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锴
(山西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旅蒙商是从明末开始至20世纪50年代末,活跃在中国北部蒙古草原地区从事贸易活动的商人、商号和商帮的通称。作为历史上重要的商人群体,旅蒙商是推动草原地区经济发展,促进民族交往融合的重要力量,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清代民国时期,由于旅蒙商卓著的商业成就,学者们开始注意这一特殊商人群体。20世纪80年代以来,这一群体更是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既有整体性的介绍,又有系统性的探讨,还有个案性的研究,这些探究极大地丰富和拓展了旅蒙商研究的内容和空间。
旅蒙商兴起于明中后期,到清代民国时期臻于至盛。清末,随着西方列强的侵略和觊觎,涌现出一批研究边疆史地的著作。何秋涛的《朔方备乘》旨在介绍清朝西北边疆及俄国的历史地理,其中“俄罗斯互市始末”介绍了中俄商贸发展情况,“土尔扈特归附始末”不仅叙述了其回归过程,而且涉及该部与内地的贸易。张穆的《蒙古游牧记》具体介绍了清代蒙古各部落的社会沿革及外部交往,涉及蒙古各部与汉族的商业往来。这些著作以介绍蒙古部族为主,其中商贸发展状况对内地的旅蒙商人均有提及。进入民国,国内报刊对这一商人群体的商业活动有零散的报道。此外,政府和民间层面都有对蒙古地区的社会调查,其中大量涉及旅蒙商人。具有代表性的是马鹤天的《内外蒙古考察日记》,马氏曾任西北边防督办公署教育科长及蒙藏委员会委员等职,并多次不避艰险到西北蒙古等地考察,于1932年完成该著,详细介绍了蒙古地区社会、经济、种族、宗教、交通等,其中对外蒙古工商业介绍尤为详尽,系统叙述了旅蒙商人的状况。
旅蒙商的主体力量是山西商人,旅蒙商号中规模最大的要数山西人创办的、总号位于内蒙古呼和浩特的大盛魁。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对旧政权资料进行了整理和出版,内蒙古自治区委员会文史研究委员会编辑出版了《旅蒙商大盛魁》,介绍了这一大型旅蒙商号的兴衰演变过程,包括业务种类和范围、经营管理方法等。20世纪80年代以来,更多关于蒙古地区的资料得以整理和出版,旅蒙商的形象也更为系统和完整。内蒙古通志馆编撰出版了八百万字的《内蒙古十通》,其中有专卷“旅蒙商通览”,着重志述从明末开始长达数百年、横跨欧亚大陆的“跨国贸易集团公司”大盛魁和遍布漠南、漠北的晋陕旅蒙行商。内蒙古自治区档案局联合蒙古国国家档案局编辑出版了《旅蒙商档案集粹》,内容有文告、账册、花名册和与俄交易的货物清单等,为进一步全面认识旅蒙商提供了基础[1]。秋原的《清代旅蒙商述略》是一部系统介绍旅蒙商的文学著作,用三十余万字钩沉商贸往事,从前期依附清廷的家族式皇商范氏,讲到后期采取外聘职业经理人经营模式的大盛魁,以叙事的形式讲述了旅蒙商异军突起的过程[2]。旅蒙晋商作为旅蒙商人的主体力量,在诸多晋商史料及著作中均有涉及,具有代表性的有穆雯瑛的《晋商史料研究》、张正明等的《晋商五百年》、刘建生的《晋商研究》,日本学者寺田隆信的《山西商人研究》等。
