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九卿
(洛阳民俗博物馆,河南洛阳471000)
笔者曾从朋友那里得到唐代明崇览墓志拓片(白纸缩印件)一帧。尔后又于《河洛墓刻拾零》一书中见之。[1]仔细阅读,发现其间有如下一段文字:“粤惟平素未展举案之容,爰想幽漠宜申合卺之礼,魂而有灵,伫遵同穴。今娶故润州长史李怀言之第五女,以调露元年十月廿三日合葬于缑氏。”显然,这是古代冥婚现象的又一典型事例。唐明崇览墓志,全称《唐故平原明夫子墓志铭并序》,2005年秋出土于河南洛阳偃师缑氏镇。《河洛墓刻拾零》中的图版与友人所赠之缩印件,两者相较,显有异处。从《河洛墓刻拾零》上看,墓志拓片近方形,宽39.5厘米,高38.5厘米。志面与志侧皆楷书,其中志面22行,满行22字;志侧(左)3行,满行22字,显然语句不完整,但不知何故,以下未展现出来。字体前后一致,整个布局颇为工整美丽。有盖,中央篆书“大唐征事郎明君墓志”9字,四周为中国传统的十二生肖图案和简易花草纹样装饰,显得朴素大方。友人所赠者仅为志身一件,无志盖,其中志石左侧3行共计56字跃然纸上。此56字显然与志面文字差别较大,乍看似非一人所书,但仔细辨识,即为同一人所书无疑。至于刻工,或非一人所为,或虽为同一人所为,但后因力量不支,加上志石平放、侧面难刻,导致拿捏不准,使字体大小、笔画粗细、刻字深浅发生变化而已。下面是友人赠拓之全文内容:
唐故平原明夫子墓志铭并序
夫子讳崇览,字思聪,平鬲人也。五帝轩辕之绪,三良五明之族。东秦誓众,索隐于兵钤;南馆沉研,钩深于册府。曾祖馀庆,随(隋)国子祭酒。祖奉世,随(隋)都官员外郎。父恪,隰、豫二州刺史。积善馀祐,代袭英贤,后嗣其昌,家传德让。夫子即使君之第五息也。骐骥千里,鸾鸟五色。孟轲嬉戏,唯陈俎豆之容;管辂逍遥,但画星辰之象。于是,文之以礼,守之以仁,言则称师,学便好古。道德仁义之量,可以翊天子而令诸侯;周旋揖让之仪,可以立朝廷而应宾客。便以孝廉擢第,因而养德丘园,不求闻达,彷徨乎无为之馆,窅眇乎寥廓之堂。岂意天不与善,神爽明德。蓍成显比,公侯之必复无征;月犯少征,处士之于风遂歇。春秋卌一,终于道化坊之第。惟君发言为论,奏金石而硠硠;飞辩如神,吐风霜而倩倩。弹宫叩征,荀勖谢其知音;举白飞觞,周瑜惭其顾曲。画称八绝,宛若飞鸾;书曰无双,晔如惊凤。悲夫!生者人之始也,无者人之终也。粤惟平素未展举案之容,爰想幽漠宜申合卺之礼。魂而有灵,伫遵同穴。今娶故润州长史李怀言之第五女,以调露元年十月廿三日合葬于缑氏。茫茫原隰,独叹沙丘。郁郁佳城,空悲石椁。铭曰:
古之达者,显晦无常。或隐岩穴,时游庙堂。伯成去夏,伊尹翊商。苟不违道,于何不臧。乐只君子,轩轩令德。任乎舒卷,明乎语默。□拥蓬蒿,门生荆棘。羽客戾止,真人休息。学富丘山,言成河汉。笔阵纵横,文锋照烂。八音四畅,一弹三叹。锺石允谐,笙簧是赞。今我不乐,日月其除。长卿谢咎繇忽诸痛矣。夫子魂气焉如,归天归地,为鹤为鱼。
从墓志内容看,志主明崇览生活在初唐太宗、高宗时期,一生“养德丘园,不求闻达”,过着与仕途无缘的自在生活。但其祖上均为前朝命官,曾祖父明馀庆官至隋朝国子祭酒,祖父明奉世为隋朝都官员外郎,父亲明恪任职唐朝隰、豫二州刺史。
