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贵 罗文军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南充 637009)
作为小说界革命的倡导者,梁启超本人却几乎不创作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作为其少有的独立创作的小说,还是一部未竟之作。学界对这部小说的研究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从小说文本的形式出发,分析其形式的独特性,进而强调其对晚清小说的影响[1];二是从小说的内容出发,进一步探讨梁启超关于民族国家[2]的政治思想,强调的是小说在“革命”之中启蒙作用[3]。简言之,既往研究有两个关键问题,一是一味地从认同小说的角度出发,没有深入探求《新中国未来记》在内容、形式方面与作者思想上的错位,从而忽视了梁启超的思想困境;二是宽泛地从梁启超的政治思想解读小说,想当然地将小说视为梁启超政治思想的附庸,忽视了“小说”内在的革命伦理问题。
实际上,《新中国未来记》将“新民”的任务放置在两个知识分子(黄克强和李去病)的论辩之中,因此关于“新民”的讨论,也就自然地融入到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思想启蒙运动之中。然而问题的关键是,小说在启蒙叙事的框架下,作为启蒙主体的知识分子,在直面被启蒙者的时候一直处于失语的境况,那么问题随之而来:《新中国未来记》中为什么会出现启蒙者的失语现象?这种失语与梁启超的“新民”主张之间,又形成了什么样的关系?本文立足于这两个问题,通过对《新中国未来记》的重新解读,试图揭示梁启超思想“新民”的困境,以及小说中内置的关于革命伦理的反思。
《新中国未来记》以倒叙的方式,想象性地将中国1902年到1962年的历史,置于黄克强(改良派的代表)和李去病(革命派的代表)的论辩之中,展现了新中国崛起的历史,其旨在“发表政见,商榷国计”。事实上,在以黄、李二人为主体的叙事视野之下,“新民”成为一种想象性的政治群体,这一群体是有着高尚道德品质和革命理想的知识分子或英雄人物。与之相反的,在“新”的民背后潜在地存在着另一个群体,即生活在社会中的普通民众,他们可能没有高尚的道德,也没有崇高的理想,“救亡”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于是他们成为需要被改造的对象。
在两个群体之间,普通民众自然地成为弱势的一元,他们或者消失、或者失语、或者被选择性的表达,其主体性被作为“新民”的一元压制。具体到小说而言,则表现在以知识分子(黄克强、李去病)为代表的“新民”,和需要被改造的民众(妓女、老头儿等)之间所存在的错位。旅顺大连湾“广裕盛”铺子的老头儿,与黄李二人的交谈中,言及中国情况时,他从自己的实际生活出发,讲述自己的窘境:
别样说租,种种色色,还不知有几多。地税房捐,比从前都加了一倍,不消说了;甚至一辆车子,一乘轿子、一只舢板,都要抽起来。……至于做生意的人,更越发难了。……那俄罗斯官场的腐败,正是和中国一个样儿。[4]
然而奇怪的是,黄克强和李去病面对老头儿的絮语,意外地失去了滔滔不绝的演说能力,成为倾听者。与之相反的是二人在平时的论辩中,通常是长篇大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动辄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高度:
……所以当那破坏建设过渡时代,最要紧么,是统一秩序。若没有统一秩序的精神,莫说是建设建设不来,便是要破坏也破坏不到。兄弟啊!你说革命,这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革得来的么?一定是靠着许多人,联着手去做,这却除了国民教育之外,还有甚么别样速成的妙法?[4]
这里,普通民众以其自身的主体性,挑战了“新民”的主体性。小说中,老头儿现实的经济诉求,解构了黄克强、李去病二人的“新民”企图和政治启蒙的诉求。在老头儿的逻辑中,要求经济上的帮助才是“第一要务”,而非“新民”,所以当李去病询问老头为何不搬回老家时,老头儿回答说:“现在中国官场待百姓的方法,你说就会比这里好吗?只怕甚几倍的还有哩。”[4]