茶叶贸易是旅蒙商从事商业贸易的主要行当,诸多茶叶之路或万里茶道的著作对旅蒙商有形象的描述。邓九刚的《复活的茶叶之路》分上下两编详细介绍了茶叶之路上的旅蒙商人创造商业奇迹的过程,其中对商人家族、商业城镇、经营行业的描述最为细致[3]。美国学者艾梅霞的《茶叶之路》将这条商路置于欧亚大陆民族、文化和政治的大背景下,对其兴衰及周边历史文化环境的变迁作了细致的考察与全景式的描述,认为旅蒙商成就是双方的信息系统、贸易系统、发明创造综合作用的结果[4]。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蒙古商业与贸易史的著作,对旅蒙商亦有具体介绍。王来喜的《蒙古商贸研究》分十三章介绍蒙古贸易品和物价、城市、运输、法规、税收、习俗等,对旅蒙商的活动着力尤多[5]。王建革的《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以介绍蒙古社会为主,对旅蒙商人亦有涉及[6]。国外学者方面,蒙古国学者贺·策令道日吉的《首都库伦的蒙古商业概况》首次使用蒙古商贸这一名称,重点回顾和介绍了历史时期蒙古首都库伦的商贸发展情况。日本学者后藤十三雄《蒙古游牧社会》对“草原上做买卖的汉商的资本”进行介绍,包括张家口旅蒙商的经商情况和管理制度等[7]。田山茂的《清代蒙古社会制度》以文史资料为主,重点介绍历史时期蒙古的社会制度,其中涉及清代蒙古的旅蒙商的活动情况[8]。俄国学者鲍里斯·雅科夫列维奇·符拉基米尔佐夫的《蒙古社会制度史》揭示了蒙古民族社会制度的变化,涉及商人活动的影响[9]。阿·马·波兹德涅耶夫的《蒙古及蒙古人》和格·尼·波塔宁的《蒙古纪行》均建立在扎实的社会调查基础上,描述了蒙古地区经济、交通、宗教、民俗等,其中的商贸方面对旅蒙商人均有不同程度的记述。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与整体性的概述和介绍相比,“旅蒙商”开始作为专门的研究对象进入学者视野。关于“旅蒙商”的学术概念,据笔者目力所及,最早进行讨论的是牛国祯、梁学诚,他们在《张库大道及旅蒙商述略》中指出:“旅蒙商是明末初期间活动在内外蒙古,新疆兼及东北三省(以蒙古地区为主)的大号商店和小本商贩,是蒙汉经济联系和中俄通商贸易活动中的中介人物。”[10]陈东升的《清代旅蒙商初探》指出:“旅蒙商是清代以后才出现的,他们携带商品,深入草原与牧民进行随营买卖,即所说的行商;或在草原城镇开设店铺,经营货物批发零售,即所说的坐商。”[11]卢明辉在《清代北部边疆民族经济发展史》中认为,人们把从明中叶开始,在随军贸易的带动下,在蒙古高原地区从事民族贸易活动的内地商贾称为“旅蒙商”[12]。在此基础上,卢氏与人合作还完成国内首部系统介绍旅蒙商的专著《旅蒙商——17 世纪至20世纪中原与蒙古地区的贸易关系》,指出旅蒙商是17世纪初至20世纪50年代末,活跃在中国北疆蒙古高原地区,从事边境贸易活动的商人、商号和商帮的通称[13]。
旅蒙商的商业贸易成就是学界关注的重点。武汉大学刁莉教授《北路贸易中的旅蒙商与旅俄商(1727—1911)》一文将“旅蒙商”放入经济史的宏观视野中,以大盛魁商号为切入点,考察了旅蒙商与旅俄商两大商人群体在外蒙及俄国的经济活动,分析了不同商人群体在清代贸易活动的行为差异[14]。南开大学米镇波教授以扎实资料为基础完成《清代中俄恰克图边境贸易》一书,分十章论述了恰克图边境贸易的产生及其发展的过程,还原了恰克图旅蒙商的商业状况,并对其重要角色作了客观评价[15]。