明夫子崇览为明恪第五子。按常理,父亲既然是州级刺史,官职不低,权力不小,在当时应是有一定地位和影响的人物,给己子谋个一官半职不算难事,但是明崇览寿龄四十一岁却始终未仕,且生前一直未娶,这不免给后人留下感慨,也真应了“人各有志”这句话。还有,志盖上的“大唐征事郎明君墓志”9字和志文中的“便以孝廉擢第,因而养德丘园,不求闻达”之句,颇为耐人寻味。征事郎为唐代职官,但志文通篇并未提及志主曾任此职,况且“以孝廉擢第”即是要任职的,为何又“因而养德丘园,不求闻达”?前后自相矛盾,着实令人费解。
关于冥婚,《说文解字·冥部》:“冥,幽也”[2],可知“冥”之本义为“昏暗”“幽暗”,由此引申为“阴间”;婚,即婚姻、婚配。因此,冥婚亦称“阴婚”,即已死男女在阴间结为夫妻,合葬一处。据《辞海》解释:“旧时迷信,替已死的男女举行婚礼叫‘冥婚’。”[3]《中国古代生活辞典》也作了类似的解释:“也称之为‘阴配’或‘阴亲’。冥婚指的是为已经亡故了的男女举行类似生人的婚礼,属于典型的虚合婚姻。”[4]《入土为安:中国古代丧葬文化》一书中的解释更进一步,即“把素不相识、毫无关系的一对男女,死后埋在一起”。[5]冥婚,又称鬼婚、幽婚、嫁殇等,“是一种鬼魂崇拜的表现,主要是活人惧怕亡魂返家作祟,想通过冥婚替死者解决与活人一样的实际问题,从而求得心理平衡”[5]。
《中华古代文化辞典》(冥婚条)中做了较为详细地说明:周代民间已有流传,官方曾加以禁止……(后来)由于统治阶级自身的迷信与提倡,历代盛行不衰。……五代时,郑余庆所作《书仪》以冥婚为定制,因后唐明宗明诏删定而未颁行,然可见当时风气所尚。至宋代,专为未婚早亡男女两家说合联姻以赚取财帛的人,称为“鬼媒人”。[6]宋康誉之《昨梦录》:“北俗,年当嫁娶未婚而死者,两家令媒互求之,谓之鬼媒人。通家状细帖,各以父母命祷而卜之。得卜,即制冥衣,男冠带女裙帔等必备,媒者就墓备酒果,祭以合婚。设二人座相并,各立小幡长尺余者于座后。其为奠也,二幡凝然直垂不动。奠毕,祝请男女相就,若合卺焉。其相喜者,则二幡微动,以致相合若一;不喜者,幡不为动且合也。又有虑男女年幼或未闻教训,男即取先生已死者书其姓名生时以荐之,使受教;女即作明器充保姆使婢。云既已成婚,则或梦新妇谒翁姑,婿谒外舅(岳父)也……鬼媒每岁察乡里男女之死者而议,资以养生焉。”由此看来,冥婚这一特殊的婚姻习俗由来已久,并深深植根于民间。它虽说是陋习,是一种违反人伦的虚合婚姻,但从其实际效果来看,似乎对死者和生者都是一种精神安慰,因而自古迄今俱有市场。《周礼·地官·媒氏》云:“禁迁葬者与嫁殇者。”这里,迁葬、嫁殇即为冥婚,说明先秦之际即已存在。《三国志·邓哀王冲传》里详细记载了嫁殇之事。邓哀王曹冲13岁夭亡,曹操十分痛心,特为他找了个甄氏亡女合葬在一起。还有一例,同样发生于曹魏皇室内部。魏明帝曹叡之爱女曹淑8岁夭折后,被封谥号为平原懿公主,另选配甄后之从孙甄黄(追赠驸马都尉)与其合葬。还将自己郭皇后的堂弟郭德改为甄姓,封平原侯,作为这对冥婚夫妻的后代。
至南北朝时期,冥婚在皇宫内亦流行开来。《北史·穆崇传》记载:“正国子平城,早卒。孝文(帝)时,始平公主薨于宫,追赠平城驸马都尉,与公主冥婚。”