这种以自身立场出发思考问题的逻辑同样也出现在黄克强和李去病身上,他们面对需要被改造的“民众”,其态度是轻视和不理解,而且也认为自己的态度是合理正当的,如二人在论辩时,说道窑子相公“只会奉承客人”,说道普通民众“想做奴隶也够不上”。但他们不曾想过在普通民众心中做奴隶并非心中所愿,只是为了生活和世道所迫。由于双方所处立场的不同,所以在面对老头儿的经济困境时,黄克强和李去病二人最后只得惶惶而逃。显然,黄克强和李去病作为知识分子启蒙的政治诉求,在面对需要被改造的普通民众时是失效的。这里,知识分子把自己界定为更高级、更文明的对象,以此确证自身的权威,形成一种权力等级关系。由此,基于知识阶级(黄克强、李去病)的主体诉求,我们反身看到了知识分子的“他者化”。
小说中,“启蒙”的失效本质上也是“新民”的失效。这种“失效”进一步通过“被压抑的民众”表现出来。梁启超想要“新民”,但在小说中“新民”的对象——“民众”,却几乎没有出场。《新中国未来记》中出场有名姓之人凡五十七,如孔觉民、黄克强、李去病等人,其中十之八九皆为书香门第或权贵之人,只有一人为普通百姓,即“广裕盛”铺子里的老头儿。同时,这个唯一的普通百姓,其诉求还与“新民”(黄克强、李去病)产生了错位。前者作为一种理想型的国民,存在于作者对于“新民”的设想之中;而后者则是现实生活中需要被改造的“国民”,他们没有脸,没有声音,也没有名字。梁启超在序言中直言:此本小说“编中寓言,颇费覃思,不敢草草”。由此看来,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和论说皆是梁启超精心设计,他有意地凸显“新民”的形象而压抑“民众”,其目的本来是为了宣扬自己“新民”的政治主张。然而悖论的是“新民”需要革新“民众”,这类“民”却在小说中被遮蔽了,“新民”失去了革新的对象,由此导致“新民”的任务难以为继。
作为沉默的大多数,民众在小说中一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其诉求自然也被压抑和遮蔽。被压抑的民众,其实暗示了梁启超本人对“民”的理解缺乏清楚的认识。“民”之一词由来已久,在有关社会的论述中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语词,而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在英语中,“民”与“folk”对应,译为“人们、百姓、民族”,有两层含义。一是根据某些共同的目的而形成的群和组织,这些群和组织基于相同的情感凝结而成,有着自身的道德伦理规范,比如国家大义高于个人生存等等;二是指一般民众,即“一般友善的民众百姓”,而非“位高权重者或局外人对百姓的称呼”。当统治阶级指称“民”时,“民”则成为了一个具有轻蔑意味的语汇,有着明显的卑微和低下的意涵。显然,梁启超的“民”就有着这样的特征。梁任公知识分子的身份,使其成为权势的发言人,但是“对有权势的人发言的知识分子,而他们也成了有权势的知识分子”[5](P12)。在梁启超的语境之中,“民”有“新民”和普通“民众”之分,意味着高级和低级的区别,鲜明的阶级意味不言而喻。
自梁启超“新民”之说出,“新民”的概念始终和“阶级”紧密联系,由此自然地延伸出压力、暴力和权力。梁公的“新民”则是在“公天下”的范围内讨论的群体之民,在传统儒学“新民”的基础上,融入现代民主精神、更新“新民”内涵。他所提倡的“新民”则是为了革命而出现的新生力量,同时他试图将“新民”作为一种重构国家主体的方式,以新的主体推动民族国家的建立,最终实现救亡的目的。
当“民众”被解放出来,不难发现“新民的政治”之中的悖论,即梁启超所设想的“新民”社会,其主体是“新民”;而现实是占全国绝大多数的不是“新民”,是急需被改造的“民众”。所以由于想象与现实的断裂,“新民”的想象成为一种文学的“幻相”,这种“幻相”反过来又解构了“新民”的主张。