旅蒙商在历史上兴起的原因及影响亦备受瞩目。任晓凡《乾隆年间旅蒙商票照申请制度初探》以乾隆年间的票照申请为切入点,分析了这一制度对于旅蒙商兴起和发展的影响[16]。褚继辉《浅析明清时期旅蒙商发展的历史条件》以时间为序,从明清两代国家政策及商人自身因素分析了旅蒙商兴起与发展的历史条件[17]。许静《近代工业文明背景下的旅蒙商》将旅蒙商置于全球史的背景下,考察了近代工业文明对于旅蒙商的冲击,分析了这一群体的发展、分化及衰落的过程[18]。吉日嘎拉的《浅析清代旅蒙商与农牧经济所起的作用》在叙述清代旅蒙商发展状况基础上,重点分析了旅蒙商与农牧经济的互补和协调作用[19]。乌兰图亚的《清封禁政策对旅蒙商兴与衰的影响》从草原经济需求和封禁政策影响两个角度分析了旅蒙商兴起的原因,认为清封禁政策的松弛是导致旅蒙商衰落的主要因素[20]。
除上述以历史学为主的研究外,学者们还从管理学、地理学、文化学等不同角度对旅蒙商群体展开分析。张百路的《旅蒙商的经营之道及其启示》对旅蒙商的兴衰及经营管理制度进行了考察,尤其重视职业道德的分析[21]。王玉珍的《旅蒙商经营之道与财务管理》则结合经济学和管理学对旅蒙商的经营之道和财务管理进行了细致的研究[22]。历史地理学方面,王尚义的《晋商商贸活动的历史地理研究》在梳理晋商学术史基础上,对旅蒙商的行商路线进行了考察,并对区域间的商贸关系及扩展机制进行了探讨,分析了其形成及扩展的规律和人地关系的原因[23]。此外,学界还从文化伦理学层面对旅蒙商进行探讨。王光明的《旅蒙晋商家庭伦理精神研究》对旅蒙商群体的家庭伦理、教育思想、敬业精神给予重点关注,并总结了旅蒙商家庭伦理精神对当今社会的启示[24]。于军的《旅蒙商商业伦理研究》则从节约、诚信、竞争、合作、创新五个层面阐释了旅蒙商的商业伦理,并分析了旅蒙商商业伦理对民营企业的商业伦理建设之启示和借鉴[25]。
学界对于旅蒙商的深入研究还表现在地区性、个案性的研究方面。首先是旅蒙商与整个蒙古地区、蒙古民族关系的探讨。许静的《鸦片战争前旅蒙商垄断蒙古商贸的条件》以时间为序,从贸易特权等四个方面对历史时期旅蒙商垄断蒙古商贸的条件进行了分析[26]。周建波在《旅蒙晋商在蒙古地区的开发与经营》中分析了旅蒙晋商在蒙古地区经营特色,主要有易货贸易,借助王贵,高效物流、服务和质量等[27]。王艺丹《旅蒙商与蒙古城市的形成和发展》认为旅蒙商的贸易活动促进了蒙古草原商业集镇的形成与发展,归化、包头、多伦、科布多等城市在此基础上形成并发展起来[28]。马春英的《旅蒙商与蒙古族谋生手段的变迁》在对旅蒙商概述基础上,重点分析了其对蒙古族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及风俗习惯的影响[29]。李治国《复杂的利益分配——旅蒙商予以蒙古负面影响的再认识》从成本核算等角度对旅蒙商的经济剥削进行了重新审视和认识[30]。刘春子《旅蒙商在蒙古草原发展的利弊分析》则从草原客观环境、产品多样性、旅蒙商经济盘剥及国际商路开拓等四个方面对旅蒙商在蒙古草原发展的利与弊进行了系统全面的总结[31]。
旅蒙商在内外蒙古的发展及影响亦是学界关注的重点,有关内蒙古地区的旅蒙商研究最为成熟,既有整体的研究,又有个案的探讨。整体研究方面,主要围绕经济、社会、文化展开。李学诚的《旅蒙商与内蒙古西部地区经济—文化变迁》从畜牧业、农业、商业、人口、宗教、习俗等方面对旅蒙商给予内蒙古西部地区的经济文化影响进行了全面分析[32]。谭小民的《旅蒙商与内蒙古基层社会控制》在回顾旅蒙商崛起及商贸生活基础上,从村落社区、蒙地宗教、剥削冲突等方面揭示了旅蒙商对内蒙古基层社会的控制[33]。