿伦特还进一步将“世界”理解为人类的栖息之地,自由积极活动得以展开的基础,这是她“政治生活”复归主张的理论依据。可见,阿伦特对人类活动积极方面的强调和分析,意在从中彰显出人类自由的本质内涵,并将其与相对应的人的不同生存境况相联系,这为人类实现其生命的本真价值和克服现代性所带来的生存困境和异化问题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