有唐一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庶百姓,冥婚现象十分流行。这从文献典籍和唐人墓志中即可观览概貌。《旧唐书·高宗中宗诸子》载,懿德太子李重润被武则天杖杀,时年十九。唐中宗即位后追赠其为皇太子,且选中国子监丞裴粹之亡女为冥婚,与之合葬。
武周如意元年(692),淮阳郡王韦洞年仅16岁死亡。因系韦后之弟,唐中宗后来制令与太子家令崔道猷之第四亡女行冥婚。不仅合葬一处,还赙赠布匹千段、米粟五百石、衣服九袭,特赐东园秘器(棺材)。下葬当天,令四十人羽葆鼓吹仪仗送至墓所,操办得极为隆重。
唐中宗在位时,皇后韦氏恃宠骄横,干预朝政,她追封亡弟韦洵为汝南王,并与宰相萧至忠的亡女行冥婚,合葬一墓。李隆基发动政变,杀死韦后,登基称帝,是为玄宗。萧至忠又赶紧派人掘开坟墓,把女儿的棺材搬出来。为此,时人皆对萧至忠的善于奉迎和见风使舵大加讽刺。
建宁郡王李倓为唐肃宗李亨第三子,安史之乱时辅佐肃宗抗击叛军,后因遭人诬陷而被肃宗赐死。代宗李豫深感弟弟冤枉,遂追封李倓为齐王。不久,又追封谥号为承天皇帝,与兴信公主第十四女张氏行冥婚,追谥张氏为恭顺皇后,迁二人墓合葬于顺陵。
《唐代墓志汇编》[7]《唐代墓志汇编续集》[8]等均收录了不少关于冥婚的墓志铭,现仅举数例。
《唐代墓志汇编》:一、《大唐尚书都事故息颜子之铭》:“其年五月二日,殡于平乐乡界。文林郎刘毅故第二女结为冥婚。”二、《唐故处士张府君墓志》:“以显庆六年二月七日冥婚马氏,葬于洛阳县北邙之山原。”三、《大唐故□士陈君墓志铭并序》:“以垂拱二年岁次景戌十二月丁卯廿八日甲午冥婚,合葬于侯山西南十五□平原之旧茔,礼也。”四、《大周故右翊卫清庙台斋郎天官常选王豫墓志铭》:“仍冥婚梁吴郡王孙邢州司兵萧府君之第四女。……粤以今神功元年十月廿二日合葬于□山之原,典也。”五、《大唐赠卫尉卿并州大都督淮阳郡王京兆韦府君墓志铭并序》:“春秋一十有六,以如意元年月日薨子容府……制以王年未及室,灵榇方孤,求淑魄于高门,代姻无忝;结芳神于厚夜,同穴知安。乃冥婚太子家令清河崔道猷亡第四子为妃而会葬焉,盖古之遗礼也。”六、《唐故陇西李氏女墓》:“以其月十九日葬于伊水之西,用袝外兄杨泛之墓。若神而见知,幽魂有托,生为秦晋,没也岂殊,何必卢充,冥婚然契。”七、《大唐故贾君墓志铭并序》:“以显庆五年正月廿二日卒于清化里第,年十七,未有伉俪焉。即以聘卫氏女为暝(冥)婚,卫夫人也。……以其年二月二日合袝于北芒之原。”
《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如《唐故宣德郎行忠州参军事飞骑尉陆公并夫人孙氏墓志铭并序》:“今将礼葬,遂结冥婚。与公娶乐安孙氏女。……是称秦晋,实曰潘阳。泉露驭轮,百两之仪斯展;□扃合卺,六礼之式攸申。以大周延载元年岁次甲午十月辛亥朔十日庚寅,合葬于洛阳县清风乡邙山原,礼也。”
五代时,官府对冥婚是不赞同的,认为此举实属陋习,理应禁止。后唐明宗李嗣源看到冥婚现象愈演愈烈,曾大发其火:“婚吉礼也,用于死者可乎?”乃令大臣对当时礼法进行改革。尽管如此,欲改千年已成之习俗,谈何容易?