郭英嘎的《旅蒙晋商与清代内蒙古经济文化变迁》从商业文化、移民农耕文化等方面论述了清代旅蒙商与内蒙古经济文化变迁的关系[34]。郭娟娟的《旅蒙山西商人与内蒙古城市经济近代化》以归绥、包头为中心,从商人与城市经济近代化的视角切入,围绕旅蒙山西商人在内蒙古城市经济近代化背景下的发展态势这一核心问题,从历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的角度进行了多方面分析[35]。褚继辉的《旅蒙商对外蒙古地区经济的影响》对外蒙古地区的旅蒙商情况进行概述,从农业、手工业、商业方面分析了旅蒙商对外蒙古经济的积极和消极影响[36]。贺喜格图雅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旅蒙商在外蒙古的债务问题研究》分析了旅蒙商在外蒙古的债务产生背景,以时间为序叙述了债务的状况,并分析了债务的解决及影响[37]。
个案研究方面,以具体城市为主,也涉及具体商号。鲍海燕以大盛魁商号为例,从身份属性、贸易方式、经营模式、人事管理等方面探讨了旅蒙商对呼和浩特的影响[38]。田宓以归化城为对象,将清代旅蒙商置于“从随营贸易到条约体系”的边疆秩序视野中进行考察[39]。姜永军从经营方式、商品结构等方面论述了呼伦贝尔旅蒙商的发展及影响[40]。王秀艳探讨了旅蒙商对呼伦贝尔蒙古族、鄂温克族、斡尔族、鄂伦春族经济变迁、生活习俗、语言交融等方面的影响[41]。张昆围绕多伦旅蒙商的肇始、兴盛以及衰落展开论述,指出该地旅蒙商经久不衰根本上是由于农牧两种生产方式相互补充的需要[42]。赵金辉认为海拉尔“八大家”是旅蒙商进入该地的历史事实与民间传说耦合而成,其原型为清初张家口“皇商八大家”[43]。张淑利从清末民初包头地区旅蒙商遭受的外商剥削、土匪掠夺、苛捐杂税压榨和官办银行的排挤等方面论述了其由盛转衰的原因[44]。张晓辉从旅蒙商经营、经济文化近代化分析了这一群体在包头的发展及变迁[45]。刘春子认为旅蒙商通过强化商队组织学习接受蒙古社会文化,与王公贵族、召庙喇嘛结成利益同盟,构建约束性强的信用交易机制等,较好地降低了外部风险[46]。赖慧敏对清代北京旅蒙商商号及其在乌里雅苏台、科布多等地的商业活动进行探讨,认为乾嘉之际旅蒙商将北京商铺作为总号专司运转货物、通报消息等事,并设分庄于外蒙古各大埠[47]。作为草原贸易最大的旅蒙商号,商号个案研究主要集中于大盛魁。具有代表性的有范维令等《祁县人创立的旅蒙第一大商号——大盛魁》[48]、张君浩《旅蒙商行“大盛魁”的经营管理特色》[49]、王鹏《从大盛魁印票庄看金融机构业务的多样性》[50]等,还有巴扎尔道尔吉的蒙语博士论文《“大盛魁”商号在外蒙古的经营研究》[51]。此外,范维令等还对仅次于大盛魁的旅蒙商号元盛德的畜牧业产业化经营进行了论述[48]。
综上所述,旅蒙商的研究取得了显著成果,但呈现出一定的不平衡性。首先是时段上的不平衡。研究重视明清尤其清代,民国时期薄弱,现代研究缺乏。其次是地域上的不平衡。旅蒙晋商研究成果颇丰,内蒙古旅蒙商较为成熟,对于旅蒙商重要聚集地乌里雅苏台(前营)、科布多(后营)等地以及其他城市和地区尚待深入。再次是研究视角有待转换。从清代到民国,旅蒙商既从事民族贸易又涉及国际贸易,随着蒙古独立,该地旅蒙商具有了华侨华商色彩,应从新的视角分析这一商人群体。近年来,大批清代民国商人群体的信稿、账册、簿记、票据、规程、著述等民间文献的发现和出版,为我们进一步深入研究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