就小说而言,《新中国未来记》在形式上就已经昭示了“新民”的文学幻相,小说采用双线结构,孔觉民在公元1962年的演说中回溯中国近60年的历史,“回溯”本身就是一种想象。这种形式上的想象又成为一种寓言,不仅暗示着“新民”的幻相,同时也在有意或无意之中预示了梁启超“新民”思想的失路。而在内容上,小说中“新民”与“民众”诉求的错位,导致了知识分子启蒙的失效,这种“失效”形成一种历史的反讽,作者给读者营造了一种想象性的幻觉,似乎“新民”之路一片坦途,然而却并非如此,由此也揭示出“新民”的失路。
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将小说与作者并置,不难看出文中的主人公黄克强与梁启超的相似性。首先,小说是梁启超表达政见的窗口,梁启超在序言中说到:“兹编之作,专欲发表区区政见,以就正于爱国达识之君子。”;黄群身份和经历与梁启超具有一致性实为梁启超本人的缩影,他的政见即是梁启超的政见;而小说中黄克强的“启蒙”困境,即是梁启超本人的“新民”困境。无论是以黄克强为代表的“新民”和普通民众之间“诉求倒错”的现象,还是最后一章黄、李二人论辩屡屡受挫的叙述,这些情况都与梁启超“新民”的困境相呼应,并从另一个侧面揭示出梁启超本人在思想上的局限性。
梁启超通过改造民众来创造“新民”,从而寻求“革命同路人”,其核心是利用小说在“情感”上的同化功能。梁启超试图以情感的共鸣增强民众的社会意识和公共责任感[6]。事实上,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已经提及了“情感”与“政治”的关系:“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7]他利用文学对人们情感的感染性和煽动性,将其作为政治的工具,进而推动革命的发展,以表面的文学革命运动,推动内在的伦理革命与政治革命。这里的革命逻辑是:将情感政治转化为文学政治,以伦理革命进行政治革命。但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社会的大多数不是“新民”,而是需要被改造的民众,这些新生的革命力量在短期以内必然还是社会的少数。而在梁启超的逻辑中“教育救国”却成了最速成的妙法,中国的革命是“中等社会”之革命。革命的现实性和紧迫性被梁启超所忽视,他的“中等社会论”和“新民”一样,都是一种想象性的设想,存在于遥远的未来,而非当下的现实。他希望建立一套基本的伦理,以此制约政治,而这个革命伦理本身只是一种想象性的建构,“伦理和政治既不能相互分离又不能相互混淆”[8](P123)。
事实上,如果将视野放在普遍性的“义利之辩”中,不难发现小说将“经济”置于了社会道德之中,作为伦理的反题而存在,因此当黄克强和李去病劝说老头儿离开俄国管辖之下的旅顺,老头儿当然会拒绝他们;当二人找不到应对“经济”问题的对策之时,自然也就无言可说。然而,以黄、李文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如果向“经济利益”妥协,那么他们所捍卫的政治主张和伦理价值也将悉数瓦解。从梁启超开始,这种“新民”的困境一直伴随着知识分子的启蒙实践,如鲁迅的《故乡》、严歌苓的《陆犯焉识》等等。实际上,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连载的《新民说》,其主张并非一成不变,特别是他对“私德”的理解[9]。从1905年开始,梁启超陆续出版了《德育鉴》《松阴文抄》等与古代王学相关的专著,他试图在《新民说》的框架下去解决固有道德攻击新道德的问题[10]。这里,新旧道德的变化已然颠倒,但是其本质依然是在知识分子的想象,这种想象以知识阶级为主体。同时,梁启超想要建立的国家其本质是主权在“国”,而非主权在“民”,这还是一个“幽灵般的帝国主义形象”[11](P185),他始终没有将民众作为革命和政治运动的主体,真正发挥其主体性。
在这个层面来说,梁启超虽然对革命与政治充满了热情,但是他没有真正的将小说实践转化为实在的政治革命,还停留在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想象之中。唯有破除自己思想上的局限,将小说融入底层“大众”,进入现实“革命”,而非单纯地将其作为知识分子“政见”的传声筒,才能真正发挥“小说”的“新民”功能。革命的乌托邦不在“过去”,也不在“未来”,而在“现在”,所以梁启超“新民”的启蒙思想在革命时代必然走向没落。