宋元以后,冥婚在民间尤为盛行。据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蛮俗》记载,南方地区还有一种特殊的冥婚风俗,称为“迎茅娘”,即有男子未娶妻而死者,家人为之束扎茅草,做成女子的模样,尔后在郊外备办鼓乐,将茅草女子迎回家,再与殇男合葬。这实为以象征性的冥婚替代真实的亡女。
《元史·列女传》记载,有一位杨氏女子,出嫁不久,丈夫郭三就被征入伍,几年后死在戍所。娘家欲让杨氏改嫁,而她却号啕痛哭,发誓守节。其夫尸骨运回后,公爹说:“新妇年少,终将改嫁他人。我不忍心使子鳏处地下。”便想与邻里之亡女为冥婚。杨氏得知此事,非常悲伤,绝食五日而亡,遂与夫同葬一墓。
明代陆容《菽园杂记》记载:“山西石州风俗,凡男子未娶而死,其父母俟乡人有女死,必求以配之。议婚、定礼、纳币,率如生者,葬日亦复宴会亲戚。女死,父母欲为赘婿,礼亦如之。”对此,杨慎《丹铅录》也称:“今民间犹有行焉而无禁也。”清代,乃至民国年间,冥婚之举在社会上仍时有发生。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记载:“今俗,男女已聘未婚而死者,女或抱主(木主,即牌位)成亲,男或迎柩归葬。”由此看来,这些现象是冥婚的另外表现形式。洛阳民俗博物馆(契约文书馆)现藏有四份关于冥婚的字据文书,分别为:《清道光二十五年“山盟海誓”冥婚文书》《民国七年梁如意堂嫂柏氏与张氏冥婚字据》《民国二十年杨万春之女与张恒之子冥婚凭证》《民国年间杨、王两家关于冥婚争执诉状》。兹选录两份如下,并略做说明。
1.清道光二十五年《山盟海誓》冥婚文书
山盟海誓
启大来元翁王亲台先生大人文府:
伏以秦晋联姻,人鬼原无异理;朱陈结好,死生实有同情。乃承贵府不弃庸微,曲从柯言,近以令故弟与仆亡侄女为千载冥友者,指柩成姻。殊天台未会,将魂作配,唯求地室相逢。昔无共牢而食,仅得同穴以葬。蓬荜增彩,衡茅生辉,礼报惭乏,琼琚诺谊,愿坚金石。伏祈海涵,鉴今勿宣为幸。
忝眷侍生梁蔚科端肃顿拜
龙飞大清道光廿五年十月上浣
该冥婚文书十分讲究,红纸绿边,毛笔墨书,正楷体,计15行,共153字。其文辞优美,用典颇多,非常罕见。同时,也说明冥婚文书起草人梁蔚科文化功底深厚,文采出众。
2.民国二十年杨万春之女与张恒之子冥婚凭证(字据)
立字据执照人杨万春,情因自己所生之女不幸于民国十七年二月初七日少亡,计葬在大会村山草坡,坐北向南。今同媒议定,于(与)上令狐张恒之长子积祥许配死婚。言明大洋拾元,当日付过大洋五元,下余大洋异日起榇令葬之时请交大洋。此系两相情愿,并无反悔等情。欲后有凭,因立字据为证。
介绍人:李长明 订
代字人:马金保
民国二十年阴历二月三十日
立执照人:杨万春
此冥婚凭证系白纸黑字,行楷书,共8行,计149字。这里,立执照人、代写人、介绍人、订立字据时间、冥婚订金数额及给付方式等,都写得清楚明白。
总之,在中国古代,冥婚现象从其诞生之时,便在当时社会不同阶层逐渐蔓延开来。统治者出于自身的需要,于不同朝代不同时期,或禁止,但往往收效甚微;或默许,任其发展;或提倡,并在统治阶层广泛实行,以致影响整个社会。从大量的史料人们了解到,上自宫廷官府,下至市井乡野,两千多年来,代代相因,层出不穷。不论正史野史,抑或笔记小说之类,多有记载和涉及。直至近现代乃至于当代社会,这一陋俗并未绝迹,在有些地方尤其是广大偏僻之乡村仍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